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王梦源回到西仙霞飞,安排好必须要处理的一些事后,沈晓光草草地吃了晚饭。回到自己位于一楼套间的书房后,他开了一瓶五粮液,摆上了两副碗筷和酒杯。他与王建军认识有近20年了,算是亲如兄弟,今晚打算再和天上的王建军喝上两杯。这并不是他第一次用这种方式向自己最亲近的朋友告别,这种早年在部队养成的习惯,成为他慰籍自己的方式。他喜欢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静静地喝几口,捋一捋心里的疙瘩,跟自己和对方讲些知心的话。
沈晓光认为,自己一生中有有幸遇到过两位贵人。一位就是他的老首长,现在已经从中将军衔退休的李大虎将军。1985年,他所在的团部从越南前线归建后,他跟随当时的师长李大虎回到济南军区,因为在战场上的英勇表现,再加上李师长的极力推荐,他被保送上了北方一所陆军军官指挥院校学习侦查专业,如果没有李师长的当年的推荐,说不定作为普通战士的他早就复原回家,如今还不知道正在西北哪座山头上刨土。
经过军校四年的锻炼,沈晓光从一名战士成长为干部,被分配到BJ西郊一所部队单位负责保密、安全工作。就在BJ西郊这个部队单位里,他遇到了自己生命中的第二位贵人——王建军。
那时的王建军已经下海几年,在业务上做出了一些成就,在刚刚兴起的高科技企业家圈子里算是小有名气。王建军并不像当时靠“倒买倒卖”突然阔绰起来的那些倒爷,也不像一些因开矿办厂致富的乡镇企业家,他的手里没有大哥大、也不会开着宝马车四处招摇。王建军的身材高大、气宇轩昂,但带着一种书卷味,颇有自己的一套商业哲学,他的举止儒雅,言谈中透着一种经过知识薰陶的内敛,这让他给很多客户留下了良好的印象。
为了向沈晓光所在的部队销售自己企业开发的汉字输入软件,王建军专门为这个部队单位的干部们举办了一期自动化办公的培训班,除了介绍一些计算机常识,主要培训内容是让大家学习用电脑打字。在当时,用电脑“换笔”是一件很时髦也是很流行的事,能够掌握汉字输入法、排版打印出文件的人,在各个单位都会受到重视。在用电脑输入汉字之前,几乎每一个单位都会专门配备一个打字员,用手工在一大堆铅字中查字,然后排版印刷文件,行政办公的效率极其低下,在上世纪90年代中期,随着电脑进入中国,汉字输入法和无纸化办公也蔚然成风。
沈晓光作为单位保卫科的负责人,也参加了这次培训。在输入法训练课上,王建军注意到有一位军官左手始终带着一只白手套,在键盘上练习时也不脱下来,用手指笨拙地敲打这键盘。他实在忍受不了他那笨拙的样子,便是对他说:“这位首长,击打键盘的时候,最好能够脱了手套,我们这里是在练习输入法,不是准备阅兵式啊。”
沈晓光听了这话不仅没有感觉窘迫,反而爽朗地笑了。他脱下了左手的白手套,然后伸出只有大拇指和食指的左手向王建军挥了挥,说:“王老师啊,我里这少三根指头,要不得等我有时间,去老山把它们给找回来再来练?”
会议室中本来都在严肃认真学习的军官们,听见沈晓光的这句话后,引发了一阵哄笑。王建军是个有心人,他注意到这位年轻的军官,虽然左手残疾,但显得对生活比正常人更充满了乐观和自信。第二天,他托人在BJ郊区一家义肢厂定制了三根手指头,然后教会了沈晓光戴着假手指和手套在键盘上打字。
王建军托的人,是朱晓丽的小学同学钱春花。钱春花没有像朱晓丽那样从中学就进入美院附小,然后顺利地考上大学,因为她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为了照顾家里,她高中毕业后顶了她爸的班在BJ义肢厂参加工作。王建军第一托她给沈晓光定做的手指头不是特别合适,此后又带着沈晓光又亲自去了趟义肢厂找钱春花再定做了一副。
一年后,BJ姑娘钱春花嫁给了青年军官沈晓光。他们在沈晓光部队单位的食堂里,举办了隆重的婚礼,那天沈晓光高兴多喝了几杯,在他领着钱春花来到万建军与朱晓丽一桌前点烟敬酒时,舌头已经开始打结:“老天爷让你丢掉的东西,一定会在某个时候让你找回来,只不过,是你,你想不到的形式,一定会的。”
钱春花嫁给沈晓光的第二年9月的一天,沈晓光组织单位全体干部、战士在部队礼堂准时收看党的十五大报告。在那天上午的电视直播中,中央领导在大会报告中宣布:“我军将在在80年代裁减军队员额100万的基础上,在今后3年内再裁减军队员额50万。计划到1999年底,裁军50万的任务完成,20余万军队干部退出现役转业地方工作”——这次裁军是新中国历次裁减军队员额中干部精简比例最高的一次。组织大会的沈晓光那时正在礼堂外边巡视站岗的一个班的战士是否到位。直到第二天早上他看了报纸,才意识到,这次裁军意味着自己离开部队的时间不多了。
那时的沈晓光已经35岁,西北老家的父母都相继亡故。他决定和钱春花一起留在BJ。而此时王建军的销售团队正在迅速扩张,他们在广州的天河城、南京的珠江路和BJ的中关村都建立了有力的销售渠道,王建军认为他们特别需要像沈晓光这样的年轻部队转业干部,有过集体组织生活的人,更适合带领销售团队,他们能够自律,同时也能够更好地带领和管理团队。于是将沈晓光招募到自己的电脑公司,负责拓展新成立的东北片区销售业务。
7年后,沈晓光成为了王建军的软件企业的得力干将。他们的企业经历了互联网诞生后第一巨大泡沫的冲击,将公司顺利运作上市。但这个曾经在国内家喻户晓的企业,因为创始人王建军的妻子朱晓丽不幸遇难而一蹶不振。在那段时期,王建军带着王梦源回到苏州老家,将王梦源寄托在父母家,将企业完全交给沈晓光打理。自己选择了去德国留学。
沈晓光和钱春花一起来到SH浦东机场为王建军赴德国留学践行。万建军问:“晓光,下一步,你打算做什么?”
沈晓光回答说:“我要去趟老山,把我仍那里的三根手指头找回来。”
“我知道,你一直嫌春花给你做的手指头,没有你父母给的好!”满脸忧愁的王建军也终于笑着调侃说:“也许,我也应该学学你这乐观主义精神。”
“苦难可以让我们更坚强,但不能击垮我们,”沈晓光说。
沈晓光送别之言并不是玩笑话。在送别建军后,他带着钱春花去了趟老山。从18岁到21岁在老山前线的四年经历,一直让他刻骨铭心。那些眼睁睁被炮火夺取生命的年轻战友一直令他难以释怀。
21岁的沈晓光,已经是从新兵蛋子锻炼为一位优秀的班长。在他52岁的人生记忆中,恐怕再没有1984年7月12日那一天那么漫长。在那天清晨,他的班被安排在老山战区中段松毛岭以北的防御阵地后方。此前,据上级单位提供的情报分析,敌军有可能对这一5公里左右的地区发动进攻,虽然准确时间无法确定,但他们一直在为此做好充分的防御准备。
7月12日那天清晨的泸江河跟往常一样,沿着四号公路静静地向南流去。但突然间,这块东西宽5公里、南北长7公里的地带上,那种与往常一样寻常的静谧突然被从天撕破。各类炮弹犹如雨点一样疯狂倾倒到这块阵地上,这些突然把天地撕裂的炮弹,就像海水涌入突然破裂船底一道细小的裂缝,万马奔腾、连绵不绝——参战双方在那一天共投入47个炮兵营,对这道细缝进行了不停地轰击。
沈晓光在那一天,目睹了数万名士兵在这里进行了一天的厮杀,也亲眼目睹了自己班里5位战士在身边的战壕里阵亡。他左手的三根手指,也在那一天被炸飞在那片土地中。
与王建军饯别后,他和钱春花的文山州之行,还能依稀找到些战争回忆。而1年前,他又去了趟文山州悼念战友,这一趟,战争留下的痕迹却已经完全看不见了。相隔八年,再次到了昆明后,他就被整个城市修建的二环线高架桥搞晕了。他没有让人接送,自己乘坐地铁到长途汽车站,买了去文山的车票。那个时候“爸爸去哪儿了”正在热播,他挤在无数要到普者黑的游客中间。整个长途车上,都是游客们在打听,普者黑如何去?如何吃?如何住的信息。没有人问,老山在哪里?
他觉得自己更应该沉默些,于是默默地抚摸着自己左手钱春花做的义肢,想起三十多年前被遗弃在老山的三根指头。那个时候,他就明白了,面对死亡他偶尔会产生一时的恐惧,但更让他恐惧的应该是岁月——它冷冰冰地、不急不慢的一直前行,直到所有该发生的事情一件件的发生了,但它还是这样冷冰冰地一直前行,毫不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