这一夜灰棚里的人们都睡得很沉,也许是因为这避风遮雨的泥棚,自即日起是自己的了,人们感觉是睡在自己屋里而踏实,也许是彭氏的勤劳挖到了财神送来的一罐元宝,也许是春乏。
太阳都一竿子高了,都没见人起身,大官人昨夜一躺下就在梦中,老员外在他对面坐着说道:“你得了元宝是受了祖上恩惠,别忘了初一、十五要敬香,记得爹在南岳大庙许下的愿,别忘了还。要牢记兴香火旺祖业,周继将来是个帮手,别怠慢了那后生,租田不如买田,当心家丁三年欺主,小女拴人——”
“官家、官家还没有起身吗?快起来,昨日不是说好了吗,赶早去吴家台上八姑家租田吗?”马仁贵的喊声惊醒了大官人的梦,揉揉眼睛,伸着懒腰应着:“是甲长大人呀,起来了,起来了,我怕你还要一阵子嘞,唉,这春上的觉真是好睡。”周继先起来开了门:“马大叔,你先屋里坐,喝口茶,东家就起了。”“不了,就在这屋檐下坐就是,抽袋烟,外面清凉。”周继搬来一块土坯,“那您坐下,我给您倒茶去”,马仁贵装好烟,正欲起身去灶膛里点火捻子,周继一手端着茶碗,另一只手拿着冒着烟的柴棍出来道:“我给您点上,您喝茶。”“好、好、好,后生真会来事。”
大官人出门打着拱手:“甲长大人,您可真早。”“早么子喽,春上要早些租下田,不是不误农时吗?” “让您费心了,那就快走了,行路也要一阵子呢。”
八姑四十出头,个不高,却长得面相清秀,体态丰满,高高的发髻盘在头顶,头油打得油光发亮,一身绫罗裹得很紧,两颗硕大的奶子,说话都打战,肥大的屁股走起路来左右甩动,不失几分风韵。马仁贵领了大官人进了堂屋,八姑正端坐在神龛前,手里拿着一圈佛珠,和几个船东聊大天,一见面马仁贵就嬉皮笑脸地调侃着:“瞧今天八姑多水灵呀,莫不是知道今天我给您带好事来了。”八姑也不示弱: “你这死人,能给姑奶奶带么子好事,黏在手里都没有芝麻大,瞧,都大清早跑来卖关子,叫得像只花喜鹊。”“你总得给口茶喝吧”,“桌上有,自己倒,莫不是还等姑奶奶起来给你倒茶不成”,“不敢劳烦您大驾”,“那就说大清早赶来我屋里有么子事,是借钱还是借谷”,“么子都不借,我给你领来个租田的佃户”,“租,说下了吗?”“冇,又不是我屋里的田,谁敢做主呀”,“瞧这甲长大人的嘴皮子多甜,还会逗姑奶奶开心呢,那几块田是都租下,还是只租一块呀?”“那你得问佃户,官家就在这里”,“你不是中人吗,我自然先问你呀”,大官人见问租几块田,便上前施礼道,“听甲长大人说,八姑那有三块垅田,要是八姑租在理上,那就都租下”,大官人回话不卑不亢,八姑笑了笑,“看官家的谈吐装扮,你不是一个庄户人呀”,“哪里哪里,我等是逃难出来的外乡人,在老屋时,也是靠种田谋生的庄户人”,八姑细细地打量着大官人,摇了摇头道:“不像,这十里八乡,哪个庄户人家穿绸缎种田呀。”大官人不再作声,只是微微地笑,八姑思量了一会,“你既是逃难来的落难之人,这样你看要得不,三块田扯着秋上你给我三成租,田亩税你交”,“我刚落脚田亩税是好多,哈哈,这得问甲长大人了,多少都是他收嘞”,马甲长应着,“那有几粒谷,要得就照八姑说的办”,“又不是你租田,要官家认了才是”,大官人一拱手笑道:“要得,谢谢,多谢八姑照应”,八姑哈哈笑着:“谢么子喽,几亩薄田都给我也不过是几担谷,肥不了人,你给我三成,我还不操心出力,还落下个谢字”,大官人被八姑羞得无地自容,为挽回自家脸面鼓鼓气笑道:“八姑如此慷慨,又有爱黎民之心,真是菩萨心肠,何不舍得忍痛割爱,将那几亩田转给我你也就再不用操心了”,八姑笑声更大了,指着大官人道:“不是我小瞧你,一逃难之身,就是我卖给你也得拿出银子出呀,呵呵。”吱扭一声,八姑连屁都笑出来了,臭得甲长只扬手,大官人冇笑,一本正经地说:“八姑识多见广,财大气粗,你我相见即是有缘,总不会开个天价不?”“说得好,这话我爱听,看你这份诚意,够汉子,三块田就转给你,二十六块光洋一手清,田就是你的了”,八姑本想放个屁你竟敢嘲笑我八姑奶奶就给你个价钱,想必二十六个袁大头,你一个逃难落脚的也休想拿得出呀,你硬不下价,我连租都不租了,看你是男子汉,还是汉子难,想和八姑奶奶玩,不是吹,这兵荒马乱的世道,拔根腿上的汗毛都比你这穷落难的腰粗。正想得起劲,得意忘形之时,大官人不紧不慢地应道:“二十六块光洋,不足八两银子,八姑奶奶真心实意要扶持我屋里一把,那我就给您九两纹银,写下字据,如不成,八姑的好意我领了。”一拱手笑道:“谢谢八姑奶奶盛情的香茶,告辞了。”马甲长急了:“您别走啊,八姑奶奶还冇讲话呢。”大官人并不理会,只管向前走,先前陪着八姑奶奶聊天的两个船老大拦住了他:“这位官家,生么子气啊?自古道,买卖不成仁义在,价可讨可还嘛,看你这性情是条汉子。”马甲长也过来喊道:“八姑奶奶叫你回屋进一步说话。”大官人见这么多人来劝,也借坡下驴,拱手笑道:“我本是一个粗人,谢各位贵人美意,我做事儿喜欢干净利落,行也一句,不行也给个痛快话。”一帮人回到堂屋,八姑笑道:“你这老表倒有血性,这买卖田土多少也是祖业呀,总得容我想一下不。”“哈哈,价是你开的,我不但没还,还略加了一些以示诚意。”“好!就照你说的,仁贵,你做个中人,各位船老大都做个见证,八姑今天穷得卖田了,各位船老大,你们当中哪个识文断字帮忙立个契约?”马甲长立马叫好道:“八姑奶奶有气量。”二位船老大也称赞道:“八姑奶奶比汉子还爷们,我来立字据,请八姑奶奶拿地契来……”
一干人一阵忙活,大官人拉过马甲长耳语道:“您帮我回腊树下,喊我屋里来个人,一定要请上吾弟一道过来。”“我去喊,你叫我说么子呀?”“这你还不会讲?就说我在这买田不就成了吗?要不这样,我写个字你带上,给贱内张氏就是了。”说着在桌上提起笔写下:“醇酿酒九两银,水勾兑二两银,退急火得久金。”塞在马仁贵手上。“劳驾您快去快回,我在这候着。”
马仁贵心想:这几块田官家既然买下了,自然不会忘了我的恩典好意,中钱总是少不得的,又一想,那日我那两间破灰棚卖给他都挣下了,这又要买田,一个落难之人哪里会有那么多银子呀?看来今后不可小觑,常言道,陌路远、熟路近。甲长心里还冇想明白就已到了老腊树下,印科在屋外晒柴草。只见甲长,不见大官人,问道:“马大叔,我爹呢?”“哈哈,你屋里又有好事儿了,官家在那里立字据,打发我回来送口信,怕屋里人着急,你娘嘞?”张氏应着:“来啦。”马甲长笑道:“给,你家官人要我捎给你。”张氏打开一瞧道:“印科,快去冲里喊你叔来。”又转身喊环儿“给你马叔倒碗茶”。便进屋拉着彭氏耳语道:“姐姐,屋里买了三块水田,大官人让取九两银子,备六块光洋,放到一起,一会二官人来了,给大官人捎去。”彭氏不解地小声问道:“妹妹,你冇出门怎么知道买了三块田只花了九两银子?还要二官人送去嘞?”“哦,这纸上面不是写着吗?”“我咋冇看明白呢?”“呵呵……那你等官人回来问吧。”印科风急火急地跑到冲里,一进门就喊:“二叔,我爹叫你去买田。”“大侄子,你说胡话呢,这屋里穷得裤子都买不上,我拿么子去买田?”“哦,是我娘让来喊你回去。”这下二官人明白了,是兄长让他陪着去买田,心里又不想,也不对呀,兄长屋里要说也冇钱买田呀。伍氏到冲里提醒道:“莫不是那几只银碗卖了换成田嘞?快去,这可是好事。”二官人也来了精神,兄弟就是兄弟,就那几只银碗能换几块田,都想着分一块给兄弟,看来是我屋里这个贱人多事,非要分么子家嘞。
张氏早早地拉着彭氏等在老腊树下,向冲里张望,印科与二官人一露头就对着屋里喊:“甲长大人,我屋里兄弟来了,你们赶路吧。大官人在那头怕早等急了。环儿,喊周继过来。”张氏把一个布包交给他:“你也和二东家、印科,跟着甲长大人一道去,到那亲手交于大官人。”周继望着张氏的眼睛,点了点头。环儿叮嘱了一句:“早些回。”
大官人自甲长出门心里就一直担心,自己又是买屋,又是买田,又冇带银子万一张氏冇看明白,岂不是误了好事又丢了脸面,坐在堂屋里,总觉得凳上有针,眼看着窗外太阳已上了屋顶,马甲长去了有时辰了还不见回。
八姑奶奶屋里的下人们将饭菜都端上了桌,八姑才抬起那肥大的屁股扭到八仙桌前喊:“都请上前吃个小菜饭。”船老大们倒也不客气上了桌,奉承道:“这还小菜饭,船上过年都冇得吃嘞。八姑奶奶就是爱好,这不我等又是年初一嘞。”几个人说笑,冇见大官人动地方,八姑又笑着喊道:“官家,快上桌喝一口,都晌午嘞,别嫌弃,赶上嘞就随便吃点。”船老大也上前扯起大官人:“八姑这不用讲礼性,她屋里的水酒可是这十里八乡出了名嘞。”大官人客套道:“那可得喝几杯,有这么好的口福,错过了岂不是可惜。”一桌人你来我往喝得正酣。
马甲长领着众人进了堂屋:“呵呵……我紧赶慢赶,就怕误了八姑屋里那缸酒。”“好了,闭上你那巧嘴,搬条凳坐下喝吧。”马甲长也不客气,招呼道:“八姑发话了,别客气,都坐下喝酒。”先把二官人让到桌前,自己挨着,刚要落座,指着二官人说道:“这是官家的兄弟,二官人,和两个崽。”二官人起身,抱拳施礼道:“见过八姑,见过各位。”桌上的人一一还礼,端起一碗酒道:“一路上甲长大人赞叹道八姑乃一女中豪杰,乐善乡邻,今日一见果真气度非凡。来,我这里借花献佛,敬您一碗,略表敬仰之情。”船老大们也附和着:“好好,大家陪这位仁兄一起敬八姑喝一碗。”
酒过三巡,大官人道:“今日是个好日子,承蒙八姑奶奶好施,我屋里得良田,我也借八姑屋里的桃花酒敬大家一碗,望八姑奶奶赏个脸。”
八姑爽快地应道:“行行,我这人还就爱听汉子们的奉承话。来,大家干了。”
放下酒碗,大官人给周继递了个眼色后道:“常言道,讨妾买土一手清,他日好安静,来。”接过周继手里的布包,拿出银元宝放到八姑面前:“这是足两官银,您称称。”又取出光洋分别放到众人面前道:“这是一壶茶钱,望别嫌弃。”
众人都笑道:“客气,客气,不愧是官家,出手就是大方。”
八姑抓起桌上的元宝掂了掂,笑道:“这足有十两,我岂不是又赚了你的便宜。”
大官人笑道:“区区一点小利,莫非八姑连一壶茶钱都不肯收下吗?好好,甲长大人官家银子都给清了,快将桌上的地契,字据都拿过来。”
“好,给。”八姑强装笑脸,双手递给大官人道:“望你秋上有好个收成。”
众人都赔着笑脸:“那是自然,人勤地不懒,自然会有个好收成。”
酒喝了一坛又一坛,八仙桌上喝五吆六,人们早已忘记了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