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氏道:“这您放心,虽然我等落难到此,但是船钱是一个子儿都不会少您的,您还要加多少银两尽管开口,我一房人为了我家大老爷就是不吃不喝也不少你一个子儿的船钱。我等反正也是落难之家,你要多了也拿不出,你也就开个合理的价算是积德做善事吧。”说着扑通一声跪在了船老大的跟前。
船老大一看这架势,急忙过去扶起张氏:“快快请起,您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我还能讲别的么子嘛,我也只好应着孝家了。大老爷好福气呀,讨了你们这几个通情达理的好媳妇。这么着,反正离宝庆码头也没多少水路了,咱们就赶紧起路少在这耽搁就是了,少耽搁一天逝者也就能早一天入土为安。”
腰间系着一根草绳、身披麻片,一直在船上默不作声听着他们对话的大官人走下船来,对张氏吩咐道:“事已至此,别把小事儿说成天大的事了,大老爷去了,我等无论如何也要给他寻一个安生之地。我早就想过了,冇别的法子,到了宝庆码头立马寻个落脚之地,先将老人入土为安,所葬之处即为宗祠祖山,也是我等留根之所、活命之地。刚刚听了船家大哥的话,在这儿我先谢了。来日方长,有朝一日我府上如能东山再起,定九龙戏水、三十里相迎、视船家为座上宾,以报答船家在我落难之时出手相救,告诫我房下子孙一定牢记船家您的功德。”
“哈哈,哈哈,官家言重了,言重了,驾船人四海为家,吃八方米结善缘,从冇想过让谁谢过,就照您说的办,启运。”
船老大抬起头看了看天色,因为前几日下了大雪,太阳早已不知道躲到何处去了,只有头顶上云层中透出着太阳的光芒。船老大瞧了一眼,自嘲道:“这时间也太凑巧了,正午时呢。”
大官人也抬起头看了一眼,笑着应道:“恰是吉时。”
“嗯,您说怪不怪,你家大老爷也真是有福之人哪,昨夜算好了时辰去了,今日又算好了时辰启运。我不知道您信不信,看起来您屋里会兴旺的,平日里就算请个地仙算,也未必算得这个时辰出。”
张氏在一旁附和着:“那是,么子事儿都是天意,人又何为?注定是个么子就是个么子,强求不得。”
船老大提起锚,收了锚链,喊众人上船后收了跳板,船篙一点船就离岸而去。
寒风刮得帆篷呜啦啦地响,船头一掉顺水而下。老艄公一声吆喝:“升帆咯!”乌篷船便追逐浪花而行。紧跟着的几只苍鹭迎风展翅在天空中,它们围着船帆翱翔,不时地发出几声呜啼。
船头上大官人一声号音,手中捏着那招魂的帆迎风飞舞。船在江心穿行,老远都会知道这船上载了一个故人。逆水而过的船老早就找出一挂挂在船上敬神的鞭炮,两船相遇时就点燃噼里啪啦地响。按习俗不管认识还是不认识,都按照水上人家的习俗送逝者一程,也去去晦气。鞭炮声惊起岸边林中的鸟叽叽喳喳地翼展长空,炸起江水浪花点点。孝家在船头接连施礼,也燃一挂鞭炮算是答谢。张氏看着这一切感叹道:
江风歌白鹭,声声不减愁,
逝者含恨去,思念几时休?
浪逐一叶舟。
没等张氏从思绪中解脱,远处又传来了粗犷唯美的纤夫号子:
寒江水咯,顶风船呀,
早盼日当照呀,晚盼夜不寒嘞,
汉子背三江呀,婆娘心里装呀,
野花虽好摘,银两花光光嘞。
张氏听罢鼻子一哼,甩出一句:“这帮野男人,出一身臭汗挣几个碎银子小钱,还尽想着一夜春宵,冇出息。”
站在她身后的伍氏虽然平时少言寡语、大气都不敢出,但听到这样的野调子时却忍不住心花怒放默默地心动。当听到张氏的粗语贬词,随口笑道:“汉子们背纤累死累活,还不许人家想女人呀?再说了,别人还只是过过嘴巴劲儿,这会儿你就是脱了裤子摆着,怕这伙男人也累得起不来了咯。”
张氏被她说得脸一下子就红如薄纸,笑骂道:“徐娘半老的,你怕还春心荡漾吧。真是的,弄得我脸都冇地方放了。”
伍氏并不恼,反驳道:“这有么子?你我都是女人,难道还不知道那么回事儿吗。你要知道,养了儿子的女人才是女人。这些年在屋里想必你也看出来了吧,我是深有体会了,你我都是儿媳妇,但你我的处境大不一样,在这屋里我连脚都站不稳,你却能在神龛下面盘坐发号施令,论身价你可是小妾啊。可就因为我是一只光会吃食不会生蛋的母鸡,你虽是二房,但你那肚子给你争了气,一胎生下了个双黄蛋。就这一桩事儿就抢了大房的家,封了大房的床,大老爷因你给他祖上添了香火护着你,大官人也因此宠着你。你看,我冇说错吧?你以为你在这个屋里说话算数,众人听你的摆布,是因为你知书断字呀?那些都是冇用的,古人云,‘女子无才便是德’,是你的屁股会下蛋才是真的呢。”
张氏听完这样一席话,倒不知说么子是好了,她也更不知道这个半老女人今天是怎么了,把平日里积压在心里的真心话一股脑地都说了出来,毫无顾忌。难道她是想借机泄泄私愤,求得心里的一丝平衡?或是求得自己对她的怜悯?张氏百思不得其解。可是伍氏还是在那里喋喋不休,似乎是在自言自语。
张氏拉了拉她的手,说道:“弟妹,外面冻死人了,快随我到船上去吧。”
伍氏两眼却还望着那渐渐远去纤夫的身影,目不转睛,身子虽然转了过来,头还在向后张望着……
夜幕悄悄地降临,岸边那一架架高耸的水车,还在不停地转动着,追赶着岁月,牵动着那一副副舂米的兑,像鸡捣米似的有节奏地七上八下,发出冲击石臼的声音。一个佝偻的身影手持木棍在兑坑前忙碌着,庞大的水车吱扭吱扭地唱着低沉的调子,在江水的冲击下永不停息地度着光阴。
大官人掐指一算日子,按上船时的估计也该到宝庆码头了。正在这时船老大也走到了船头来挂灯幌,大官人一抱拳施礼问道:“船家,照理说,宝庆码头快到了吧?”
“哦,前面冇多少水路就到了,今夜过会儿靠了船歇歇,明日就靠宝庆码头。靠船后官家要买三只雄鸡、一些鞭炮香烛纸钱,以备明天启运之用。看你们孝家的想法,要不要到庙里请师傅做法事儿。”
“哦,这会儿还不知道宝庆码头是不是我等落脚之地嘞。到了,我去拜了东塔寺再说吧。”
“哦,原来官家是靠佛缘的。”
“可不是吗。在那日拜南岳山长老算了,说是要到东塔寺进了香火就会有一条生路。”
“哦,是这样啊,那就一定要信才是,这是大事儿。逃难若是能逃到一个好地界落脚是最好的喽。哎,只是老人家冇见到落脚之地呀。”
“他知道的,那长老告诉他说官道边、山脚下有一棵千年老腊树。”
“莫不是你们还要行路去找?要是有一个大概的方向就好了。”
“哦,想起来了,我家大老爷说,有一条官道是下洞庭的必经之路,话没说完,说是天机,要到东塔寺打上一卦问问才灵验。”
“那是自然,先父有言在前,只能按部就班了,依照他老人家的遗嘱去行事。”
交谈间老艄公在后面喊道:“靠船了,别撞了岸。”
船老大取了一根稍短的篙子攥在手上,在船快要到岸的那一刹那,伸向泥岸顶在肩膀头上。船慢慢地靠上了江岸,船老大双手抓起船锚,用力向岸上一抛。船稍稍向后一移,锚紧紧地抓在泥岸上,锚链紧绷。船老大放了跳板,喊了一句:“下船透气了哦——”
徐徐的晚风吹得岸边的杂草呼呼作响,江边的晚风格外的冷、刺骨的寒,风吹得人们瑟瑟发抖。从船舱里走出来的人一个个缩着脖子、打着寒战,捧着双手在嘴边哈着热气取暖。女人们都抢先下船,小脚踩得跳板吱吱响,急匆匆地下了船就直往泥岸上的草丛里钻,男人们则不管不顾地闪开人群,袍子一掀,一条热气腾腾的水龙直射江中,收式时机灵着身子、跺几下脚。妇人们在草丛中一会儿立起一个黑影,一会儿又立起一个黑影,环儿、张氏立在船头哈哈笑着。
“那会儿在罗霄山,柴夫被吓成那样,你还真别说,若是冷不丁地从草丛中冒出一个人来,一会儿又消失了,还真得吓死人呢,谁知道你是人是鬼还是神呐。”
刚刚解完手上船来的彭氏说道:“可不是吗?刚刚我也想到那件事儿了,当时还真不觉得,想我一个妇道人家,哪有那本事,把一个常年在深山里砍柴的山野之人吓成那般模样。这会儿明白了,张氏说的那句话是真的,世间本无鬼,活人吓死人。你瞧,你我是知道那江岸上一起一落,是自家屋里的女人在撒尿,要是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传说中的赶尸呢。一蹦一跳、一起一落,不把人吓个半死才怪呢。你还真别说这一路走来,我的胆子大了很多,过去夜里上茅房都是喊老妈子做伴,现在就是再黑的天也敢一个人去。”
张氏打着哈哈取笑道:“哈哈,你不去也不行啊,老妈子走了,冇人护着,也就没有依赖了不是?人哪,只有别人死了以后才能记住别人活着那会儿对你的好,别人在时总是嫌弃人家人老话多,嘴碎得不得了,老人一开口就烦得不行。”
“哎,你能不能不提这事儿?我这会儿正后悔得不行呢。自打老妈子过世,这一路在船上我脑子里总是会经常出现老妈子的身影。”
不知何时上得船来一直默默地站在两人身后听她们闲谈的环儿搭腔道:“我也是一样,耳朵里经常能听到老妈子的声音。”
突然听到环儿的声音,两人不禁吓了一跳,彭氏惊恐地骂道:“鬼妹子,这黑灯瞎火的你站在后边儿不出声,你想吓死我们俩啊?”
环儿这时委屈地做了一个鬼脸:“哪里有?您不是常说,‘长者言,小厮不可近乎’。”
“我是你娘,哪儿来的这么多规矩?‘不可近’,招呼总要打一个吧?”
“好了,娘,是俺的不是。昨天晚上做梦还真梦见了老妈子那张脸,红润红润的,她还帮我盖了件衣服呢。”
“是吗?那是她放心不下你,保佑你呢。”
“也许是吧,这会儿我好想好想她,总觉得那会儿做了太多不该做的事儿……”说着说着,哽咽着哭起来。
彭氏也跟着泪流满面,张氏在一旁劝着,这不劝还好,越劝哭声越大。
船老大并不知道她们是为什么哭,只以为是在黑夜中看到老员外的尸首在寒风中孤苦伶仃,触景生情再度伤心呢,便凑过来安慰道:“别哭了,当心别哭坏了身子骨,人死不能复生,可活着的人再怎么着也得过日子呀。快回舱里吧,这外边冷,你家大官人差人去准备起尸的用品去了,明朝就能到宝庆码头了。”
张氏搭话道:“那敢情好!哎,老人也能早些入土为安咯!”说着,牵起彭氏、拉着环儿向船舱里走去。
大官人差去的人冇多久就回到船上向大官人禀报:“这地界银角子别个不收,说是这会儿市面上收光洋,银两要去银号里兑换成光洋才能买家伙。”
“这是为么子?”
“哦,我打听过了,这会儿已经改朝换代了,早已不是宣统了。”说着把大辫子往后一甩,“年号叫么子民国了。”
“我说呢,昨日在江上行的船都不像先前那样挂了黄龙旗了,它们挂着的是青天白日旗,原来是这样啊。”
“那你也冇打听打听,银圆要到哪里才能换成光洋呀?”
“打听了,说是要到宝庆码头才有大银号换呢。”
“哎,这世道也换得太快了吧。”
船老大也惊讶道:“这才几个月的光景,宣统就灭了?就成了么子民国了?年号改来换去倒霉的反正就是咱们老百姓,这不就应验了吗。累死累活手头攒下的几两银子还冇地界儿用了,拿到银号里去换不知道还要缩多少水嘞。哎,这世道呀让人怎么活啊!”
大官人听完禀报,喊来张氏,将她拉到一边,轻轻地问道:“屋里还有多少银两?”
张氏叹了口气,答道:“冇几两了,刚才你们说的我都在舱里听到了。以贱人之见,要兑也只能少兑一点用着。那黄金白银都是硬钱,不管哪朝哪代再缩水也变不了多少,留着点兴许一夜间又退回去用银两了呢。我估摸着那光洋也一定是银两制的。”
“谁知道啊,这会儿都冇见过光洋是么子模样嘞。”
“哎,也是,日子越过越难了。大官人你说我这话说得在理不?”
大官人将辫子往脖上一缠,说道:“理倒是这么个理,不过谁都说不准,这世道会变成么子样子。到了宝庆码头再说吧。早先听大老爷讲过那是个大地界,到了后,我们细打听打听再做想法。我相信那大地界一定会有银号的,兴许还能少缩些水。”
“也只好听你的了,反正屋里也冇有几两银子了,能多换一个光洋自然是好事。”
张氏又若有所思地对大官人说道:“这样好吗?船一靠岸,就差印祥、印科兄弟俩带少许碎银子去找银号,不管多少都兑些光洋,吩咐他们买一些起船用的爆竹和驱邪用的雄鸡,以及香烛纸钱带回来。这些都是急着用的家伙,让他们记住一个光洋能换多少家伙?你再和船家商议,看租银他们要么子,就算不要银两也要光洋,也要问清一两银子折几个光洋才好。”
“那倒不怕,印科他们在租船时就有言在先,讲定是付银子的,我等付给船家银两,想必他也冇么子说的。如果船家硬要光洋,到了地界儿再换也不迟。”
“那倒是,只要不亏了船家就行。”
“可不吗?我也是这样想的,就凭别人能将一个逝者运到这儿,加几个碎银子也是在理上的。”
彭氏提着灯笼走了过来,喊人吃东西了,说是要快些才好,晚上太冷,大冬天的,饭菜一端出来就凉了。
张氏应道:“你前头给大官人照着亮,我跟脚就到。早就饿得不行了,你这一喊就更饿了,快些走。”
彭氏取笑道:“我还当打情骂俏能当饭吃呢,饿了也不知道寻东西吃。”
“哎,姐姐,我看你是填饱了肚子来喊我们的吧,吃时也冇想着点妹妹。”
“谁说冇想你,这不来喊你了嘛,我冇吃呢。在这屋里,你们不在,谁还敢动筷子呀。规矩无论到何时都是要讲的嘞。”
张氏不再作声,在黑夜中扭动着屁股深一脚浅一脚向火堆旁走去。风吹起火星子犹如天女散花,似繁星点点,一串串飘向天际,划破了夜空。
江岸村落里一声接着一声的鸡鸣唤醒了沉睡的人们,复苏了原野。迎接着曙光,乌篷船上顺着竹篾一滴滴的露珠、一颗颗滴滴答答地滚落到江水里,融入水流。船在波浪的推动下高低起伏左右摇晃着,岸边的水车,一刻不停地顺着水流转着,催促着黎明。
大官人爬出了船舱,长长地伸了个懒腰,一反平日里圣人般的举止,转过身面朝江水、撩起长袍,一股浑黄注入了江水中。
正要扎紧裤子,老艄公在后面喊道:“快点挂炮,要靠码头了。”
大官人应着,转身时一眼望见江岸上一座雄伟的七层宝塔巍然耸立着。北塔渐渐地临近,眼见北塔是青石构建的塔基,呈方形塔身,八角状七层塔身,塔底朝南开了个半圆形的槽门,每一层之间都有塔沿,一到三层塔沿雕饰着如意斗拱,刻有狮象走兽,八角飞檐上风铃声悦耳。大官人不禁对着宝塔虔诚地连做了三个揖。
大官人等一方人靠岸时正是正午时刻,阳光洒在北塔寺顶上,照耀着光芒四射。北塔寺前进香的人们熙熙攘攘,鞭炮声此起彼伏,寺庙内诵经声余音绕梁,可见香火鼎盛。
大官人招呼道:“印科、印祥快些上岸,寻着银号换些光洋。早些转身,多买些香烛贡品。”又吩咐彭氏、张氏、伍氏道:“赶紧净手,随我去塔内求佛指引落脚之地。”
待大官人一切吩咐妥当,点燃了鞭炮,船也恰好靠上了宝庆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