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悄悄地爬上了高高的山冈,挂在群峦之间,满天繁星闪烁。晚风吹拂着,夜空中那一朵朵飘逸的云,山野中不时地传来几声乌啼。就着月光赶路,二官人几次想开口问,买的三块田,哪一块是分在自己门下,可大官人一路上怀揣地契,充满着喜悦,走走停停,两头观赏着迷人的月色,感受着这晚风拂面的清爽,任凭马仁贵与二官人一路上说天论地,他也视而不见。
二官人一直盘算着自己的心事:兄长未必屋里还有银子那日没拿出来,买田付的是足两的官银,就是那几只银碗也打不出那么大的元宝,看来兄弟是背了一手。前日买屋,隔日买田,不背一手哪来的家伙。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
不知不觉,就到了老腊树下,他再也按捺不住喊道:“兄长,今日买下的田可有我屋里一块么?”
“我买田怎么会有你一处呢?”
“冇我的,你喊我来做么子?”
“你不是我兄弟吗,叫你来,自然是要来帮兄长做中人嘛。”
“哼,早知道是做中人,我就不来了。这不明摆着吗?你拿主意置田买土我冇份,还要我做中人,岂不是气我吗?”
“家当你是知晓的,这屋里哪来的祖业呀?”
“我不信冇得,你哪来的官银?”
这时,大官人才想起老员外在梦里说的话,“财神爷送福财,要记得保身家性命”。看来今日之事如不分一成给吾弟,怕他日定会反目为仇。倒不如分一块给他,反正兄弟膝下无子,百年之后,田也改不了姓氏。想到这,他便换了口气道:“好话进屋说,一屋人都等急了。”
“不了,天气已晚,就在这儿说吧。”
大官人双眼盯着从屋的窗格里散出那灰暗的灯光,大官人真想立马就将心中的喜悦与张氏及屋里的人分享。
借着月光,他看到了二官人得不到回答眼里发出的两道愤怒的眼神,透着怨恨与杀气。只好对着印科道:“你先进屋说一声,免得众人担心,我和你叔在外边说点事。”
印科一闪身,进了屋,即刻传出一阵阵爽朗的笑声。印科走了,二官人更是步步紧逼:“银子你都说不出哪来的,这田我是要定了。还有,大老爷传下的那些银碗与酒具也得分一些予我等。”
大官人高声道:“不得无礼,那些酒具齐云山中早已被强盗掠去,你不是也在场吗?这会儿拿么子给你?吾兄何时变得如此不通情理。”
“胡说!强人们只是吃了膳食,碗都置于路边,还是我等拾回来的呢。”
“无论你怎么说,我确实不曾见过遗物。”
“莫非那些银具还能长脚跑了不成?哥呀,我一向认为你是一介书生,儒雅可敬,殊不知金钱面前你也是十足的小人,视财如命之徒。可今日买田的地契就在你怀中,我多了也不要,就一块田,随你散一处讨生计,总是可以吧?”
“那也得待我与屋里众人商议。”
“看来哥哥是不肯予我了。”
“那倒未必。吾弟如此强抢,不通道理,心中实在难忍怒气。”
二官人这时早已怒气冲天,走上前去,抓住大官人胸膛。周继见状,上前想帮大官人。二官人一掌打开道:“走远些,你一个下人,管么子闲事?”从他怀里抓出地契,抽出一张,瞧都没瞧一眼,甩下一句:“休怪兄弟无理,我有言在先,只要我自家本分,该我所得。”说着,便扬长而去,那身影在月光下一会儿长一会儿短,渐渐消失在垅里。
大官人拾起丢在地上的几张纸,拿在手上喊道:“回来,你拿错了,那是字据。”二官人哪里还听得见,早已消失在朦胧的夜色中,这一喊却喊出了屋里的人们。
张氏最先冲到大官人跟前:“发生了么子事?”
周继回道:“二官人抢了地契。”
“啊?”彭氏愤怒道:“他凭么子要抢我屋里买下的田?这不是打明火吗?还是自家亲兄弟。印科,快来,带上屋里的汉子去追回来。哪有这般不通道理?”
汉子们来到老腊树下,你一言我一言地点着火扇着风,明火是仗,怒气冲天。正在动身之时,老夫人不知何时拄着柴棍挡在路上道:“不许去,都是自家屋里人,谁要是敢去,就先从我身上踏过来。不就是一块田吗,怕我不知道呢,反正你们也是……”
彭氏怕老夫人讲漏了嘴,立马上前扶起老夫人道:“屋里人都听您的,屋里事您做主。您说不准去了,谁还敢动地方。”
“对了嘛,都是我身上的肉,一块田比兄弟情分还重吗?再说,哪个屋里烂棉被向外面晒。我告诉你们,家丑不可外扬。”
大官人一边扶着老夫人:“是呢,是呢,这话在理上。落难于此本无亲无故,若因今夜之事闹腾,势必与兄弟结仇,别人知道传将出去岂不是一件丑事?”大喊道:“都回屋里去!一方门下总不能看着兄弟有难不帮吧?算了算了,抢也好给也罢,反正肥水冇落外人田。”
汉子们听了大官人的话,也都像泄了气的猪尿泡,丢下手里的家伙:“散了,散了。”几个人搀着老夫人进了屋。
大官人将手上的地契交给张氏说:“收着吧。”自己俯下身,撩起长袍下摆,走出屋外,坐在屋檐下,抬头望着天空中那一弯明月,陷入了沉思。
张氏一直陪着他,眼看着吴钩掠过树梢,才轻轻地喊道:“官人,三更了,回屋吧,要落露了,都在这坐了一晚了。”
大官人叹息道:“哎,今夜之事怕是后患无穷。吾弟不会因为得了一块田就善罢甘休,回去伍氏再吹吹枕边风,我看屋里日后将永无宁日。”
“不会的,相信吾弟是个明事理的汉子,不至于糊涂到连亲兄弟都不认吧?等到消消气,找他说开了,就冇事。常言道,打虎还须亲兄弟,上阵还须父子兵;亲兄弟,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呢。你这是多心了。”
“哎,就你心地善良,凡事到你这儿都往开了想、往好处说,莫不是傻呀。走,睡觉去,烦死人了。”
雾气像一幔庞大的纱帐,笼罩着大地,覆盖着群山。大官人推门出来,只见白茫茫一片云山雾海,就连老腊树都看不见了踪影。雾翻腾着,直向屋里滚,他连忙退了几步,关上了门。
蹲在灶膛边烧火的周继见大官人退了回来,搭话道:“东家,今天一准是个好天气。”
“嗯,雾气大太阳大。过会儿雾散了,你去甲长屋里借牛犁,请他领路,认认昨天买下的几块田,看哪块能做秧田。”
“东家,我看秧怕只能买了,这会儿发秧,也能弄到谷种。再说,初来乍到,哪个知道这地界插的是么子种喽。别人要是把晚谷种卖出来,……”
“哦,有理,买别人家的秧准是错不了。”
雾气随着太阳冉冉升起,慢慢散去,飘向山顶。老腊树滴着露珠,渐渐露出了真容。满坡盛开的梅子花,鲜艳夺目,装点着山野分外妖娆。
大官人坐在火膛前跟张氏商量着:“不知这地界可有好匠人,我想找些将这灰棚盖起来。过会儿,我带着印祥四处转转,打听打听,看哪里有石头能打石条,早些定下,再号些树。刚刚已吩咐周继去弄田,你也一同喊上甲长,他知道田在哪里,该插么子秧。”
“喊甲长,你就不嫌麻烦,这条垅里每日都有那么多人犁田修田埂,打听一下不就知道了么。”
“你问谁屋里的田呀?”
“昨夜里做梦都在说,想必那就是田的主家吧。”
“哎,都是让兄弟气得,做梦都说胡话。”
张氏笑了:“这哪里是胡话,自古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有志者寻梦而为、立志千年。”
“哈哈,你这妇人,哪学来那么多立志之语,荒唐。弄饭吧,早些出门。”
二官人回到屋里,气还没消,一进门没好气地对伍氏吼道:“你这不生蛋的鸡,一路上闹着分家,连屋里有么子家伙都不知一二,大嫂几个碎银子就把你打发了。这下可好,兄长屋里又是买屋又是买田,你拿么子买呀?”
“那屋里也冇么子了。那日,张氏将一路上所剩的几两碎银子都放在钵子里任你自取。”
“你这贱人就是傻,你当是别人没留一手呀。这不就是别人用银子买来的田。”他将手里的纸往伍氏脸上一丢。
伍氏瞧了一眼,问道:“这是么子?”
“兄长家里买田的字据。”
“怎会在你手上?”
“我抢的。”
“抢的?”
“不抢,你怕还会心甘情愿送你不成?”
“他们还有那么多银子?那可不成,明日定寻大哥理论,祖宗的家产为么子分家时不都拿出来。怪不得那夜大哥还假惺惺地说,‘老夫人我来养,不用你们搭白’,看似一片孝心。有那么多银子,谁养不起一个‘棺材瓤子’。”
“你这张臭嘴就是不积德。”
“我这不是气人嘛。”
“好了,睡吧。”
“睡,你就知道睡。这口气我可咽不下,明早我就去看三块田哪块大些,我就要哪一块。看兄长能把我这妇道人家怎么样?”
……
伍氏早早地喊醒了二官人,叫上了屋里几个汉子,扛着锄头顺着冲里的山路穿行在浓雾里。
露水打潮了裤脚,二官人骂道:“贱人,出门这么早就么子用喽,路都认不蛮清。这一垅田哪一块是,你晓得吗?让你害死个人呢。”
“你真是个死脑筋,不晓得先去甲长屋里问呀。”
“这么大的雾气,别个怕还冇起呢。”
门前刚能看清老腊树,张氏带着周继出了门,甲长屋里土狗听到动静,汪汪叫起。堂屋里走出主人喊:“谁呀,这么早就出来找?有事呀?”
周继听出是马甲长的声音,应道:“马大叔,是我呢,请你带我去认认田,还想借你屋里大白水牯和犁用两天。”
“哦,是腊树下的官家呀。黄子,别咬。快进屋来。我刚上了茅房,还没进屋呢,你们就来了,真早。”
“不进屋了,您带我去认认,我家二姨娘也来了。”
“哟,快进屋,歇会,早着呢。八姑那几块田就在垅里,没好远,急么子咯。”
张氏答话:“不了,不了,您带我去认认。”
“那怎么行,到了屋门前都不进屋歇个脚,岂不是怠慢了。”
“哈哈,不必客套,不劳烦了。”
“那后生,你过来扛犁,我帮你牵上牛。”
马仁贵领着张氏一路上说笑向垅里走,刚转过田湾,张氏就见二官人带着屋里的汉子们撅着屁股在修田埂。
伍氏在田埂上量着步子,嘴里不停地在跟二官人说,“这块田长多了十步,宽少了六步。就种这一块,在中间,就种这一块。”
马仁贵远远地就大声地问:“那是谁呀?你帮哪个屋里挖田呀?”
伍氏回道:“我自家的田。”
“那是八姑奶奶的田,你怕是挖错了吧?”回身在牛屁股上打了几鞭,加快了脚步,走近一看。
张氏问:“兄弟,真早,可真勤快,这么早一屋人就帮哥哥挖田修田埂了。”
伍氏不冷不热地回道:“这是我屋里的田。”
“你屋里田?这明明是昨日大官人从吴家台上八姑奶奶那刚买下,啥一夜之间就变了户主?马甲长,你得评个理,买田时你也是中人。”
马甲长脖子一挺,说道:“是呀,这三块田都是腊树下官家买下,你屋里凭么子说是自家的田。”又冲着二官人道,“兄弟,昨日你不也是中人吗?”
伍氏从怀里掏出字据,往甲长眼前一亮,“就凭这张纸。”
马仁贵扫了一眼,笑道:“光凭这张纸不能做数,地契呢?冇得地契光拿个字据顶个屁用。”
张氏见马甲长这么一说,提高嗓门道:“甲长大人,你可是这一方土地,你可得为我屋里做主呀。”
马仁贵一时也没了主意,将大白水牯的缰绳递给周继道:“后生,你先犁着上面两块田,我去吴家台上叫八姑来说。田,你屋里是买着她的,这会儿别人在挖,是她没把田给你屋里,要田是她的事。”
张氏心想,这个甲长大人看来也是个草包,这不要脚底抹油。
周继却始终没说一句话,接过缰绳,套了犁弯,挽起裤腿,娴熟地斥牛,扶犁。田里泥水翻滚,荡起泥土芳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