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会再去,妹子家别跟着去,碍事。别人都是去做事,你能做么子?”
环儿很不高兴地闪到了一边,眼巴巴地望着周继等一行人担着家伙向山上爬去。
翻过死人梁,顺山势而下,远远就望见一棵独立旷野枝繁叶茂挺拔的老腊树在路边上。高大的树冠犹如一把大伞,树叶在寒风中哗啦哗啦地作响,树下一排石凳沿着石阶而上。一块醒目的大石碑立于树下,大红字刻着“乾隆御笔:文官落轿,武官下马”,落款“御赐树之精灵”。
周继看过后,指着那树对面山脚下那几间茅棚道:“甲长说的几间灰棚,怕就是这里吧?”
“不是这里?这四周空旷,也冇得别的屋舍了呀?”几个小厮道。
“你们在这歇息,待我等去看看,如棚里装的是灰,那便就是。”
“好,去吧。小心些,路生分。”
话没说完,小厮们已到了灰棚前向这厢招手了,喊道:“冇错呢。”
印祥跟在周继后面,来到灰棚前推开了虚掩的木门,几只老鼠从里面蹿出来,掀起满室尘灰。一干人都不觉地向后退了一步,周继却不管三七二十一走进去四下打量。
“这说是灰棚,实际上早年也是住过人的。四周都是干打垒夯实的土墙,屋里用白灰抹过面,年头久了有些泛黄。灯窝上还留着桐油灯的烟黑,发着亮光,显然主人搬出去也冇好久。”
说是灰棚,只有一进门,灶屋里堆着一些草木灰,其余的房间里只有一些杂物。周继出门,扯了一把干草捆成一把扫帚。印祥将杂物点清、归成一团、抱出屋外,放在墙根处。周继阻止道:“这是主人家的,放在一块,要主人认可才好移动。这么拿出去,别人会讲我等不懂规矩。”
“哦,还是你想得周全。”
三间灰棚很快就收拾出来了。
“哪个在我灰棚里做么子喽?”外面有人喊,“哪个在我灰棚里做么子喽?”
印祥探出身子向外一瞧,老腊树对面的田埂上一个老妪,一边呵斥着牛,一边往这厢走,嘴里还不停地喊。一会儿工夫,老妪就到了腊树下,指着周继的鼻子问:
“哪来的野汉了,哪个叫你们搬我屋里的灰棚,胆子也忒大了点。你们也四处访访,这灰棚是太岁屋里的呢。”
周继出来赔着笑脸:“您老人家不必生气,我等是逃难到此,是马甲长许下的,要我等在此灰棚落个脚。”
“么子呀?马甲长应下的?他人呢?”
“娘,我在这儿呢。”众人一回头,马仁贵领着一帮人不知何时已坐在了老腊树下的石凳上。大官人正在给每个人敬着烟。
老妪走到儿子身边,问:“你知底吗,就留人?这年头,兵荒马乱,他们要是……”
“你看他们这一帮人像是歹人吗?”话没说完,就被马仁贵给接了过去,“逃难之身,落难之人,屋里但凡是有一点法子,谁还愿意背井离乡四处讨生活喽。”
“哪个屋里的牛呷麦子喽?”老妪只顾管闲事,牛早已吃到麦地里去了,主人家又是喊,又是骂。
马仁贵应着“帮我牵一下喽,是我娘看牛水冇跟得上喽。呷了好多麦?算我的喽”,起身就奔着喊声走去。
印科会来事:“大叔,您歇着,我去牵牛。”
马仁贵对着老妪没好气地道:“您老人家快把牛赶回去,看得就看好些,要么就别牵出来,等我来看喽。牛操了怪,别人骂起来你也难听喽,我的娘老母唉。”马仁贵笑着数落老妪。
“还不是怪你,我只顾是灰棚子里是哪个胆子那么大,丢我屋里的家伙,牛跑哪里去了,都冇看得见。唉,也怪人老了,冇得用了。”
印科将牛拴到老腊树下。大官人岔开了话题:“马甲长,你屋里的牛喂得好呢。你瞧,屁股肥大、前蹄粗广、嘴短、四蹄田字,体长矫健、通体纯白、皮透红润,真乃少见。”
“嗬,你算看着了,这可是我屋里的当家呢。冬天靠它降粪,春上靠它背田,通人性呢。哎,可惜它老口喽。”
“几岁了?”
“有年头了,怕难活过这个冬天了。”
“看这一身膘,不会的。这牛少有。”
“我屋里自喂牛,就是白水牯,算起来也有年头了。不瞒你说,这地方十里八乡,也只有我们这地界有白水牯呢。”
“嗯,少见,是少见。红眼田字蹄,白毛粉皮,莫不是我说,是神来之物呢。”
“歇好了不?一同看看这灰棚,看你屋里住得下不?”
“很好了,很好了,有个落脚的地方,冬避寒夏遮雨、熬得饭熟,还能有么子说的。要不是你可怜我一屋人,这大冬天的,就算是寻到这,还不知道今夜如何度过去呢。”
“你可别这么说,也别放在心上,我马家祠堂进门就是‘修德行善’,出门就是‘四海为家’呀,讲的就是一个江湖义气。别的都放到一边,你们不嫌弃这里就先住下,办完大老爷的丧事,再做从长计议。”
“那是,那是。”
“这当口只能先将就。”
一会儿工夫,老腊树下先后来了四五个肩扛锄头、挂着土箕的汉子,老远就喊:“甲长,谁屋里的去了?”
“哦,是客官在逃难路上去了。”
“高寿啊?”
“过了甲子?”
“那还好些,我怕是个路倒‘短命鬼’呢。你探了地头没有?到哪挖?”
“不是说好了,等你们来再定吗。”
“总不能埋在祖山里吧,他又不姓马。外来的野姓鬼,那是进不得马家祖山的。”
“这个理还用你多嘴。择地不如撞地,我看就以这老腊树作物,就在对面山上葬了。你说得也在理上,他也是恰好来寻老腊树落脚的,葬在这守这老腊树,一定也是满了他老人的意。”说完,指着腊树对面的那块荒地,“就是那块地头,东西向,后倚石苍山,前对象鼻梁,是块地呢。”
“好”,大官人应着,“你指的地错不了,我家大老爷在天之灵也会保佑这块土地上的生灵的。”
“别说那没用的,这会当务之急就是先挖金井,那就定下了这块地就是,这块地就是八方里。二宝,一会画了地头,你等就开始挖。孝家还蛮多人在河边冇上来呢。船刚到死人梁,这会怕还滴水冇进呢。棺子也在河边上,进不得屋呀。”
“埋都埋在这老腊树下了,还管那么多干么子。依我看,就喊八大班抬到腊树下,请博阿道士开个天窗唱一夜,看个好时辰,免得将来有个么子破绽,给别人留下口食话把。甲长,你看我说得在理不?”
“那倒也是,冇事倒好,万一有个么子事,别个总是想这老腊树下埋了一个大水货、外来鬼。”
马仁贵倒也开明:“那就谁去准备两条长凳,我带孝家去请八大班。”
印科自告奋勇:“大叔,我去吧,你安排一个人帮我带门。”
甲长都没正眼看印科一眼,“叫你去是打个幌,谁带你去能请动人呀?谁认识你是结门老几?一个陌生面,帮你抬人有饭呷么?别个都纳闷。”
大官人听出他的话尾子,骂道:“你这后生,不知天高地厚,这得我请甲长大人的面去请人才是,请人全靠甲长大人的脸面。甲长大人,您前面领道,我后头跟着,礼数不到的地方您多担待着点。我人老实、嘴笨,哄了几句好话,我这一屋老少就都指望您这棵大树喽。”
“莫靠,这年月,‘鸭子上田身,全靠自己的本力原身好’。今天是撞着我心情好,你屋里又是南岳山长老所介,莫不是这,就算是八抬大轿抬,你也未必抬得我动呢,你怕是这烂事好打点呀。别说你屋里生人,就算是这里的庄户人家,我也未必就买他的面子呢。年底下,谁屋里还冇得点事做。实在冇事,喊几个人打几把骨牌,一天一下子就过喽,哪个有心管这闲事。”
两个人一前一后聊着,每进一户人家都推开门打个照面。有好事者好打听,问甲长大人:“这带的是哪门亲戚呀?从前为么子冇见过呀,面生。”
马仁贵也会冇好气地绷着脸,扭着大脖筋回一句:“你真是事多,我屋里七姑八姨,上有冇出五户,下有七十二玄孙,你个个都认得啊?那还了得,就连我都不知道喊么子喽。”
那个门一关了事,马仁贵才消了气,自语道:“么子都要问清白,这世上的事哪个又能清白得了呢?哎,爱瞎操闲心。”
大官人不敢插话,只是每到该请的人家,甲长喊应了汉子,他便行大礼,求请人家出力帮忙。汉子都是快步上前扶起他来,嘴里喊着,“快快请起,甲长都上门,我应了就是。你们先头走着,我收拾家伙去腊树下”……
喊完了八大班,回来的路上大官人问马仁贵:“这里熟门熟路,这办丧事总是要吃饭的,猪总得买头杀了才是。”
“我也正想和你商量呢,又怕你屋里刚刚逃难到此想省些银两,哎,说白了,还怕你们拿不出银子来呢。这地方的习俗就是锣鼓一响,家家挂锅、铺碗,家归别个当,不知道你老屋里可是这样?”
“哦,大户人家是这样,一般庄户人家穷,谁愿意当呀?稍好一点的,草草埋了,最好请帮忙的吃一餐了事。”
“差不多,差不多。哎,这年月日子难熬,四处都在闹腾么子‘新政’,兵匪一家,苦了众生。”
“那你说,这猪杀还是不杀?”
“这要看你屋里喽。”
“杀,托你帮忙张罗杀一头。我屋里出来落脚,也托大老爷的魂,一是谢我屋里难中有众乡亲出手相助,二则也算请邻居们吃一顿喝一口,也是应尽的礼数。”
马仁贵心里想,不愧是读了圣贤书的,礼数想得真周全。“这年根上,买猪怕是价钱高了些。”
“买头把子猪,应该有呢。那就请甲长大人受累。”
“冇事,冇事。”
一阵寒风吹得大官人直打战。马仁贵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头对大官人道:“能找得到回来的路吗?前头就看得见腊树了。我去岩门岭,去打听打听,看别个的猪杀了吗。”
“找得着,找得着。”
见大官人脸冻得铁青,寒风中直打牙巴骨,就关心地问道:“你冇事吧?啥会那么冻人?”
“哦,是有些累,歇会就好了,不碍事。”
“那我去了,加小心。”
大官人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了老腊树下,几个人在树对面挖金井,树根那放着几条长凳。灰棚里冒着缕缕炊烟,不知什么时间,张氏等人从江边被接了上来。
印祥出来担水,见大官人在腊树下蹲着:“大老爷回来了,在腊树下那,快扶进烤烤火,外边冷。”
张氏听印祥在外面喊大官人回来了,小脚一颠,头都不回、直奔腊树下,寒风吹着她的衣角。老腊树上几片枯叶随风飘落,一群白头翁从远处飞来,随风叫着,呼啦一下停落在腊树上、觅食,几粒树籽被鸟儿啄落在大官人的头上,又弹在地上。大官人拾起腊树籽在手心里看着,心想:莫不是天意,看来我屋里一干人只能像这种子一样,在这里落地生根发芽了。抬起头,绿叶丛中,鸟儿们还在忘情地采食,大官人脑中一闪,自语道:“千古一绝呀,哎,‘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呀。为生而食之,哪还防得了死呢。”
“你回来多久了?为么子不进屋呢?在这观么子景喽,冻死了……”
“哪个扶一把长凳哦?”
一阵鞭炮炸响,八大班抬着老员外的棺木到了腊树下,大官人与张氏立马跪在地上相迎,屋里的人们都拥出来,哭天喊地。伍氏的哭诉让在场的人们悲痛欲绝;彭氏的哭喊更是让人撕心裂肺、断肠;环儿手不停地用力拍打着棺盖,咚咚有声,号啕大哭;小厮中也跪在一旁流泪,寒风中感染着围观的一群乡亲们,叹息哽咽着,使得这老腊树下倍感凄凉。风越刮越大,吹得老腊树的枝杈在狂风中狂舞,枯黄的叶似精灵,哗啦,哗啦在寒风中飘荡,飞向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