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都一样,吃饭不离老屋场。”
“先前忘了问了,你们是老表吧?”
“嗯,是从齐云山逃过来的。”
“哦,我娘屋里也是洪武年间逃到这弯山的老表。”
“嗬,寻根,咱还是故乡人呢。”……
屋里的众人听见外面有人来,都一个个拍打着屁股上的灰向屋外走。张氏出门望见甲长家的老妪腋下夹着一捆稻草,手里牵着平日那头白水牯,站在老腊树下,嘴里吐着雾气,有一句没一句地正和二官人聊得火热。张氏没细听他们在聊什么,喊过周继问:“哪个在煮饭?”
“冇呢,昨日架的土灶都让刮起来的雪给淹了。”
张氏立马走过去,周继也跟了过去,灶台前早已有几个汉子拿着柴在向外扒雪。伍氏过来了,阴阳怪气地说:“昨天夜里那是我找个席子盖了……”
扒雪的汉子抢白道:“哪来的席呀?再说,昨天夜里也冇下雪呀。”
“冇下雪,这是么子?这你冇见,是风刮着从屋顶上掉下来的。”她又绷着脸训斥道:“‘天晴打起落雨场。’”
汉子也不示弱,呵呵地冷笑道:“早知尿床,谁还睡觉呢?”
伍氏自知没趣,反身欲走,刚抬脚见张氏立在一旁,又来了精神,问道:“二嫂,这都么子时候了,火都冇点燃,今早怕是要喝西北风喽!”
张氏冲着她笑了笑:“反正也冇么子事做,早点晚点也冇么子打紧。”
“都冻了一夜了,你不饿呀?”
张氏收起笑容,惊讶地问道:“老弟嫂,我怕你是吃了东西才过来看热闹的呢?你屋里还冇架势吗?”
伍氏不再作声了,脸色青得难看。
一直在忙碌的周继停住了手,笑着对两位夫人取乐道:“一晚上还冇冻够呀?大清早的空着肚皮赏么子雪景喽?都回棚里歇着去吧。过会儿水烧热了,我自会端进去。”
伍氏知道这是周继给自己找台阶,应了句:“这外头还真不如四壁透风的灰棚里暖和。有热水,你喊了一句,我自己来。你们忙着。”
周继见伍氏进了门,轻轻地对张氏笑道:“她还不知道二老爷早就在西屋边上垒灶呢。”
“哪里有锅呀?”
“这不也冇锅吗?都是用大钵子当铁锅。熬得饭熟,熬得粥喝,烧得菜熟,炖得肉香。”
张氏听完周继这一番俏皮话,应了一句:“快升火吧,先烧口热水喝,也能暖和身子。”
“一会儿就好。你也先去歇着吧,外边真冷。去吧,这里我自会照料好。”
“昨日打膳施不是还剩下好多汤汤水水吗,今早上热热大家都垫上一口。”
“是的,刚刚大奶奶也是这么说。”
“那就这么着吧,刚刚落脚此地,百业待兴,凑合一顿是一顿。”
……
二官人与老妪说着说着,就跟着牛屁股后头向田冲里走去。老人时不时地指着前面笑着跟二官人说着么子,二官人也是频频点头应着么子,转了一个弯,两人的身影就消失在白茫茫的山野中。
一行挑着翘扁担、两头码着瓦货的汉子,喘着粗气吱吱呀呀地从官道上走过来,老腊树下,先后停下脚步,抽出腰间的长巾擦着热气腾腾的汗。把长巾往肩上一搭,取下挂在担子上的茶桶,脖子一扬灌了一气,说笑着。见灰棚那边聚了一大堆人,一年长的汉子开口吆喝起来:“瓦货呢,瓦货!坛子、夜壶、酒缸子、饭钵子嘞!”
张氏听进见吆喝声,走出棚子,探头问外面的人:“那是喊么子?”
“哦,像是卖坛子、夜壶的。”
“印祥,你去问问,有大水缸没有,要几个钱?买一口大缸装水才是,在这落脚,坛坛罐罐少不得。”
印祥走过去打听价码,没等开口,刚刚放下茶桶的汉子就问道:“这甲长屋里的灰棚怎么会住着生人?”
印祥见货郎这样问,施礼道:“我等是刚刚到此地,你等见了自然是生面,不相认,这不就熟了吗?”
“哦,我等就是前面大湾山窑上的。这方圆几里都是熟人,你等从来未谋面,故而问一句。”
“不碍事,不碍事。您这大点的坛子要好多钱?”
“这是扒酒缸,两升米就换了。”
“能用光洋吗?”
“找不出零头。你要是真要,还是拿米来好些。”
“要是要,不知可有大些的水缸么?”
“你要水缸?要好大就有好大的,去窑上抬就是了,七担缸也只要八角钱。”
“瓦货还要那么多吗?”
“要呢,窑上做三筒烧出来也要工夫呢。”
“窑在哪里?”
“离这不远,就在前头冲里,你要是准要,我带你去抬。”
“哦,那倒不用,你不是还得赶路吗?”
“冇事,是去江边搭筏子,过河去崂上卖,换茶。”
“哦,都是易货买卖,来一担去一担。”
“对喽,乡下谁见过几块光洋呢,还不都是吃食兑用货,鸡蛋换盐呷。”
“您要不,我们歇了一会儿了,该赶路了。”
一猫腰起了担,一拨肩,吱吱呀呀的声音随着沉重的脚步在崎岖的山路上响起。
印祥目送着这一队货郎远去的背影,回味着刚刚的对白,一个念头在眼中一闪……
“你问清了吗?”
“就在冲里有个窑,要么子瓦货就有么子瓦货。”
“快过来吃东西。过会儿,叫上几个人领我去瞧瞧,这过日子总得置办些家什装水洗涮才好。”
金色的阳光撒在大地上,灰棚的屋檐融的下雪水滴滴答答。老腊树的枝头不多时就褪出了银妆、一身翠绿,在阳光下散发出勃勃生机。成群的“白头翁”穿梭跳跃在枝头,鸣叫着,声声入耳。
张氏放下碗起身走出屋外,环儿也跟脚出来,阳光耀眼,她用手挡在额头上,向树上张望。
“嗬,雪都化了。”
张氏一出门,拍打着满身的尘土应道:“可不嘛。”
环儿喊道:“二姨娘,来,我跟你说,事就是这么巧。”
张氏伸过耳朵,环儿侧过身子轻声地说:“我昨夜天要亮的时候做过一个梦,一只火红的凤凰落在门前的老腊树下呢,还拉了屎,都是金子呢。一阵肚子疼,把我弄醒了,原来是我要屙屎了。你猜怎么着,从你身边爬起来一出门,周继就在门外守着,吓我一大跳。这还不算,我急急忙忙地刚起身,他就抱住了我,冇等我叫,他的袍子一包抱起我就去了那间……”
“我当是么子事呢,你不正好想他了吗?”
“你不知道原先在沙洲那一夜我想他,有心给他他都不要,可是昨夜他急得跟猴似的,直喘粗气也不怕冷……这会儿我裤裆里是又潮又痛嘞。”
“真没羞,要是上了身,看你怎么弄。冇出门,就大肚子。”
“这又不怪我,找得到爹就行。”
“瞧你这妹子,还有理。哎,家风不古喽。”指头一点环儿的脑门,问道:“你几时的信子?”
“就这几日了。”
张氏拉着环儿,颠着小脚、扭着屁股,顺着青石路向上走了一截,回头望了一下,见四下没人,对着环儿道:“快解了,我看一眼。”
“都是一样的,你瞧我的做么子。”
“快点。”张氏脸一绷。
环儿只得解了裤子,屁股一撅,张氏一瞧,笑道:“冇事,这汉子地界都冇找着,猴急,崽都不会养。”拍了一下环儿那雪白的屁股:“你也是个傻妹子,冇见过人合,还冇见过狗日吗?这事都要人教。”
环儿转过身,提着裤子,红着脸又问:“他那东西是不是冇用呀?”
张氏笑了:“好了,别瞎想了,汉子的家伙不是冇有用,是心急。”
环儿心想:“真是的,急么子喽,自己的饭菜一口一口地吃,也冇别个抢。就是有人抢,也要环儿心愿。”
张氏看出了环儿的心思,拉过她的手,带着几分心疼地说道:“女人呀这一辈子,谁都冇得轻松。在这屋里你还算是有运气的,能自己说下婆家,寻个自己心仪的汉子。我等是逃难受苦,你却是因祸得福呢。用不着再行媒妁之言,也不要再听父母之命,若不是家道败落,你这大户人家的千金再怎么长得丑也不会下嫁到一个长工家的后生。我看你与周继有情有意,就一心嫁了吧。要懂得珍惜才好,错过了怕就再也找不回来喽。或许,就是有缘人也未必有份呢。”
“这话怎讲?”二姨娘有时讲的话,环儿要想许多才能明白一二。
“傻妹子,你那点小九九怕我还不知道。”
“是嘞,我一直担心怕爹娘不愿意环儿私订终身,发难于周继,一气之下棒打鸳鸯,将周继逐出门户,环儿就只有死路一条喽。听了二姨娘刚刚的话,莫不是二姨娘有意成全?”
“哼,二姨娘早就成全了。那晚在白沙洲,你怕你爹是睁眼瞎不成,你们那点儿障眼法能蒙得了你爹不成。那晚我就被你俩打了底,妹子喜欢人家就用心去对人家,能嫁给一个喜欢你的人就别放手。”
环儿一个劲地点头。
两个人一路聊着向回走。风吹散了额头上的刘海,两个人牵着手一前一后低着头扯着衣襟。张氏的小脚踩着一块石头,绊了一下,身子向后一仰。环儿眼快、一把抱住:“小心,闪了腰吗?”
“冇事,哎,人老了,腿脚不听使唤喽。”……
“印科,快出来帮忙抬一把。”
老腊树下传来了二官人的喊声。张氏寻声望去,二官人在后头,两个汉子抬着一口大水缸在前头。印科应着,从棚里跑到腊树下。一到跟前,就听二官人说:
“快帮着抬一把。”
“这么一大口缸。”
“一大家子人吃饭,装水的也要个大家伙。”
“这是帮我屋里买个的么?”
“都抬到这里来了,你说,还能是别人屋里的吗?”
“嗬,叔父真是个神仙。吃饭的时候我娘还让我问路边上歇脚的货郎呢,一个时辰都冇到,二叔就给抬回来了。”
“哦,我是请甲长娘领我去冲里租屋,不成想这冲里是个烧陶的窑场。上去打听,见满地都是陶货,便赊了一口最大的回来。”
伍氏招呼来两个自家的汉子,一到腊树下二话没说抬起缸子就走。二官人喊住她:“你这贱人,往哪里抬呀?这是给兄长赊来的,我已在冲里租了几间旧屋,是过来接你们过去的。”
伍氏听说是给兄长赊来的,气就不打一处来,骂道:“你这不长记性的,昨日家就分了,自然就不会再吃一口缸里的水。要是别人屋里不拿钱出来,赊账的银子你还呀?你这不是费力不讨好吗?”
二官人见伍氏竟然在众人面前数落自己,不由分说上前就是一顿暴打。彭氏急忙上前拉开,将伍氏劝到一旁护着。
二官人却不依不饶骂道:“贱人,不通事理,自古道‘打虎还需亲兄弟,上阵还需父子兵’,‘打断骨头连着筋’,我就不信分了家,你就冇得个三长两短要求人的地方了吗?我只不过是顺手赊回一口水缸,你就如此不讲兄弟情分。要是他日有求于兄长,你还如何开得了口?还不收拾好家伙随我出冲里,收拾屋子。”
彭氏一直都在劝伍氏:“男人的事,妇道人家要少掺和几句,你我都是讨进门的女人。再怎么说,他们也是亲兄弟,你我也是妯娌,是手足情分嘞。你冇听刚刚兄弟说,‘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你当众骂不是自找苦吃吗?更何况,你都跟他睡了一世了,他哪容得下你当众数落呀。就是有气,也只能枕边训夫。哎,喊你了,快去吧,收拾家伙过去吧,别再添堵了。”
张氏从坡上走下来,喊印祥:“快去帮叔父抬缸子。”
彭氏喊环儿:“陪叔娘过去打扫屋子认认门。”
周继不声不响地担着二官人屋里的包袱来到老腊树下,喊应二官人:“你在前头引路,我送家伙过去,收拾屋子。”
二官人答非所问:“放下吧,先喊人将水缸子放置好才是。”
张氏应道:“不要紧,印科他们抬过去了。给,这是赊缸的银子,你带过去,清了账。”
“要不了那么多,才几个铜子儿。”
“大官人说了,‘兄弟能想着他,就感激不尽。银子万万少不得的’。”
“吾兄现在何处,带我去道个别,才是礼数。”
“好了,兄弟就别去了,他正和老夫人聊天。自昨晚起,老夫人说什么都要跟你过去。说么子老员外走了,夫人得跟满崽过日子,靠满崽养老送终。哭了一大早上了,你哥正在劝呢,刚止住,你这一去,还不得前功尽弃呀。好了,你领着众人先过去吧,他不会怪罪你不懂礼数。”
二官人伸长脖子向灰棚那边望了望,一跺脚叹了口气。一转身,寒风吹起他那一头短发,竖起老高,全然不顾右手提起长袍头也不回地向冲里走去。一行人跟在后头,周继担着箩,环儿扶着伍氏,转过田弯便望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