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悄悄地淹去白昼的喧嚣,寒风呼啸着又打破了夜的宁静,灰棚后山上时而传来一阵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狼嚎。灰棚里墙洞中那盏桐油灯冒着黑烟,发着微弱的光。
老夫人端坐在稻草铺上,一脸愁容,喃喃自语。张氏在一旁一会给她捶捶背,一会儿给她捶捶腿,安慰道:“夜深了,躺下睡吧。”
老夫人并不理会,突然问道:“过年了,天为么子还这么冻人?”
张氏无从答起,大官人见无人理会,问道:“娘,你怕是冷了吧?那就快躺下,盖上被子,就暖和些了。”
“哦,不是冷,在老屋时一过年天就不冷了,屋里更热乎。这鬼地方就是不相同。”说着,蜷缩着身子睡下了。
桐油灯终于耗尽了最后一点油,呼嗒两下熄了。灰棚里只有从门缝里透过来的星光,和着刺骨的冷风……
“官家在屋里吗?”
“哦,是马甲长来了,快进屋。”
“不了,这不要过年了,大家都张罗社火,我是来凑份子钱。三乡四邻划算着初一抬菩萨游乡,初二起舞龙耍狮子,破五,图个好兆头。乡里乡亲的都凑个份子,图个吉利,赢个好彩头。”
“行,我屋里老员外要是还在,是最爱张罗、爱热闹。哎,在老屋里逢年社火,我屋里都是大头。可现如今,您也看到了,刚刚落地,多少您也别嫌弃。”喊过张氏,取四块光洋来,亲手交予马仁贵:“您别嫌少,心到了。”
马仁贵双手捧过光洋,笑得嘴都合不拢:“大份了,大份!你屋里不愧是大户人家,出手就是不一般。今年抬菩萨,第一户就从腊树底下行。龙舞上水狮耍头,别的不说,就冲着你屋里这把光洋,就会让这檀山湾里三老四少高看一眼。”
大官人连连摆手:“汗颜汗颜!家道败落,逃难求生,而今能借这老腊树一方宝地落脚喘气都是托众乡邻的宏福。乡邻社火,我等也是一分子,岂有不鼎力相助之理。”
“我还得多走几家”,马仁贵起身告辞。一路上兴奋不已,“这户人家不愧是大户人家的做派,家道如此落魄了,出手还是那么大气。看来,佛缘相助,这老腊树下要不了几年就得换主喽。”
二官人领着自家众人落脚在檀山冲里租下的瓦窑坪上的一处坐北朝南的泥屋。地方比大官人的灰棚稍大,前面有一块坪,是平日里晒陶土用的。边上堆了好大一堆渣土,四周洒落着筛陶土时丢弃的沙石。远处成捆的杂柴胡乱丢在顺山势而建的土窑上,大小各异的坛、夜壶、瓦罐满地界堆放着。作坊里时不时传来陶车转轮叽叽呀呀的响声。
二官人手里拿着银子,走进作坊,匠人正手持一根木棍顶在肩头,左手扶着,右手用力,使劲地转动着陶轮。见二官人进来,放下木棍,捧起一块陶土支在盘上,双手打窝抻拉,头也不抬地问道:“有事呀?”
“哦,是来还赊缸的钱。”
“哦,你这么性急,等一会儿。”匠人手脚没停,陶土一会儿就抻成了一个物件的胚胎。
二官人赞叹道:“好手艺。”
匠人并不理会,只是聚精会神地做着手头的活,有条不紊,手脚并用,娴熟至极。二官人干咳了几声,匠人才抬起头,问了一句:“还要么子货吗?你去选,你去选,打好釉水,提进来算价。”
“哦,我只是来还赊钱,早上抬了口缸。”
“八毛钱,放那吧,我手占着不得空。还要么子,自己去选。”
“还有那房钱。”
一听到房钱,匠人抓起鞋子在转轮上擦了擦,转盘慢慢停了下来,起身在水坑里洗了洗手,甩了几下,扯起围裙一抹,长辫子随手向脑后一甩。“么子房钱?”
“哦,早上甲长娘带我写上的那三间泥屋。”
“我不晓得呀,哪间屋?”
二官人指给匠人看:“就是坪上那头的屋。”
“哦,是何二叔家的泥棚。”说着,便大喊:“二叔,别个给你送屋子钱来了。”
“让他歇会儿,我下了坯就出来。”上头作坊里有人闷声闷气地应着,像是嘴里衔着烟杆。
一会儿,高处传来一阵摩擦声后,一身短打扮的老者手里提着一根大铜烟袋杆,走了出来。二官人打着拱手:“讨扰了,我是来送屋子钱。”
“你倒是性急,冇要性急,你又不是今天租了明日就走,我还怕你跑了不成。”
“看你说的,你不怕我跑,我也要讲信用才是。给,您收好,这是早上收拢了的价钱。”
老者收了钱,笑呵呵地说道:“初打一两次交道,我看您这客官是个懂礼数讲信用、实在过日子的主。倒不如这样,年根下,收的别人的柴钱也该清了,我手头也紧,如你有意,我就将那几间泥棚顶给你,图个长远算了。你也划算,住的是自家的屋,有余钱了再翻盖翻盖,那屋场可是一块宝呢。”
二官人只是笑而不搭腔。末了,应了一句:“那自然是好事,待我回去和屋里人议议,划算划算,只怕屋里拿不出银两。”
“我还会要你个高价不成?”
匠人在一旁呵呵笑着帮腔:“何二叔是这远近闻名的善家,我看你们讲的是一个‘义’字,何不我做中。”说着,就放下高挽的袖筒,伸给何二叔。“来,给个底儿。”两人相视片刻,抽出手来,笑着对二官人道:“何二叔出的价码合适,看你如何还。先说下,这买卖不成仁义在。成,就是桩买卖;不成,转身走人,不再向外人提起。”
二官人伸进他的袖筒,三两下就抽出来了。匠人拉过两人的手一合,笑道:“赶日子不如撞日子,我看你们两家真是缘分,前世修到家了,天底下哪有这么凑巧的事,一口价不差毫厘。那就这样定下了,我去喊个知书断字的先生,立下契约,成全这千百年兴业的好事。”
“行。那我先回屋里去准备银两。”
“也好,我去张家台上喊德胜老来写约子。就他屋里离这最近,龙宝界上、下来也易得。”
何二叔也笑着应道:“有约子冇约子都不打紧,你还怕我过后赖账不成。”
匠人没等二官人开口,接口道:“那倒不是,俗话说,‘屋场地、搭被嫂,冇得约子不好搞’,你不变卦,后人就难免不起心,别个买家也要个字据在手上才放得心呢。”
伍氏见二官人还赊钱有一会了,还不见回来,站在泥坪上左顾右盼,都不见人影,索性喊了个汉子寻将过来。见二官人正和一个老者说笑,上前劈头就是一句:“你倒不知火上房急,领人刚过来,也不说早些有个安顿,有心在这儿闲聊天。你也不抬头瞧瞧,都过了正午的时辰了,这屋里人都还粒米未进呢。”
何二叔见伍氏口齿如此伶俐,问道:“这位妇人莫不是你屋里主人?”
伍氏这会儿才觉得自己失礼了,道了万福,不再出声。
二官人打着圆场道:“正是我屋里贱内,不懂礼数,您莫见笑,多包涵。”
“哦,冇事冇事,那您先去弄吃的,填饱肚皮,张老子来了,我就带他去你屋里写约子。”
伍氏不知前因,问道:“写么子约子?”
二官人拉着伍氏就往来时的路上走,扯得伍氏小脚狂扭,直喊:“慢些慢些,冇吃饭,还有这么大的力气,看把我弄摔了。我还冇问明白,你要写么子呢?”
二官人轻声道:“问么子问,回屋里再说。”走出老远,还回头冲着何二叔扬了扬手。一进门,就对着伍氏笑道:“这几间土坯屋我买下了,你手里还有多少银子?”
伍氏冇好气地回敬道:“我哪里还有么子银子喽,昨夜分家的光洋都在你手里握着,冇银子。”
二官人收住笑脸骂道:“快些拿银子出来,你冇收银子,这屋里哪个信呀?快些拿出来,我等好住自己的屋,心里踏实。我跟你们说,别个来写约子,大家伙都不要觉得我们是买着了,要装着我等是买贵了,买也好不买也成的样子给别个看。”
一同跟过来的汉子们早已收拾完稻柴,从土钵里端出吃食,喊二官人等吃饭。围着灶台各自端着碗,大一口小一口地吃着,嘴巴不时发出吧嗒吧嗒的咀嚼声。二官人不知何故,嘴里嚼着今天的饭格外的香,几根酸萝卜条下饭也格外的甜。
“客官,在屋里吗?”
“在嘞,在嘞,快请进。”二官人起身放下碗,迎进了匠人、何二叔,指着众人道:“这是我屋里的伙计”;指着匠人与何二叔道:“这是我屋里的房东——何二叔,他可是咱屋里的福星。”
何二叔抱拳,赔着笑脸,对着众人频频点头:“幸会幸会,不敢当,你们来了,这檀山院子里多了人气,还望来日大家多照应。”
二官人等齐声应道:“那是当然,远亲不如近邻,更何况我等初到此地落脚全仰仗各位乡邻帮衬呢。”
匠人也帮腔,笑道:“这龙宝界下冇几户人家,人气本来就不旺,这会好了,再遇上打劫鬼,喊也多个人应呢。”
这工夫,张老子铺好了黄表纸,从怀里掏出了笔卷,找出一支狼毫小楷,笑道:“老了,冇记性,砚台冇带。”
二官人一听,笑道:“冇关系,有笔就成。”
“哈哈,官家说笑了,笔无墨可能写字?实乃巧媳无米呀。”
“冇事,我有法子呢。”说着,找来一只钵子,折了一段树枝,在灯窝的墙上刮下黑黑的灯烟子,放了一点水,加了几滴桐油、和匀,一碗浓墨就送到张老子的笔端。
张老子惊讶地笑道:“看来官家也不是等闲之辈,定是个读书之人。如此娴熟怕是平日里练就,精于此道呢。”
“哈哈,哪里,年少时家父管教甚严,勤俭度日,求知于私塾,习武寒读,常见寒生度日少墨无笔者,竹枝练翰墨于沙,无墨就水于墙板,日晒去明日又书之,故学得寒生之法记于心,今得习之。”
“哦,官家原来是一有心之人,习练寒苦又知艰难与众,他日定有发迹。”
“哪里呀,家道败落已是这般,还会有么子发迹之时喽。”
“那可未必,常言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哪个都看不穿岩石山,铁树也有开花时,枯木更有逢春日。”
“多谢贵言。”
说话间,契约张老子也写下了。
民国元年腊月二十六,何兴昌自愿将自家门下龙宝界下窑山坡头泥屋三间卖予刘府赛公。界屋前路边断,屋后挨山脚,东界茅山边,西界松柏坡丈余。凭白银四两六钱,一次付足,千古不得悔意。
立字为据,千年为凭。
签字(画押):
中人: XXX执笔:XXX
契约递给二官人过目。二官人双手接过,转手呈到何二叔手上,“您是主家,请先上眼过目。”
何二叔推了回来:“我目不识丁,只能算捆子数,你看冇写掉么子就行呢。”
“那可不是这个理”,又将契约退给张老子,“劳您给东家念念,匠人师傅做个见证中人,这约子才算立下了。”
何二叔衔着烟嘴笑道:“就那么几间破土棚,冇那么多讲究,何况官家兄弟还给银子,就是白送兄弟也不会再讨回来。我何家祖辈几代烧窑炼釉,讲的就是缘和义,靠的就是四海宾朋,结下的是窑口信誉,卖了就卖了,碎了买家的事,漏了窑场里赔。这几间土屋自今日起就是你屋里的产业了。”
伍氏送给一碗白水,道:“刚搬过来,还冇开火,就白开水当酒,全当心意。‘谢’字就不说了,改日收拾妥当,定请二位赏光回寒舍坐坐,喝口寡酒。”
三人倒也气概,接过碗,一饮而尽,相互注视着,哈哈大笑。
念完了契约,张老子落个名,何二叔画了押,匠人也写了字号,二官人喊伍氏拿出银两付清。何二叔笑哈哈地一手接过银子放到怀里,双手递过约子给新主,划圆身道:“住新屋兴伟业,发子发孙!”
二官人接过约子应道:“照你吉言转!”
何二叔拱了拱手,转身头也不回地出了门。一干人送到门坎前,冲着何二叔的背影喊:“改日一定来喝酒,不送了。”
匠人也上前一步,拱手道别。伍氏将一块光洋塞到他手上,匠人推辞道:“这如何是好?”
“这是应该的,一壶茶钱。”
“那就谢官家美意,我走了。”
“喝口水再走不迟。”
“不了,窑上还有几筒瓦货还没做完呢。再不去,就干了泥。”
“真不好意思,看我屋里的事耽误了你手上的活计。”
“冇事冇事,将来就是邻居了,相互还能少了劳烦。”
“那是那是。”
“我先走一步,改日再来讨扰。谢谢您的赏钱。”
“看,这话说得不在理,只是家寒拿不出手,是我等谢你才是呢。”匠人拱手施礼,后退几步,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伍氏见人远去,对二官人道:“这地方的人是么子脾气?这么多人送客,为么子头都不回,也不应声?”
二官人鼻子一哼:“头发长,见识短,这是人家懂规矩。卖屋卖田土,写了约子就是换了新主,这样是说开弓冇得回头箭,一了百了,永不反悔喽。”
“哦,哦,我还当是别人挑礼数冇到呢。”
“你这贱人,自己冇见识还怪别个冇礼数。”
伍氏不再作声了,一脸不乐,冲着跟过来的伙计吼道:“都别立着了,快些扫屋打舍,安顿床铺,生火熬吃食。我这前心都饿得贴后背了,你们肚子就不饿么?我就不信,早上那点剩汤就饱了肚子。”
一阵忙碌,泥屋的瓦面上很快就冒起了炊烟。汉子拿着大钵子喊:“米在哪里喽?”
伍氏这才一跺脚,昨夜分家忘了要米了。
二官人见伍氏这般,骂道:“你这会晓得了吧,不当家冇愁过油盐柴米,这会儿巧媳难为无米之炊了吧。你怕是分开过日子好过,没有的事。白手起家,度日艰难,睁开眼就得张嘴吃东西,有你这贱人哭的时候多得呢。”
伍氏正在为无米下锅犯难,却见冲里的山路上周继背着口袋正急匆匆地向这边走。寒风吹起他的袍角,呼嗒着掀起老高。一阵旋风吹起,周继的大辫子翘在脑后像一根大棍子。风势弱了,又抽打着背来回晃。伍氏一直站在泥坪上等周继。
一到跟前,伍氏不冷不热地问道:“你不是刚回去吗,吃了吗?”
“冇呢,前脚进门,正赶上环儿背口袋给二官人送米,怕她不识路,就又过来了。”
“放下吧,歇口气,等着,在这儿吃吧。”
“不用了,我回去赶得着饭。”
伍氏一脸坏笑,对着周继又甩下一句:“你怕是想着给我屋里省下一口呀,是急着赶回去怕环儿妹子等不及吧。嗯,知道了。就是没赶上饭,那妹子也准会给你留着呢。”
周继笑了笑:“那您收着,我回去了。”转身冲着伍氏扬了扬手。
周继一路小跑,快到老腊树下时却放慢了脚步,踏起四平八稳的步子,别人看来他是在闲逛。环儿正如伍氏所说等在门前,见周继装作视而不见,眼却目不转睛地瞟着周继。一进门,环儿轻声告诉道:“饭帮你留在灶边上,快去吃。”
周继没答话,笑了一下。环儿放下手上的家伙,一侧身抢先端起灶上的饭双手捧着。周继把手在袍子上抹了抹双手接过。环儿有意不松手,两眼含情脉脉地望着周继,他却不抬头,双手紧握着环儿端碗的手不放。环儿轻声地骂道:“你傻呀,还不快吃,一会儿凉了。快放手,别人瞧见。”
话没落音,彭氏就在外面喊:“这妹子做么子事,都冇得个落妥。几件脏衣服丢在这,不知道又跑到哪去疯了。”
“冇呢,在屋里避个人。”将碗使劲往周继怀里一推,瞪了他一眼跑出门,双手扯着衣裤拉起彭氏的手轻声道,“我是来信子了,垫下裤裆你就喊上了。瞧,裤子都扎不赢。”
彭氏并不听环儿的辩解,甩开手点了她一指头:“二姨娘要你送米,这么快就回来了,怕是会飞喽?”
“我冇去,是周继送了。”
“怕我还不知道你那点小心眼。”
“这有么子吗?送去就成不。莫不是他送去就不是米了吗?”
张氏跟在大官人后头从后面转了出来,见彭氏和环儿在那儿斗嘴,问道:“这娘儿俩在斗么子法?”
环儿见来了救兵,两步奔过去,恶人先告状:“二姨娘你看,我就是换了两件脏衣服,将它们放在门前一会儿工夫,我娘就大喊大叫。我跟她说了,也不依不饶。你看,我还有法活吗?”
张氏只是笑了笑,掀起那几件脏衣服看了看,责怪道:“这傻妹子该骂,妹子家要有点廉耻,这东西见不得人的,冇规矩。”
环儿并不服气:“这有么子,齐云山上哪个男人还冇见过猴子屁股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