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一竿子高了,江面上那层薄雾早已飘向天际,一群不畏寒冷的鸭子拨动着红掌,自由地畅游在江面上,互相嬉戏追逐着。船老大吆喝着“起船喽”,收了跳板一点篙子,船慢悠悠地驶离沙洲。
虽然船赶早驶离了沙洲,但压在大官人心上的那块石头却冇放下。“印科,你去问一下船老大么子时间可以赶到宝庆府?夜晚驶得船吗?”
印科沿着船帮,走到船尾对着老艄公拱手施礼后问道:“我等几时可以到宝庆府?晚上连夜赶路行得船吗?”
“么子事儿,还要行夜路?”
“哦,这是我家大官人的想法,让我来讨教讨教。”
“那就请你家主人来商议吧,反正说与你听也传不明白话。”
“哦,如果只是加点儿银两的话小侄是做得了主的。”
“嗬,口气还蛮粗呀,别瞎耽误事儿了,快请你们家主人来说话。”
印科只好耐着性子一脸不高兴地回到船舱里,在大官人的耳边说了几句,大官人转身把袍子一撩,来到船尾一拱手施礼道:“老艄公叫我吗?”
“哦,刚刚你家公子来问我,可否能赶夜路,我想官家一定是遇上难事了,要不然不会贸然提出要行夜船。”
“可不是吗?您也看到了,我家大老爷年事已高,身体欠安,又染了重疾,怕是难以遂人愿喽。我多少懂得点儿船家的规矩,我家大老爷一旦驾鹤西去,船家是无论如何都要将其丢上岸的。到时候不是要害得我等一干人都要弃舟行旱路,岂不是误了时辰?这天寒地冻的,岂不是寸步难移?因此我想讨教老艄公能否赶夜路行船,好在我家大老爷还有一口气之前赶到宝庆府。如他老人家真有个闪失,到了目的地也好有个安身之地、入土为安。人生一世,做儿女的孝字当头,谁忍心将自己屋里的亲娘老子弃骨异乡,成为孤魂野鬼呀。别的不讲,就是每年清明上坟祭拜哭爹也容易些。”
老艄公听完了大官人这样一番告白,那紫铜色布满沟壑的面容呈现出一脸的忧伤,叹气道:“难得官家这一片孝心呀,我去跟船老大讲讲,从即日起就赶夜路。你自回去好生照料大老爷,我担保将他送到宝庆府,让他放心好好养着就是了。万一他挺不住走了,我也定会将他送到目的地,保证成全你等一片孝心就是了。”
“那银两要加多少?”
“加么子加喽,到目的地你请老夫喝口酒就是了,宝庆府可是有上好的大曲嘞。”
“一定一定!”
起风了,船一会儿被送入浪尖,一会儿又跌入浪谷,在江面上上下漂泊摇晃得厉害,几个老表早就晕船吐得不行了。江岸上不时有纤夫驾着逆水而行的大船艰难地驶过,岸边传来纤夫们铿锵有力的号子:
逆水行船,喽
好挣钱喽,嘿呦
踏稳脚喽,嘿呦
活石险呀,嘿呦
加把劲哟
绷紧纤哟,嘿呦
挣到大钱,好买田哟,嘿呦
再给娇娘扯花衣哟,嘿呦,嘿呦!
……
一拨号子远去,另一拨嘹亮的号子声又传来,交替着混杂在两岸青山的林涛声中,奏成了一曲天人合一的美妙乐章。
老艄公见船在风浪中颠簸得厉害,知道这一屋老表都是从山里出来的旱鸭子,早些时候都冇搭过么子船,这会儿一定晕船吐得厉害,便主动找了一避风的河湾靠了岸。正好也是该弄饭吃的时候了。
船工们丢下铁锚,打了将军桩,喊道:“客官们,下船歇息歇息,喘口气儿,也该弄饭吃咯。”
伍氏抢先下了船,捂着肚子,脸早已吐得蜡黄,到了岸上还大口小口地吐着黄水,二官人在她身后一个劲地帮她拍打着背。吐了一阵后,伍氏软软地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半晌都不吭声。环儿手里拿着一块湿毛巾,给她擦去嘴角的残迹。伍氏睁开眼眯着没有一点儿精神的呆滞的眼,望了望环儿强打着笑脸,冲着环儿点了点头算是谢了。
大官人安顿好员外,同张氏一道下了船,眼前的景象让他惊呆了。只见岸上横七竖八地躺着自家的下人,就连平日里算是体格健壮的印祥也在其中,他们是吐得一塌糊涂。老员外早年周游四海,船倒是没吐,这会儿却因年迈体弱、身染重疾,经这一路颠簸又加重了病情。
休息了半晌,人们都略略吃了点儿东西,稍稍恢复了些许精神和体力。船老大又吆喝着该启程了。
老艄公稳稳地握着舵靶子,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木船在每一次的转动中都会发出“吱吱吱”刺耳的声响。
印祥看着那船,一会儿在巨浪的冲击下驶向江中,一会儿又在巨浪的冲击下驶向岸边,这会儿眼看着就要撞到岸边的巨石,吓得他一脸惊恐刷白,急忙喊老艄公:“快转舵,要撞船了!”
大官人这会儿倒是说出了一句让所有人都震惊的话:“喊么子喊咯,船到江心自然直。人家船家常年累月地在这风里行、浪里滚,你替古人操闲心。”大官人的话使得众人都不再出声,船似乎也是在这一刻驶入了平静而舒缓的水面。
印科爬到船尾,不解地问:“为么子这段江面会水平如镜?”
老艄公目不转睛地望着远方,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这是有名的回江湾。”
船头一阵高亢的船歌在江面上徐徐飘来,印祥顺着歌声寻去,几条小船在江中荡漾,渔夫们驾着小船轻摇着双桨,你一句他一句地唱着渔歌:
江水映青山嘞,江下鱼点帆喽,
天边霞万朵呦,鱼欢水中穿喽,
稻熟风儿寒喽,鱼肥网中钻喽,
妹在河边洗衣裳喽,哥在船上望喽,
忘了将网放呀,咿呀呀船儿两头尖嘞,
望妹心里慌呦,望妹心里慌呀,
为讨娇妹那夜情哎,哥要捞三江哩。
张氏早已被这渔夫婉转动情的歌声吸引住了,感叹不已。冇等她缓过神来,江边一群女子手里拧着一件粗布扎染,水花四溅,一阵嬉戏的笑声过后,一曲婉转的歌声悠扬又传了过来:
江中渔夫汉嘞,三江冬水寒嘞,
哥撒一片网喽,莫把妹子念嘞,
江边景色美嘞,野花哥莫沾喽,
梅花虽好看呀,雪花催梅开嘞,
枫红傲梅两相知嘞,妹在江边盼哥痴哩。
……
船上的人们都被这江上欢歌吸引着,尽管歌词听不大明白,但那声韵让人情满三江。站在船头摇橹的汉子们一边摇着船,一边儿起哄似的要老艄公亮一嗓子,戏戏那江中渔夫。老艄公取下含在嘴里的烟干在船帮上敲了敲,一手握着舵把头一扬,脖子一伸,一串音符脱口而出:
江中情哥开口唱喽,岸边娇娘听端详嘞,
哥提鲜鱼开鱼汤嘞,先借妹家一口锅喽,
妹烧滚水把脚烫嘞,再饮鲜汤暖心房嘞,
干干净净好上床嘞,莫嫌老汉×××,
春宵一刻游三江嘞,若是妹子有情郎嘞,
三更起身你敲船帮喽,老汉舱门冇关严喽,
别人出来你就说嘞,借个船板好垂衣裳喽。
……
老艄公的歌声惹来了岸边一群妹子的笑骂:
船后老汉莫逞强,留好家伙挂裤裆,
当心舵杆断两截,春宵过后船遭殃。
一群人唱完之后,哄堂大笑,气得老艄公一扭脖子拾起烟杆含到嘴里不再出声。江面上撒网的渔夫也早已冇了踪影,只有晚霞映得江水通红。乌篷船倒映在夕阳的余晖里,双桨的起落在江水中泛起了一串串金灿灿的浪花。
第1章 夜幕低垂,船儿并没有靠岸的意思,一路走来,人们似乎已习惯了这在水中飘荡的生活。饭也很少在岸上煮了,就借着船家的家伙有时熬一锅稀粥众人喝上一碗,算是吃了,无论白天还是夜晚,多半都蜷缩在船舱里昏睡,似乎一房人都成了水上人家。
寒风卷着鹅毛,落在帆篷上,船在缓行。张氏透过席棚一直望着那盏挂在船头斜插篙子上摇晃着的马灯,两眼随着它的晃动陷入了沉思,泪水不知何故流了一脸。自家中原的庭院在灯影中若隐若现,父母的容颜一闪而过,她仿佛置身其中,行船这么久以来这还是她第一次有如此强烈的思念。她长长地叹了口气,自语道:“怕今生再也不会回到中原了,更不会与父母大人相见了,更别想与定了亲的苏府公子有缘步入洞房了。这会儿,不知他们都还好吗……”
就在马灯的亮处,不知是从何处吹来几片树叶,张氏推开舱门去捡了回来,借着马灯发出的星豆般的光亮举在眼前瞧了起来,想着分辨出这是一片么子树叶竟然能飘得这么远。看着手中一半枯黄、一半显青的叶儿,翻过来转过去地瞧,只识得叶脉清晰、却不知它从何处来,又将飘往何处去,陨落于此。张氏自嘲:这是怎么了?秋风落叶、冬飘四海,这也值得去多想吗?怕是在这船上坐久了,有些烦了吧。一股寒风从舱门缝中吹了进来,冻得她赶紧把脖子缩进棉袍的领子里,双手插在袖筒里,身子团得紧紧的。寒夜的冷再加上心境的悲凉,她再也忍不住哭了起来,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哗啦啦地落下湿了衣襟。正哭到伤心处,眼见着船篷外一片片洁白的雪花飘飘扬扬落了下来、铺天盖地,像是有人在天上撒着洁白的棉絮,此情此景张氏哭得更伤心了。
雪花落在江水中,像是在一锅汤里撒了少许的盐不见了踪影,掉在船帮上的也即刻就融成了一颗颗水珠,只有飘入马灯的光影下的犹如一串串珍珠四处滑落,在寒风中有的凝固在一起闪烁着七彩的光芒。不一会儿,船头就被厚厚的雪盖着了。乌篷上也被白白的雪花覆盖了,犹如被一床厚厚的棉絮盖在江面上,透气儿的连接处冒出一股热气儿,犹如刀切般的线条。那盏马灯还在不停地摇晃着,船桨奋力地拍打着江面,船在寒风中缓缓地前行。老艄公眯缝着眼,嘴里衔着烟杆,吧嗒吧嗒地吐出一缕缕青烟,任它们随风飘去。
一阵剧烈的咳嗽惊醒了蜷缩在船舱里熟睡的众人,老员外一边儿咳嗽还一边大口地喘着粗气,喉咙里发出呼噜噜的巨响。彭氏推醒大官人在他耳边轻轻地说道:“大官人,快醒醒,怕大老爷是不行了。”
大官人翻身坐起,双手揉着蒙眬的睡眼,嘴不停地怒骂道:“别他娘的胡说,昨夜还好好地,难道这会儿你说他不行了他真就不行了吗?”
“别嚷嚷,你去看一眼不就知道了吗?”
“那还不快喊船靠边。赶紧去叫二官人。”
叫骂声扰醒了所有沉睡的家人,众人围拢来守在老员外的病榻前。
彭氏握着大老爷的手,嘴里喊着:“大老爷,大老爷,醒醒,快醒醒,您可千万要挺住啊,千万不能走啊。这一房人,您可是主心骨啊,撒不得手啊。”
尽管众人喧闹的呼喊已淹没了桨声,但老员外还是头一偏、嘴一张、腿一蹬,一口气冇上来,睁着双眼去了。
老夫人眼睁睁地望着老员外咽下最后一口气,驾鹤西去,喊了一句:“快给大老爷带口粮去。”便放声大哭起来,老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倾盆落下,号啕大喊:“你这老鬼,脚一蹬,撇下我就走了,留下我这孤老婆子可怎么活啊?”长哭短号,好不凄凉。冇一会儿就昏死过去,不省人事。张氏抹着泪喊着,又是掐人中、又是掐虎口,老人嘴里吐了一阵白沫,终于一口恶痰喷涌而出醒了过来,哭声又起。大官人命伍氏扶起老人到另一条船上休息。老夫人又哪里肯离去,一头扑倒在老员外身上,呼天喊地,渐渐地身子一软,又冇了响动……
一瞬间船舱里哭声一片、哽咽四起,船也咣当一声重重地撞到岸上。船篷上的积雪在重击下哗啦哗啦地跌落到江水中,啪啪作响,溅起大朵的水花儿,滴滴水珠却是离人泪。在夜深人静的寒风中,亲人们的哭号更显得凄凉与悲切。两条船并到了一起,一房人都聚集到了一条船上。
大官人找来一张黄表纸为爹爹盖了脸,扯起他身上盖的那条破棉被封了头,掖好了被角,独自躲到一边泪流满面,伤心地哽咽着。
船老大点亮了一盏马灯盖在船头,算是为老员外点的长明灯,为老员外照亮天堂之路,好让他去天堂的路上不至于孤寂。老艄公也按照船家的规矩,撕了三条白绫挂在桅杆上算是招魂的幡。
白绫和着那漫天的雪花呼呼啦啦地在夜空中飞舞。此情此景使得这本已悲痛欲绝的一房人在这大雪飘零的深夜更显得落魄与凄凉。本已是落难之身的众人们倍感无助……
环儿早已哭得不知昏死过多少回了,当她再一次苏醒时已是清早了。老员外早已被安放在船头用两条板凳支起的船板上。乌篷搭起的灵堂里,大官人跪在一旁手里不停地烧着纸钱,彭氏、伍氏陪跪在一旁呼天喊地。江水不停地拍打着船帮摇晃着,风儿卷起纸灰飞向天际……
张氏见环儿从自己的怀里醒了,端起身边的碗到了一点儿热水,说道:“喝点儿水吧,放了糖的。”一边喂水,一边跟她说:“妹子啊,难得你有如此孝心,可是人死不能复生啊,我们还得好好活下去呀,他老人家驾鹤西去是德修到了,他在天之灵知道你有这般孝心,又如此心重,是会放心不下牵挂着你的。听劝,可不敢在这么伤心了,要让离去的人放心,一路走好才是。来,再喝一口,咱们也去给大老爷多烧些纸,让他天堂路上一路走好,保佑一房人顺顺当当地寻个落脚之地。”
二官人在船下手脚并用地比画着,像是在商量着么子,船家一会儿指指岸上的阳坡,一会儿又指指山腰上的空地,二官人不是摇头就是摆手,老远就看见船家手一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张氏把环儿扶着坐在船板上,说了句:“你先慢慢在这烧着,我去你二叔那瞧瞧,看他在跟船家商量么子事儿。”小脚跳上踏板,晃晃悠悠扭着屁股下了船。彭氏见她这副架势,不敢出声,怕惊得她一不小心跌倒在跳板上,摔到水里。这大冬天的,可不是闹着玩的。就眼睁睁地望着,站起身对着岸上的二官人直招手。
二官人恰好转过头来,见张氏张开双手在跳板上打战,赶紧跑过去说道:“二嫂,你可千万多加小心,跳板上有雪,你可千万加小心一步一步地移,兄弟我在下边护着你。”
“冇事儿,在山路上走惯了,摔不着的,你们在下面做么子呀?”
“哦,正和船老大说大老爷入土的事儿呢,船家说南山阳坡上有一块宝地,他想和孝家商量就地入土葬了我家大老爷。”
“兄弟,你怎么说的?”
“我说这地界再好也不成,再说了,就是我答应了,屋里那么多人也不会干的。”
“哦,是这样呀,你说得实在,就是再难也不可能把我家大老爷埋在这一点儿人烟都没有的荒山野岭。要是真这样做了,谁都对不起自家的列祖列宗。大老爷膝下这么多儿女,要是就地葬了,他的在天之灵还不怪罪死我们这帮冇用的子孙呀。使不得,千万使不得。”
船家说道:“哎,连一个妇道人家都如此通情达理,我一个外人最多也就是说说罢了,替孝家想着如能就地葬了逝者,也就少了孝家许多麻烦事儿。不管怎么说,对于逝者来讲入土为安最重要,更何况天公不作美,下这么大的雪。”
张氏说道:“船家说得不无道理,我这厢先谢谢了,难得您替我家大老爷想得如此周全。可还是使不得呀,租船时想必我家那两个不孝子就和您有话在先,不知您还记得不?”
“哦,记得记得,是说过这事的。”
“记得就好,您看这天遂人愿、瑞雪兆祥、大寒将至,我家大老爷一命归西,雪大天寒,尸首不是就能多摆几日吗?要是三伏天你想不葬成吗?”
“夫人,您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还能多说什么呢。我真佩服您的一片孝心,么子都不说了,冲着您孝家的一片诚意,我一定把你们送到你们要寻的地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