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像我表现的那样是个绵软温吞的人,我下定决心做的事,谁反对我都不妥协。
我是个倔强有主见的孩子。
这是妈妈对我的评价。
可是,她从来都不知道,如果可以,我希望我不像她。我宁愿像爸爸、姐姐一样做个温厚、人与亦云的人。
但是爸爸姐姐不给我机会。
亲戚邻里不给我机会。
周围所有人不给我机会,包括我自己。
但是那天我还是没能如愿出院。
妈妈不说话看了我半晌,她眼眸中深处藏了太多我看不懂也无心无力再去分辩的复杂情绪。
我不是没有试图说服我自己坚持己见,可是她眼底的那抹失望痛惜太浓了,我没法视而不见,无动于衷。我多希望她像从前简单粗暴专制,那样我就可以毫无愧色,毫无顾忌的反抗,拔腿就跑。
我不喜欢医院。
不是因为那里难闻刺鼻的消毒水的味道。
不是因为那里冷漠嘈杂的环境。
是因为那里令我深深地觉得是灾难。
是悲苦。
是惧怕。
九岁那一年隆冬,妈妈不听我的话非要在那一天剥玉米,结果在取架上的玉米,不小心从新屋的楼上摔下去……
那天天气很不好。
天阴沉沉的。
我听妈妈的话跑回旧屋取自行车,骑车去找大舅。
我见姐姐在院中洗衣服,我说了一句妈妈从楼上摔下来,你赶快去新屋。再不能跟她多说一个字,便去找大舅。
我见到大舅的时候他刚从电磨坊出来。
他一边扫身上的粉尘,一边问我:“你小舅刚给我打电话说你妈从楼上掉下来,她现在怎么样了?人能走动吗?”
“妈妈她——”我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口。
妈妈摔下来叫我骑车找大舅,我就来找他。
我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
我觉得浑身冷得刺骨。
我说:“大舅,你别问了,你赶快去我家。”
大舅看了我一眼:“月明,你先回去。大舅现在去叫车。”
我连忙说:“我是骑——”
“自行车不行。”他说。
我愣了愣。
我快要骑到家的时候,频频回头,仍不见大舅的影子。我心中万分焦急,头上有黄叶因风而落,拂及我面,挡住我的视线,我伸手将它拂去,车子却碰到砖块,整个人摔倒,身后传来大舅的声音。
他在我身后的出租车里,他的头探出车窗,他问我:“怎么了?”
我说:“没事,大舅你快去我家。”
出租车一溜烟的功夫便不见影子。
我回到家的时候,大舅刚将妈妈抱进出租车里。
我很想说些什么,却只是默默地让了道。
整整一个上午,我呆呆地站在门口。
树木凄凄,天色阴霾,看不到一丝生气。
妈妈脾气暴躁,一点鸡毛蒜皮的事没有做好就会被骂,我每天总能听见她教训人的声音。每当被她骂得烦躁生气时,我总会想若有一****可以安静下来该多好。
那天终于安静下来了,我却久久没法入睡。
夜半的时候,我听见久违的熟悉咳咳声。
我霎那恍惚。
暗夜里渐渐浮出我所熟稔的身形。
我不能出声,不能相信爸爸回来了。
我忽然发觉自妈妈出事以后,我从未想到过爸爸,见到爸爸令我觉得无比亲近的温暖,却又有盈怀的悲哀。
“有什么吃的?”爸爸问。
我立即取来今天下午和姐姐弟弟一起做的油饼。
爸爸吃了几口说:“没放盐?”
我瞟了一眼一旁的姐姐:“没放吗?”
姐姐咬紧嘴唇说:“放了的。”
我拿起一个油饼,咬了一口,尝不出一丝盐味。
爸爸又拿了两个叠在一起吃,一边吃,一边说:“都不知道放盐。”
他欲说第三遍的时候,我再也忍不住心里的悲愤。
我怒道:“嫌难吃,别吃。”
爸爸噤声,怔怔地看着我。
姐姐弟弟也是。
我不禁低下了头。
除了妈妈家里从不会有人这样对爸爸说话,何况一向沉默寡言和爸爸关系融洽的我。
可是爸爸……你知道当锅里的油冒火,你的三个孩子想尽办法都不能将它熄灭时,有多害怕吗?
你知道油饼做好你是第一个吃的吗?
你知道自早饭后一直到现在我什么都没吃吗?
为什么你第一句话不是孩子你们都吃过饭了吗?
……
那天爸爸最后带了我们做的油饼给妈妈。
大黑夜里,大冬天里,他骑着自行车去很远很远的县医院看妈妈。
我的眼睛酸涩,整夜整夜睡不着。
一个星期后,我用擅自卖头发的钱,请二奶奶坐车带我、姐姐、弟弟去看妈妈。
二奶奶她知道妈妈住在县医院的三楼,却不清楚具体在三楼的哪一间病房。
我们一间间巴望过去,最后在末端的第二个房子遇见刚打热水回来的外婆。
如果我们是从另一边的楼道上来……
我们和外婆一起进去,妈妈正侧卧着,头发散乱,双手倚在床沿正反胃,样子十分糟糕。
弟弟一下退回门外。
妈妈将那口痰吐了出来,唤弟弟,弟弟才怯怯地进来。
电视剧中这个时候,妈妈会和孩子们抱头痛哭。
可是我没有。
妈妈没有。
姐姐弟弟也没有。
我眼中酸涩,但是没有眼泪。
弟弟也没哭。
数落几句便会哭的姐姐呢?我不记得。
见我和姐姐来了,妈妈让大姨不用记挂她,回去休息。
傍晚的时候,妈妈又让爸爸带弟弟回去。
我和姐姐、外婆守着妈妈。
妈妈时时皱起的痛苦的眉头,让我心惊胆战。
看着毫无神采的她,我宁愿被她天天颐指气使的大骂,只要她能好好的……
只要她能好好的……
怎样我都无所谓了。
那夜,我仍是整宿整宿没睡着。
妈妈吊瓶快滴完的时候夜已深,外婆和姐姐都睡着了。我没叫她们,自觉地去找护士。
我找了两三回她们都说,你先去,我随后到,三五个人聊天聊的如火如荼。
最后终于来了,换完瓶子说,连个吊瓶都不会换。
我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出声回她一句。
天知道我有多想……
人说医院是救死扶伤的高尚圣洁地方。但是,如果可以我愿离这高尚圣洁远远的。
我愿我爱的都离它远远的。
一个月后,妈妈出院了。
不久,我家的新屋的楼上按上了护栏。
我再也不用每天早上上完两节课,趁着课余时间就跑回家或换煤,或打水,或揉面,或淘菜……然后又气喘吁吁地跑回学校去。下午放学便去地里摘菜,去新屋折柴。
人说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像根草。
我一直以为我对妈妈只是敬畏和依赖,那时才明白是爱得太深太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