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干人前呼后拥地走入了北塔寺,跪到了香案前。大官人连磕了三个响头,住持长老敲响了钵念着“阿弥陀佛”。张氏磕完了头,伍氏点了香,彭氏化了钱,印科、印祥捐了香火钱。跪在一旁的二官人起身,急不可待地催促着大官人道:“兄长,你可不能老是长跪不起呀。先前大老爷的吩咐你可是知道的,这都到了北塔寺了,你是当家的,得赶紧找长老问卦才是。要不然你总是带着一房人像一匹瞎马般地到处乱窜、了无定数,何时才能寻到落脚生根之地呀?你要是怕,我等陪你去。要是真如南岳山的长老所说,那我等就一个目标奔那里去寻,只要能打听到路怎么行就是了。要是宝庆这地界冇得这么个地方的话,我等也好有个打算,另辟新径,再寻出路,总不能让一房人在一棵树上吊死吧?”
这样一番尖刻话,张氏听了立马冇好气地斥责道:“他叔叔,你这话说得可不在理上呀,菩萨面前可不敢胡乱说话,小心遭报应。这一路上不是南岳圣帝保佑,哪儿能有那么顺呀?还不快跪下磕头悔过?”
张氏说话的声音虽然不算大,但却掷地有声,带着几分霸气咄咄逼人。张氏的话刚一落音,香案前就吹起一股嗖嗖的冷风,蜡台上的蜡烛被风吹得左右摇摆、呼呼作响,香炉里的灰也被风卷起形成一道屏障,让人开眼看不清香案前的一切。
当众人缓过神来的时候,神龛前一个手持龙头大杖、留着长长胡须的长老似从天而降步下神龛,踱步到大官人跟前,右手放胸前施礼道:“阿弥陀佛,敢问施主可是从南岳山上下来拜塔的?”
大官人迎向前,还礼道:“长老,正是。长老是从何得知我等来路?”
“哦,与尔等有佛缘,尔等刚刚的一席话老衲都听清了。前阵子我师兄托人捎口信来,说他依照佛的旨意为一大户逃难人家指了条生路,并说佛一定要求大户人家必须进了北塔寺进了香方可灵验,刚刚听了两位施主的对驳,猜定尔等一准是师兄所托的那房人家,这才落坛问起。”
“哦,多谢二位长老千里传书、多方搭救,让二位长老费心了。”
“哪里话,普度众生,救人于水火,乃出家人立命之本,这都是我等之分内。尔等而今么子都不要说了,去香案角上取一副卦来,如一式阴卦就顺资水而下过白塔打听一处地名叫‘死人梁’的地界儿。顺官道下七里就可看见有一路碑上刻着:‘文官下轿,武官下马。’立于一株千年老腊树下,便是你等落脚生根之所。如打卦不随人愿,那只能说明你等与佛无缘,老衲也只好任你等另寻仙家了。自古道,‘有缘求缘,无缘便无道’。”说罢,右手一扬,卦在空中划出一道闪亮的灵光,两半分开飘然落地。
“阴卦。”大官人惊喜地报道,拾起卦来交予长老手中。
长老头都冇回,接过卦又顺手抛了出去,卦一下子就落到了张氏的脚边:胜卦。张氏只能默默地看着,不敢弯腰去捡,因为她心里明白,女人在大殿里是不能拾卦的。
大官人拾了起来,递给长老说道:“是胜卦。”
长老笑道:“自是有缘。那就恳请各路神仙看在这一房施主虔诚的份上打个三满团圆,保佑施主一干人上路求生去吧。”
果不其然,卦落遂人愿。
大官人双手从地上捧起卦,跪在神龛前拜了几拜,大声地许愿道:“有朝一日,府上如能东山再起,定前来宝塔,为我佛再塑金身。如一世无果,逢初一、十五进香跪拜,以示我等虔诚,一心向佛。”
其余一干人等无一例外地五体投地、磕头跪拜,祈求佛祖保佑能顺顺当当地寻得那落地生根之地,早点将大老爷入土为安。
当大官人抬起头想向长老再问点儿什么时,那长老早已不知去向,香案上只有钵音在大殿上空回荡。
大官人转身问张氏:“你等谁见刚刚那长老去了何处?”
众人都只是摇头:“我等都跟着您磕头呢,头朝下、屁股朝上,往哪儿去看谁在哪里,谁又去了何方啊?”
环儿这会儿走到大官人跟前耳语道:“我看到了,长老用手指重重地敲了那钵一下,然后又将么子东西放到那钵里去了,香案上的香火暗了一下,像是风吹残烛,快要熄灭时那长老就不见了踪影。”
大官人不再问了,走到香案前双手请出一根香,对着蜡烛点燃,敬到香炉中,后退半步磕了头。移步到钵前,伸头向里一望见一张黄表纸装在其中,左手一伸取到手上。
众人一见取出了一张纸来都围了过来,想知道那纸上写的是么子,一个个都伸长了脖子、屏住了呼吸,眼巴巴地等着大官人读。大官人颤抖着双手打开了叠着的纸,一行清秀的字迹跃然纸上:“顺资水望白塔,下行舟问檀山,可兴一方、旺祖业,养众生,有一株千年老腊树为号界。”
大官人看罢心想这纸上所说与先前南岳山长老所述如出一辙,难道刚刚那长老真是修成正果的仙家?
二官人等不及了,喊道:“吾兄,快快读来我等听听,不能只你一个人瞧啊,是福是祸你也念来我等听听才是啊。”
这时大官人才想起来在这里求佛的,不光光是自己一个人,还有这么多本家,说道:“好嘞,尔等听着。”他清了几下嗓子,拿腔拿调地念了起来。
众人一听都高兴地跳了起来:“这下可算真的有了佛的旨意了,有了个明确的去处了。”
二官人叫得更欢:“那就别在这儿傻站着了,赶快上船吧,早些寻得那落脚之地,早些安生。”
喧嚣声引得一个小和尚过来传话道:“施主,佛家净土,大殿乃清静之地,不可高声喧哗,如不听劝阻、再要喧哗,方丈吩咐要将尔等轰出山门。”
大官人忙对着小和尚施礼道歉:“望请师傅息怒,我等得了仙家指点,一时高兴才如此失态,就走就走。”说着对着神龛做了一个揖,招呼众人退出了大殿。
船家一直在岸边等候着一干人回来,想早点知道他们要往何处去。老员外的尸骨也在船头摆放了一路了,算起来也有些日子了。如果不是正好赶上大冬天,又加之江上风大,比陆地上的温度要低很多,逝者的尸首怕早就该臭了。这会儿还好,倒还没有发现有腐尸的臭味。可是再怎么天寒也不能总是装在船上啊,跑船人都讲究一个吉利。靠在这繁华宝庆码头,要是让别的船家晓得了,船帮是万万容不得的,别人家是将水货向外运,这一房人可倒好装着尸骨到处跑,还敢进港靠码头。船家心里着急,尽管老艄公打发大官人等上了岸后,把船停靠得离别的船远远的,单独靠在外码头,船老大却一直留在大官人等下船的老地方等着,时不时地向他们返回的必经之路张望,不见人影心急火燎的烦得直跺脚。可又不敢走开,怕船不在这岸边靠着,大官人他们回到江边又找不到船着急。这大冬天的,在这江边又冷又饿,船家焦急的心情真是烦透了。
印科和印祥肩上搭着褡裢,怀里抱着大公鸡,印祥背着布袋装了许多鞭炮、香烛,急步向江边走来。一见船家在那四下张望,施礼地问道:“您在看么子?哦,回来的就是我们俩。”
“哦,东西都买回来了?”
“买回来了,船呢?”
“哦,靠到那边去了。怎么会就只有你们两人回来了呢?你们家官人呢,是一道去的呀?”
“哦,他们是进寺拜佛去了,还冇回来吗?”
“冇见人。”
“船靠哪里去了?”
“怕别人怪罪,靠到那边去了。这不,我一直留在这等你们嘞。要说你家官人也该回来了,这都老半天了,拜个佛、进个香也要不了那么久呀。”
印科把鸡往地上一放,说道:“兄弟,你在这儿看着,我去寺庙那边路上迎迎。我等在这生地界儿言语又不通,别误了事,二叔脾气又大,惹事儿着呢。”
“好,那你也快去快回,别放了牛去找马,马冇找回来,牛也丢了。”
“就你能,冇寻见我自会早些回来,这么个大活人你还怕我丢了不成?真是的,别人心急在火里,你却在一旁取乐在水里,一点儿愁心都冇得。”
“好了。快去吧,我不是怕你急吗?”
印科把身上的褡裢取下来,欲放到印祥的肩上,船家就大喊道:“冇要去了,你瞧你家官人等正在往这边走呢,看样子蛮高兴地,保不齐这卦打得一定顺人愿呀。你瞧,二夫人的小脚跑得多欢呀,那小腰扭得三道弯。”
印祥看了一眼搭话道:“他们回来了,冇错。”
“呦,印祥,你快来瞧,二叔的辫子怎么冇见了呢?看来准是和别人打了架、动了手,让别人割去了,这可是奇耻大辱,走,看看去。”
“莫不是后面还有人追赶他们不成?”
印科飞也似的冲了过去,直冲到二官人面前劈头就指着二官人的头问道:“叔叔,你的辫子谁割去的?走,我们找他算账去。”
二官人这才弄清了侄儿的来意,笑着回道:“这不关别人的事儿,你冇见这宝庆码头冇留辫子的男人多得很吗?这是新派,我是去寺里出来时,听一群后生说剪了辫子就是新党,这会儿不是宣统了,再留辫子就是守旧,这会儿是民国了,在外面新潮一点不会受别人的气。虽说我不是革命党,别人见我冇辫子也会怕我三分嘞。”
“呦,想不到叔叔还真行,这一路上颠沛流离对大山外面的新玩意这么快就能够接受了,背在脑后几十年的大辫子,说割就割了,一点儿都冇心疼。”
“这心疼么子啊,割了还省了很多事儿。要不,我也帮你割了?”
“别别别,我可冇得你那么新潮,舍不得。”
午后宝庆码头,依然热闹非凡、车水马龙,鱼摊的叫卖声和着买鱼人的讨价还价此起彼伏,时不时地还传来一阵阵桃花店里的俏骂,掺杂着声声浪笑。市井也不乏身着破烂不堪的“叫花子”,沿街乞讨的妇孺、老人和孩童,发出那一声声哀讨般的乞求,使得码头上有如集市,喧嚣着千姿百态,演绎着地域风情。
大官人等一干人在船老大的引导下穿行在这青石铺就路面、人声鼎沸的下河街上,耳朵里又传来了江湖艺人的说辞、莲花落的清韵。傩戏的锣鼓点、唢呐声吸引着过往的路人。也许是二官人本身就是习武之人,也许是他本来就好事。见有一大堆人围在一起,中间一根高杆上插满了闪着寒光的刀刃,两个汉子,一个为这场子使劲地敲着一面锣鼓,扮着小丑,卖力地吆喝着聚拢人气。“各位乡亲,我哥俩来自异乡,路过宝地,少了盘缠,今天饿着肚皮在这里显献雕虫小技,在这里求各位乡亲,叔叔、伯伯、婶婶,年少长我的是大哥,小我的是兄弟,年轻的姑娘我先在这厢有礼了,长我的是姐姐,小我的是妹妹,小朋友们我在这祈求老天,保佑你们一身富贵、前途无量。为官的,积一份德官升三级,官运亨通。为民的,积一份德,好运连连。您各位大人有大量,肯在这听我们吆喝的就是赏脸了。您有钱的捧个钱场,冇钱的捧个人场,您给个子我们兄弟不嫌少,您有钱的多赏几个,我们兄弟这厢有礼了……”
锣鼓点敲得声声有韵,几个回合下来,敲锣的汉子敲出了几个花样,手一翻锣面朝下,翻了几个跟头顺着场子一路小跑,点头哈腰地鞠躬,只听锣盘里叮当作响,锣盘里装满了碎银子。围场子的人群中有人高喊:“别卖关子了,一顿饭钱想必你也收着了,该亮亮招式让爷们开开眼,光说不练假把式,别让这帮地头龙砸了你们这小场子。”话落音,不知怎的,里三层外三层围拢着的人群间突然让出一条过道,一个身着夜行衣,一身武生打扮的英俊小生,迈着轻润的脚步向人群中间走了过来,不管不顾地在杆下运了一口丹田之气,双脚一扬甩掉了脚上的千层底朝靴,双手抓住刀杆,飞快地几步就登上了杆顶,双脚踩着刀面,一个倒栽葱双臂张开似大鹏展翅,身轻如燕地落到了地面上,收拾抱拳粗气都冇喘一口,行过礼穿上朝靴,正欲离去,摊主立马抱拳笑着喊道:“练家壮士,且留步,我等兄弟只是过路客,还望壮士高抬贵手。”冇等他说完那壮士就还礼道:“尔等不必多疑,我只不过是借主人的刀杆一用,松松筋骨,这刀架还真不是假的,试它一试罢了,您还真别说这刀刃锋利无比,在场的各位,您若是不信,尽管可以来这里走一遭。”人群中立马传来一阵唏嘘声,有人高喊:“你说的话可信吗?莫不是你也是个托不成?自然会如此说。”“不得如此戏言,我可不是个托,我与各位好汉素昧平生,再说了,你们当中有谁不认识我吗?码头上的混世魔王邵金全,外号刀笔小生,我想给他们做托,也得别人看得起呀,要是还不相信,你们看,这是在做么子?”说着从腰间取下钱袋,掏出一把光洋哗啦一声丢进了锣盘里。“这会大家信了吧?谁再傻也不至于爬了别人家的杆子还给别人钱吧?”领头的汉子见这个陌生人如此慷慨,有点吃不住了。抱拳施礼端起锣盘道:“多谢壮士抬爱,可这钱我们是万万不能要,你已诚心帮我们拉了场子,我等已经感激不尽,您这钱是万万不能要,怎敢还让您老破费?”说着双手递过罗盘,另一汉子抓起盘里的光洋就往壮汉的怀里揣,邵金全倒也是个性情中人,手一扬怒斥道:“你这不是打我的脸吗?哪儿有丢到场子里的钱还拿回去的?常言道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谁还冇得个难的时候?硬着头皮舍也是舍得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