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的脚步吹绿了山野,随着耕夫那一声声吆喝,满山火红杜鹃绽放,装点群峦,也给这寂静的山村带来了勃勃生机,大地上春意盎然,屋后松山上大清早就传来布谷催春的鸣叫:“布谷布谷,秋收五黍。”大官人早早地被这鸟语唤醒,站在老腊树下,眼望着远处稀疏的几户人家炊烟升起,官道旁草露滴滴,激情涌动地脱口吟道:
风吹柳色新,谁报春来早。
农夫赶天时,布谷催君老。
几声赶牛的吆喝搅了大官人的雅兴,随声望去,马仁贵牵着白水牯,扛着弯弓犁,裤脚卷起老高,正要下田。大官人打招呼道:“这么就要犁田了吗?”“犁秧田,看样子今春雨水好。”“插一季,哪用得着那么早就下种吗?”“雨水好,想着插两季。”“你可真勤快。”“诶,不插田哪有吃的呀。”“这垅里的田都是你屋里的吗?”“我屋里有一两处,冇几分田,老辈买下的。”“哦,你是要租田土吧。吴家台上八姑屋里有几亩垅田,秋上五五的租,你种不?要是种,我带你去说下。”“田水好吗?”“垅里的田还成,山土灰棚屋后是荒地,你只要有把力气挖就是,挖下就是你的,秋上抽点杂税也就冇哪个讲空话了。”“哦,那就劳烦你,空了你带我去东家看看,能少点租息不,五五的租重了些。”“也成,想着八姑也会租下的,她屋里不少那几担谷。光绪年,她娘舅屋里在宝庆府开福禄馆,八姑能说会道,跟着娘舅在下河街开了一家怡春院,挣了大钱。辛亥吃了官司才躲在乡里,买田建屋,置办产业养老,这方圆多半是她屋里的佃户。我屋里老母过世,她也差人吊了丧,要说八姑也心地慈善。”“哦,那几时去说?”“后晌吧。”
不知不觉,太阳悄悄地爬上了山冈,照亮一块块水田似一面面铜镜,闪着银光。马仁贵犁起了泥土,在阳光下翻滚溅起朵朵浪花,水波里倒映着田埂上那盛开的朵朵杜鹃,更加鲜艳。
“爹,进屋吃饭了。”印科的喊声打破了大官人的意境。“快去,请上你马大叔,卸了犁也一道吃饭。”“不劳烦了,犁了这块田,我就回屋里吃,冇事的。”“也冇么子好吃食,上来吃一口再犁不迟。”印科也到了田边,牵了牛缰绳。马仁贵对着大官人说道:“看你屋里人,就是客气,爱好。”环儿打来一木盆热水喊道:“马叔,洗洗手。”“哦,好好。”洗完手甩了两下在前襟上抹了抹,一进屋见灰棚四壁干净,杂物摆放整齐,夸口道:“你屋里就是能干,瞧,这屋里收拾得多利落呀,哪像个庄户人家呀,读了私塾的人家就是不相同。”大官人将马仁贵让到里边土坯上坐下,彭氏端来一钵薯米饭,递到他手上,桌上摆着一钵绿油油的喜菜、一碗霉豆腐,大官人客套道:“冇么子好菜。”马仁贵指着菜问:“这是么子?”“哦,是野菜,山洼里妇人挖来吃个新鲜。”夹起一筷子送到嘴里,嚼了两口,称赞道:“嗬,清香爽口,好吃,还真好吃嘞,我怎么就不知道去挖一些,这田洼里到处都有。”“那倒是。”“平日里只有三月三才扯些来煮鸡蛋,冇见哪个做菜吃,你屋里人就是能干,诶。”“哪是能干哦,是冇得菜吃才挖野菜,这日子总得熬呀。”“大侄子,过会去我屋里取些干腌菜、萝卜皮来下饭,好的冇得。”“不用,春上就好,这会在坡上挖几锄土种下过些日子就有青苗吃了。”“诶,你屋里人就是勤快。”三钵饭下肚,放下碗,张氏倒了茶:“您吃饱了吗?别客气呀。”“吃饱了,吃饱了。”张氏笑道:“放了碗没吃饱饿肚子可是你自己的事。”“哈哈,不敢吃我还不端碗嘞。”抽出烟杆,取出火捻子递给环儿道:“妹子,到灶膛里帮叔点燃。”“好嘞。”送过火捻子,彭氏在外面喊道:“环儿,快出来收衣服,快下雨喽。”大官人一听下雨了,吩咐道:“印科,快去把马叔的牛牵到腊树下避雨。”“爹,牛早就拴在腊树下嘞。”“哦。”“瞧,这屋里后生多懂事。”“你说得好。”雨打在木皮屋顶上啪啪作响,一会工夫屋檐就哗啦、哗啦地淌起了水,外面大下,屋里小下,张氏忙里忙外四处接漏,一滴水珠掉在马仁贵的脸上,留下一条黑线,他右手一抹,半边脸都花了,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他的脸庞,一半黑一半古铜,逗得一屋人哈哈大笑,一声惊雷淹去了满屋笑语。
雷雨过后,太阳又从乌云中窜了出来,晒得草屋上雾气升腾,一屋人从屋里走出来,每个人脸上都被弄得花里胡哨,马仁贵哈哈笑着打趣道:“这灰棚看来是住不得人喽,要早些想个法子才是。”“不碍事的,就这还是你心好借给我屋里的呢,要不是你舍得,我屋里连这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嘞。”“瞧你说的,总挂在嘴上,还是得想法子盖屋顶才是。倒不如这样,这灰棚都破成这般了,盖屋顶也上不去人,我送给你算了,反正你屋里人也多,倒不如推倒,想法子修屋才是。”大官人见马仁贵有意将灰棚送给自己屋里,推辞道:“那可不成,你的好意我屋里领了,倒不如这样,你多少算一些银两,写个契约,转给我屋里如何?”“这么个破灰棚能值几个钱,要是不放心,怕日后有麻烦,你给五块光洋,连后面的松山都给你屋里了,要盖屋上面还能砍几根木料用。契约你写下,我去喊个族人做中,要得不?”“太谢谢您了,五块光洋少了些,就六块吧,你我屋里都图个吉利,印科,去冲里喊你叔来,就说屋里买屋,请他过来立契约。”彭氏见大官人买下了这块宝地,还只要六块光洋,拉着环儿笑道:“你爹可真行,过了年就有了屋场地,还连松山都买下了,要盖屋这下可有事做了。”“这有么子打紧,女人家最多是扫屋、煮饭、打杂,伺候点茶水,还能让我等上山砍树不成?”
娘俩正说着热闹,二官人等一行人就到了老腊树下,彭氏道:“环儿,你快去倒茶水,你二叔来了。”二官人一见彭氏,拱手道:“见过嫂夫人。”环儿道了万福。二官人一见环儿,笑道:“三日不见,我这侄女妹子出落得越发漂亮了。”说得环儿脸羞得通红,羞答答地回道:“二叔就知道戏弄环儿。”彭氏插话道:“你看你,侄女妹子都这么大了,还拿她取乐。”二官人呵呵地笑道:“环儿妹子都要出门子了,还脸皮薄呀。哈哈……”大官人听到二官人的笑声,从屋里拿着写好的契约出来:“吾弟你瞧一眼看还要加点么子吗?兄长润下的笔墨千年华章。”“兄弟乃一介武夫掺不了言,来也只能做个中人罢了。”“休得贫嘴,千年大计容不得儿戏,快到屋里细瞧瞧,一会主人家就来画押了。”二官人一边往屋里走一边瞧着,还没落座就转身,对大官人说道:“松山以么子为界?你冇写清楚,将来哪个屋里要来争,你冇得字据。”“哦,我也不晓得该打哪里是界呀。”“嗬,亏你还是个读书人留几个空字,别人来了问清再填上不就行了?书读多潦倒还迂腐。”“吾弟慧眼呀,所言极是,留几个字?”“地域之名三字居多,总不至于六三为点吧。”两人还在理论,马仁贵已请来了族中遗老,来人一见面拱手打招呼道:“鄙人马清原,是这檀山院子里的私塾先生,早几日就听弟子们讲起老腊树下住着户外地来的大户人家,今日谋面果然不同凡响,幸会、幸会。”大官人还礼道:“马老先生过奖了,哪里是么子大户人家,逃难到此,还亏甲长大人不嫌弃,收留落脚于老腊树下,这不,贵人又割爱解难,请先生来立一纸之约。”说着递上那张先前写好的契约谦让着请老先生过目赐教。马清原打哈哈,带上银丝边水晶片的老花镜看了一阵子念道:“契约,房主马仁贵自愿将名下灰棚一处、后松山一处,以光洋六元之价转手于刘赛公名下,东界一丈七,西于棉土界,北于松坡,南至老腊树下官道止,立此为据,千年不得悔。”摇头晃脑地念完,一手撵着下巴道:“如此公正之文章、真乃高人之笔呀,短短数句,明其事,容其髓,莫说千年,就是万年后请来包丞相也是无懈可击,呵呵……只不过……”“先生但讲无妨。”他又看看马仁贵,道:“贤侄你既已贤德于人,让松山于刘家生计,这松山可是你一屋房下之产?可有山界?”“哦,东西有石坝为界,南坡都是。”“这就对了,记下,免得他日起争执。哈哈……堂侄,恕老朽多嘴了。”说完,又将那纸还给大官人。“甚好、甚好。”大官人又推给马清原道:“请老先生持笔落墨,正本清源。”二官人也上前奉承道:“这契约只能请马老先生落墨。”马清原又望了一眼马仁贵问道:“堂侄可想明白了?字据立下可是反不得悔喽。呵呵……”“立下立下,君子一言九鼎,堂堂汉子撒出尿来谁还能收得回不成?叔公又在戏弄小侄。”“那老朽就代马家这个吃主业,败家的不孝之子持笔喽,哈哈……”众人也都被逗笑了,跟着取乐,张氏则打了圆场道:“此乃施善,积大德之举,修得旺福子孙之事,仁贵叔自会寿过南山嘞。”环儿端上一打钵子,彭氏倒了茶递到众人手上,大官人看了一眼张氏:“饭煮好了吗?”张氏将一个红布包交到他手上:“饭还在熬着呢。”
马清原立完字据又摇头晃脑地念了一遍,算是在场的老少皆知,各自画了押,大官人取出了红布包,请马清原过了手转于马仁贵道:“你也清点清点,验个真假。”大官人又取出一块光洋递给马清原笑道:“这是老先生的一壶酒。”老先生倒也不推辞,收到腰间道:“今天府上华堂初就,有了根基,老朽就送副堂对吧,权当是敬贺。建伟业固根基千年一主,于天齐系春风老腊树下。”
大官人看后,连连叫好:“真乃千古绝对,谢了谢了,定中先生吉言,他日如建新屋,定劳先生亲书刻金匾上挂华堂。”“哈哈……汗颜、汗颜。”大官人知道和对是张氏的拿手,笑着喊道:“环儿,快叫你二姨娘来瞧,马老先生赐的佳联。”张氏隔着窗在外面吟道:“闯南北历艰辛前世有缘,闻布谷聚贤德腊树唯凭。”马清原脱口道:“一言九鼎。好联好联,才人、真是才人呀!”大官人见张氏给自己露了脸,喊道:“你也进来,记下才成联,将来也刻下来供众人赏。”“这可使不得,小女子班门弄斧了,见笑,见笑。”环儿见二姨娘斗笔,弄得私塾先生摇头晃脑,在一旁捂着嘴笑,不敢出声。屋里的几条汉子也都放下手里的活,聚在屋前晒太阳看热闹。
周继满头大汗,抱着一坛酒回来,张氏关爱地问道:“累坏了吧?”周继笑了笑:“算好,行路去白岩集比搭船还近许多路,只不过两次渡船。”“你真能干,让你去做事就是能赶上点,让人放心。”酒回来了,彭氏就招呼众人上桌吃饭,马仁贵喝得酒醉醺醺,嘴里还一个劲地喊:“树要有根,人要积德,我今天就是积德。”马清原打着响嗝附和着:“堂侄做得好,人活一世就是要积德嘞!积德嘞!”大官人热情地将一干人送到老腊树下:“得闲来喝茶呀,冇么子好菜,怠慢了。”马清原回头,抱手还礼:“留步留步。”大官人等向众人挥挥手不经意一抬头,火红的太阳已经挂在西坡,映得天上蓝蓝的白云似火,放射着万道霞光,一行归雁顺着河谷展翅翱翔,消失在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