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飘起了雪花,雪花飘飘洒洒似棉絮扬扬而下,顷刻间,大地就被盖上了一层灰白。八大班的汉子们七手八脚用两床晒谷子的晒垫搭起了灵棚,那招魂的长明灯在寒风中发出微弱的光。寒风裹着雪花将一干男女的哭喊声淹没了,忽隐忽现,送得很远很远。
雪下了一夜,老腊树下,燃起了熊熊篝火。博阿道士手持拂尘在香案前不停地舞动,嘴里哼哼叽叽、念念有词,超度亡灵。几声破锣夹杂着铜铂,就着低沉的鼓点,孝子贤孙们不停地在鼓乐声中跪下、起身,尽着对逝者的孝道。
夜深了,雪花下得更大了。唢呐声起,一阵急促的锣鼓点猛然而止。重锣一锤,博阿道士手持道器,磬音悠长、铜铃声脆、唢呐长鸣。一声雄鸡报晓,弦子声起,一曲《十月怀胎》在小道士的指尖飞出。凄凉的禅音在寒冷的冬夜中,伴着漫天飞舞的雪花,似乎是要唤醒逝者、招回春色。围在篝火旁守灵的众人都忘记了寒冷,静静地聆听着这如哭如诉的禅音,虔诚地为亡灵祝福。
伴着箫音,天边一点点地露出了鱼肚白,一点点地露出了远山的白雪皑皑,大地一片银白。围坐在篝火旁的孝子们相互拥着,头搭在别人的肩上劳累地睡去。帮忙的乡亲们陆续从四面八方汇集在老腊树下,聊着昨天晚上的雪。年长的老汉嘴里冒着热气,打着哈气,敲着牙巴骨。
“这雪下的,我屋里牛栏都压垮了。昨天夜里只听得一声响,也不敢起来。今天早晨一看,嗬,好家伙,牛在院子里喽。也不知道啥出来的,一根毛都没少,牛栏的土墙全倒了。”
坐在一旁烤火的甲长哼了几下鼻涕,甩了几下手道:“你屋里还真运气,牛冇砸在里面,要不然今天就有牛肉吃了。”说得众人哈哈地笑了起来。
“吃饭喽!”印科走过来请甲长,招呼众人。
马仁贵起身拍打着屁股上的灰:“都快着点,还等孝家三请四催啊?”
有人斗把:“你都冇前头走,谁敢动地方。”
马仁贵一听就知道是癞子头在戏弄自己,转身一伸手扭着他的耳朵,骂道:“你他娘的,做事冇影,吃东西倒不用请。”
“甲长大人,我可是昨天一夜都冇睡,这火膛里的柴都是我从山里背来的呢。”
“嗬,冇看出,‘懒人屙屎狗都不呷’,昨夜里哪根筋不对,还去山里背了柴,莫不是太阳从西边出山了。”
癞子鼓起眼睛看着甲长:“甲长大人,说笑也不怕夜里做噩梦,哪个见过日头从西边出来的,你指指,我去访访。”
“癞子脑壳,当真了。”马仁贵也来了劲,“瞧我那熊包样,我见过,你还能把我鸡鸡给咬了去。还访访,目不识斗大的字,访鬼去都认不清道”,逗得众人哈哈笑起。
大官人见这么半天都不见吃饭的人围拢来,以为是帮忙的挑礼,跑过来对着众人施礼道:“初到宝地,立足未稳,家伙事都是甲长大人伸的援手,好坏都是我一屋人的心意。大家都赏个脸吃一口,驱驱寒气,喝口热汤,暖暖身子也是好事。”说到这里心想:昨日杀了猪,早上也煮了肉,要是这样的膳食人们都不争食,难道这里人的生计好得不行了吗,一日三餐都有荤腥不成?
灰棚前,印祥早早地就与周继扫去了积雪,生起了两堆篝火,取下了灰棚的一扇木门支在中间,四周摆放了一圈土坯权当是凳子。
甲长大人在大官人的礼让下落座上席,帮忙的嫂嫂立马就端上了四个大土钵子:一钵肠子粑,一钵水豆腐,一钵小干鱼煮白辣椒,一钵肉。一个汉子抱出一坛水酒。周继和伙计们抬出一箩筐钵子放到跟前。大官人与张氏一一地给每个人放了副碗筷。印祥抱起酒坛先给马仁贵倒了满满一钵酒。冇等其他人的酒筛完,马仁贵端起酒碗对着孝家开口道:“来,喝酒!大家多喝些,还有好多事要做,还指望着大家帮忙呢。”桌上的汉子们见马仁贵发了话,冇一会儿工夫,桌上的四大钵子菜就见了底,就连剩下的最后一口汤都被人倒了去,碗干净得像猫添过似的。
马仁贵酒足饭饱,用手抹了抹嘴巴,打着响嗝起身,走到博阿道士那俯身耳语。博阿道士频频笑着点头,右手默默地掐算了一会儿,笑道:“嗯,架得势了。”
马仁贵咳嗽了几声,嘴里直冒酒气,喊道:“都吃好了吗?时辰到了,送贵府老员外上路!”
道士们擂响了催魂的锣鼓,唢呐奏出了《恋母》的曲调,博阿道士脖梗上插着招魂的幡在前,鼓乐班子紧随其后,围着灵柩跳跃起舞,穿越游走。一会儿如蛟龙出水,翻江倒海;一会儿又如舟行平湖,碧波荡漾。鼓乐喧天,鞭炮炸响。博阿道士取下脖子上的幡,插在升子上,交予大官人,随手抓起一把米,扬向天空,高喊道:“升起哦!”孝家男女哭喊声骤起,哽咽一片,悲痛欲绝。连响三声硝铳,惊起老腊树上的飞鸟,震得树上积雪飞扬,大官人等一干孝子们长跪灵前不愿起身,眼前这一抷新土埋下的却是老员外背井离乡之灵。
二官人催促道:“兄长,该起身喽!帮忙的乡亲们都还等着回去打发呢。”
声音虽然不高,立在一旁的马仁贵还是听到了。“打发谁呀?”
伍氏抢先回答:“哦,乡亲们帮忙葬父,劳累了两天,多少也得打点不是。”
“哦,别别别,我们这里规矩是谁屋里过了老人只管帮忙吃喝,你屋里就不用操别的心了。都快请起吧,亲难舍,话难别,都各自节哀,心里要记得,来年的清明都来拜拜,烧些纸钱,磕个头,老人家在阴间会保佑你一屋人的。”说着,伸着手一一将每个人都拉起来。女人们哭喊着走下山去。
送走最后几个帮忙的汉子,天早已黑了,一弯皓月挂在老腊树的枝头,照得雪地上洁白通亮。
大官人站在屋外看了一会正欲回屋,就听到灰棚里传来彭氏与二官人的叫骂声。
“我就是要独立门户,先说下的,到了地界就要分开过。”
“你这不孝子,大老爷尸骨未寒,刚刚入土在山上,扶起来还吃得饭,你就闹腾分家?即便是要分,你也要过七日再提呀。都是年下二十三了,你也和这一屋人在这团圆之际过个团圆年不好吗?离过年还有几日,打铁也不差这几日吧?”
二官人打着手势:“别,别,早点分开,各房过各房的年,有肉的吃你的肉,我没肉的就熬一碗萝卜,保准年夜饭不进谁屋里流口水,你们也不用可怜我屋里,各认各的命。”
二官人正说得口水四溅,大官人在门外听了几耳朵,铁青着脸,推门进了屋。彭氏起身让出土坯,大官人坐下。屋里除了墙窝里那盏桐油灯呼煽着发出亮光,静得就算是一根针落在地上都听得见声。
“刚刚在外面都听见在这屋里都炸了锅,为么子现在不作声了。这就奇了怪了,早起哭丧不见声高,这灰棚里斗嘴嗓门倒蛮大嘞。乡亲们都还冇走远就扬起家丑了,就不怕丢了祖宗的颜面。行,长本事了。刚寻着落脚的地界,井在哪都还冇弄清白呢,就先闹腾分家。哎,既然兄弟主意已拿定,那就赶早不宜迟。这家,是非分不可了。那就分吧!‘喜鹊养崽是别个的窝’,翅膀硬了自然是要飞的,只可惜窝里太穷,带不走么子家伙,当今我屋里也是一样,冇么子家伙分,只有高堂老母要养。兄弟,你看是你养还是我养?由你定!同来的伙计由你选,愿意跟你的我不拦,愿意跟我的也绝不嫌弃。老也好,少也罢,这一路逃将出来,尔等都是我屋里的恩人。”
灰棚里除去抽烟的人抽出的老叶子味,没人做声。嗤嗤嗤,不知哪个汉子放出一阵响屁,逗得环儿哈哈地笑了起来。彭氏推了她一把,小心骂道:“真没出息,妹子家,也不害羞,别个打屁都笑。”
张氏找了一个大钵了,哗啦一下将布袋里的几块银圆和几块碎银角子一股脑地倒到里面,递给大官人道:“清了盘子,这就是屋里所有家当了,兄弟,你看着拿,剩下的就留在里面。”
彭氏见张氏这么说,拉过大钵子,一边数一边说,“这可不行,既然是分家,就是要分喽。么子家伙都要分得公平,才叫分呀。”
张氏拉起彭氏:“姐姐,都是一奶兄弟,哪分得清场,姐姐就随兄弟取吧。常言道‘让小让小’。”
“那还俗话说‘尊老尊老’呢?”
大官人见自家的两个女人争了起来,冇好气地骂道:“都坐下,让兄弟随意取些。”
彭氏不服气地说道:“那兄弟要是都端了去,明早我等如何开得门、掀得开锅。”
“哎,贱人!常言道‘好女不要嫁妆,好男不要良田’,就这么点东西都拿去又能过几日,更何况兄弟也不会眼看兄长……”话刚出一半就停在嘴边没吐出来,“兄弟,你自己取吧。灰棚是从甲长屋里借来的,你若不嫌就留在这里,我再去寻一处就是。”
二官人拉了拉伍氏,冲着钵子,努了努嘴。伍氏冇动手,大声说道:“我可当不起这个家,你们兄弟分家当,轮不到我这个妇人沾手。别日后怪罪说我容不得老人,留下大不孝的恶名。”
大官人打断了她的话:“别扯远了,老夫人不用你屋里搭白,我自会养老送终,就是我先走一步,印科、印祥定会养奶奶,你屋里只管顾自己的日子便是。”
二官人向前移了移,伸手向前抓了一把,数也没数,掏出方巾包了去。张氏看了看钵子,拿起来递给大官人道:“剩下的就是咱屋里的。”
大官人瞧都没瞧一眼放到脚边,道:“列位汉子,尔等愿意为我两兄弟谁屋里做都随意,实在不愿意留下的,这里还有一点光洋,也拿几块去,自找活路吧。今日我也四处打探了些,荒山坡地还有很多无主地,只要有把力气,讨口吃的应该冇事。从明早起,我们就燕子衔泥,各做各的窝,各孵各的蛋。”
大官人说完,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发出一声长叹。夜深了,寒风吹得屋后的深山松涛阵阵,时不时地伴着几声猫头鹰的哀鸣。门缝里嗤嗤的冷风吹得大官人瑟瑟发抖。他紧了紧胸襟,头深深地埋在大腿上。周继给火膛里加了些粗柴,拿着钵子闪出屋外,满满地装了一大钵雪进屋倒入锅中。雪慢慢地融水,慢慢地热气升腾。灰棚里热气慢慢地驱散了寒气。十四五号人东倒西歪地满满地紧靠在三间低矮的灰棚里,相互靠在一起,相互传递着体温,昏昏睡去,昏暗中时不时地发出鼾声。
张氏一夜没合眼,脑子里一直在想明天这一屋人分家后都是一种么子样的心情。刚刚落脚在这陌生的老腊树下,这十几口里靠么子讨生计。环儿一直黏在她身旁,这会儿她趴在她的腿上睡着了。周继靠过来,拍了拍张氏的肩,又向火膛里指了指,张氏会意地冲着他笑了笑,拍醒了环儿。
“来,妹子,这太冷,往里靠靠,到火膛那儿热乎点,别冻了你这傻妹子。快醒醒!”
环儿朦胧着眼,双手揉了揉双眼问:“又要走了吗?天这么早就亮了吗,哎,我还冇睡一会。”
“这妹子怕是睡糊涂了,是周继怕你冻了,让你去烤火。”
冇等环儿起身,几声金鸡的高叫打破了寂静。张氏念叨着:“鸡又叫三遍了,天可真要亮了。”
环儿被张氏拖到火膛边,抹了一把口水倒下,又睡去了。
张氏望着那呼呼燃烧的火膛,火光映红了她的脸膛。一股冷风从背后袭来,转身见是二官人闪了出去,门又吱一声关上了,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撒尿声。彭氏起身拍打着满身的灰土向门边走,小脚绊了一下,身子向前倾差点摔倒。外面又传来二官人的对话。
“起得好早呀。”
“哦,不早。”
“您看牛水,难怪牛养得这么壮实,是您老勤良。”
“哪里,上岁数了,夜里睡不着。这畜生早早地叫,不起来不舒坦哩,赶到这边望望。先前我就住在这灰棚里,人老了恋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