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军留下的财产数目,远远超出了王梦源的想像。但她并没有特别吃惊,她甚至根本就没有将心思放在这些数字上,她开始深刻地体会到:这些数字对于一个人生活的快乐、充实并没有实质性的意义,“有很多东西是用金钱买不回来的。如果它能够买回来过去的时间,能与父亲再在同一个世界上相遇,哪怕仅仅是短暂的一段时光,我也愿意花光这些所有的金钱,”她在心里默念到。
宋小林接着宣读了王建军对遗产的分配方案,其中所有的现金和大部分不动产由王梦源继承,但条件是需要等到她大学毕业后方可以全部支配,只有其中SH浦东源深路附近的一套房产转赠给沈晓光。
其次,他名义下投资的股票和公司,请沈晓光继续代理管理,沈晓光每年享有100万信托管理薪酬。王建军在遗嘱中还提到,需要沈晓光从目前的投资收益一次性拿出8000万资金成立一个青年艺术家培养基金,该基金每年递增投入资金4000万元,等王梦源大学毕业后,由王梦源与沈晓光共同负责管理。如果王梦源大学毕业后不愿意从事该工作,则由王梦源和沈晓光共同确认委托第三方专业机构进行管理。此外,对于这些年一直为自己服务的厨师、保姆和司机,请王梦源每人给予10万元现金的酬谢。
沈晓光当即表示完全接受了王建军身前的托付,他愿意在与王梦源安排好王总的一切后事后,把自己的主要精力将放在“梦源青年艺术基金”的筹备工作去。而在这此前,他打算先去苏州王建军父母的墓园看下,一是代替梦源处理王家在苏州的老宅,同时也看看是否有合适的墓地,然后将王建军的骨灰从SH龙华殡仪馆迁往苏州,与他的父母一起安葬。
梦源则表示,一切都听从沈叔叔的安排。她希望自己和沈叔叔一起去苏州处理后事。等这些事情都结束后,自己再返回法国继续完成学业。
宋小林律师在念完遗嘱主要内容后,最后按照程序念了“本遗嘱订立时间”——王梦源对这个时间特别留心,她发现这份遗嘱的签署日期正是今年中秋节的前一天——那天晚上,正是父亲与自己最后一次通话。
吃过晚饭后,王梦源没有像以往每次回家那样,到庭院中四处散步走走,而是直接回到二楼自己的卧室,这个卧室与她每次从外地回来时一样,被保姆收拾得窗明几净,就像她昨天刚刚离开一样。经过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和一晚上的守灵,以及各种复杂的应酬,她觉得自己身心已经被掏空了,她在浴缸里泡了个热水澡,然后把自己扔在床上,希望能够尽快地睡过去。
“也许睡一觉,就会发现,这一切不过只是一个梦,”她紧紧捂着被子,对自己这么说。但西仙霞飞异常安静,反而让她难以入睡,二楼的卧室映衬着父亲种的竹子,几只已经长过了二楼的窗户,从三楼王建军书房顶部发出的庭院夜灯,把这些竹枝的身影投射到她卧室的窗帘上,驳驳斑斑、深深浅浅,犹如水墨泼染。
临近12点时,整个SH西郊开始刮起西风,一些竹枝被风吹乱,密集而凌乱的竹叶一丛丛、一簇簇在风的驱使下,不时地轻轻拂过她的窗台。梦源索性披衣起身,先是在自己房间里来回踱步,然后推门来到走廊,看见隔壁朱晓丽的房间,便推门开灯进去,这里和原来自己以往熟悉的情形一样,里边摆放着母亲的遗作和身前物品。
王建军把这些作品按照类别:静物、人物、风景、素描一幅幅的分类摆放在房间的四周,有些完成好的油画被精致地画框装好,挂在墙壁上,还有很多没有完成的油画、素描则被放在四周画架上,画架边摆放着颜料和画笔。仿佛主人一回来,就可以随时拿起笔继续完成这些画一样。
想到父亲从BJ将母亲身前的这些画和画具搬放到苏州,又弄到SH,几经搬家都这么小心地维护着原样,十年来都没有变过,包括调色板上的颜料都还尽力保持着十多年以前的原样,王梦源不仅有些心酸。母亲的这些遗作,她每次放假回来都会仔细地观摩一番,也都是她非常熟悉样子的。未出国留学前,她也曾调皮地想坐到母亲的书桌旁,或者画架上,模仿母亲作画的样子。但父亲总是把她抱开,重新给她买了很多新的画笔和画纸,让她不要去打扰母亲生前的工作。
她突然很明确的认识到,自己之所以果断地选择艺术专业,正是受到母亲这些作品的影响。她从小就比其他小朋友那些对色彩、线条、块面、光线的认识更容易,母亲那些素描草稿、没有完成的画作直到成熟的作品,其实一直都在暗自地教育她绘画创作的每一个步骤。正是这些一直停留在意识深处的遗作和未完成的创作素材,给了她最原始的美术启蒙,在美国上中学时,她就开始对美术产生了兴趣,并立志做一位伟大的设计师,但直到现在,她终于明白地确认:“我的美术启蒙老师,就是我的妈妈朱晓丽!”
但她发现,在书桌旁边的墙壁上,多了一个镜框,镜框里边是一幅绢表的书法斗方,“母亲不是画中国画的呀,怎么还练过书法呢?不会是她写的吧,”她将画框从墙壁上取下,打开书桌旁的阅读灯,让灯光更亮些。对着光看字下边的提款,原来是父亲写的——“建军书于乙未中秋”——就是今年的中秋节,就是父亲与自己最后一次通话之后,兴许是父亲刚签署了自己的遗嘱后。
她坐在母亲的书桌前,看着父亲留下的墨迹,体会着当时父亲落寞的心情,感觉到一阵阵揪心的疼痛。她在灯下默默念到:“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梦源一边念着,一边深刻地体会着这种阴阳两隔的世间凄苦。但她发现这个声音并不出自自己的口中——而是一个低沉的男子的嗓音。
她打开了窗户,发现那个声音来自窗外,但在推开窗后,那个声音反而逐渐小声了。梦源透过窗户被风吹散的斑驳竹林看见,在河边的太湖石上,一个黑漆漆的身影正坐上边。举着宽大的被西风吹拂的衣袖,手搭凉棚,举目望月,那月亮已是一点点峨嵋钩状的下弦月,但那黑影的表情,似乎在看着个太阳,担心眼睛被极亮的光线灼伤一样——那个低沉的男性嗓音,显然就是从这里发出来的。
一时间,她认为那正是父亲的背影。梦源并不害怕,她小时候在苏州乡下就听见过奶奶告诉她,人死之后“头七还魂”的事情——人死后魂魄会附在骨头之上,到了第七天他们遇天煞地冲,魂魄就会非常难受,想要脱离骨骼回到原来的家中。因此在苏州老家,如果有亲人去逝,都会选择为去世后的第七天下葬,而家人都会在这一天晚上为死者魂魄预备一顿饭,也有人家为死者留一副梯子,好让他继续投胎。
梦源想起奶奶说过,在人去世的第七天晚上,活着的人最好能够躲在被窝里,不要让死者的魂魄看见自己,因为这样会让魂魄记挂,影响他再投胎继续转世成人。但她又想到,现在距离父亲去世才第五天——“是不是我们没有在头七给父亲下葬,让他的魂魄不安心呢?王梦源难以控制自己,她从二楼下来,穿过草坪,向矗立在河边的太湖石方向走去,“爸,你有什么想要告诉我吗?!”但那个身影再没有发出声响。
SH西郊正刮着猛烈的风,夜色中的一切清澈如水。但当她走近河边后,就发现,石上原来的黑色人影,就像滴躺在水里的一滴墨迹,自己越是走近,那个墨迹反而越淡,等她走到石头跟前时,石凳上原本深黑的浓影就完全消失在空中。
回到房间后,她关上灯。但从窗户看去,却再也看见不那个熟悉的身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