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十三层的楼房不算高,但是一细它就显高了。细高,就感觉弱。楼体是一根暗蓝色玻璃柱,柱顶上扣个半圆的盖头。你若没事闲着上楼顶看风景,会感觉到不安全,没有质重感啊,单薄得风一吹它就会晃荡,像是一个肾亏的男人,举而不坚,或坚而不久。
然而,平常却有一千多人拥挤在这随时都有可能阳萎的玻璃楼里。到了下班时间,你要是还呆在二十三楼上没下来,又没有恐高症,往下看就基本上可以看到一阵一阵蝌蚪一样的人从楼中汹涌而出,——走、跑、或是开车。但由于风或其它原因可能听不到任何声音。听不到声音不要紧,科教片里表现地震之前老鼠们从洞里往外慌逃四散的情形也是不配任何声音的。没有声音的动态看起来有一种滑稽、不确定和遥远感,——像另一个尘世上的事物。当然,这只是平常,不平常是指年节演出和偶尔的现场直播,细楼里再额外塞进几百上千的演员和鼓掌客,你看吧,到点儿了从楼口挤挤翻翻的人会更多,场面更精彩。这容易引起毫不相干的某些联想:比如高潮时狂泻的精子和塌倒中的纽约世贸大厦等等。联想中漫长的虚拟细节会带来不可遏止的温柔或野蛮气息,——亢奋、隐忍和惶恐。这自然要耗费一些子时间,在一些时间中向前或向后一望,楼下的人和车早已消失干净。是中午了,该吃饭了。吃中饭时二十三楼时常就上来几个端着饭盒吃饭的民工。二十三楼是块闲地儿,原来听说准备搞旋转餐厅带观光,不知为什么又没有搞,就空那儿了。民工们是维修大楼的,大楼老是坏,这儿、那儿,坏得让他们不好意思却一呆好几年还舍不得走。有时间他们高兴了也提两瓶啤酒,坐在漆着红漆的楼板上吃一口再喝一口。然后点燃白金蝶或其它杂牌子的纸烟。然后就眯着眼隔着玻璃望着蔚蓝的天空聊天。
喂,昨夜儿来的是你的“小肥皂”吧?
啥?小肥皂?
就是给你洗衣裳的女人。
那是我的小姨子呢。
胰子不是肥皂是啥,不是肥皂能洗衣服吗?
咦——
……
正午的阳光是一种面包色,既厚实又饱满。但一透过弧形的蓝色玻璃照进来就变得有些慵懒了,稀薄零散了。在中午吃饭以外大多数的时间里,二十三楼上空无一人。在大多数的时间里它像一棵细树高处的鸟窝一样在那里摇摇晃晃。而我正是一只寻窝栖身的鸟儿哩,但我肯定是一只疲惫的鸟,因为一见有色彩有温度的阳光在林叶间闪烁头就会晕,脊背会发麻发痒下身出汗,然而汗一出我身上就出奇地舒坦了,自在了。尤其是夏天,用双手撑开一扇沉闷的玻璃窗,风吹着光投进一块濡湿的云影,我沿壁而行,或高声诵读古老的诗篇,或点燃一只半只纸烟,看着眼底的芸芸世界,无意之中让他们在我的指间飘散。我常常想起老馆长。不用掐指,是二十三年前的那个热天,我和枣阳县文化馆的赵馆长正狼狈在武汉的一个什么街道。赵馆长那时才三十浪当岁儿,三十浪当岁儿的男人正是猛浪的时节,什么都不怕的时节,可他偏偏惧怕高楼。他不上高楼,也不睡高楼,他说高楼里的人太多了,没准儿哪天夜里它就被压塌了。我在心里恨恨地蔑视他、嘲笑他,可我是他的部下,我还是陪他去了省军区一个熟人那儿找平房的招待所睡。那时候天气和现在一样的暑气撩人,虽然太阳已经落山了,但漆黑的柏油路面散发着太多的热,空气溽湿沾黏,整个城市如蒸笼一般,汹汹的人流就在巨大的蒸笼里来去涡旋。二十三年前我不怕蒸,尽管我的汗衫子可以拧出来水。我只是惊异于两边楼窗里的灯火跳跃鲜活,时而清晰时而恍惚。恍惚?是的,一恍惚二十三年了,我竟然是站在二十三楼上检讨我曾经对待时间的态度。二十三是数字的巧合,巧合并不暗示事物的隐秘品性,在二零零三年的热天,我站在二十三楼上吸着劣质烟卷陷入邈远。我希望对已逝的时间有个交代却总也找不出一点有价值的东西来。记忆逸出常态像一朵轻盈的云东游西荡,我伸出的双手抓不住它。遗憾、愧疚、怨忧、以及源自于骨子里的自卑。紧掖着自身的影子,我常常怔在高处如飘在空中,无奈如长腿蚂蚁在后背两手够不到的地方慢爬。人总是处在尴尬的面对位置——面对当下,当下是大楼还在维修还不至于马上就倒,我尽可放心继续到二十三楼上做白日梦;赵馆长已经退休了,他依然怕人多、怕高楼,他依然住在远方一个小镇上的老房子里悠然而安泰。
二
事实上,我一直把二十三楼当成了一块荒芜的山地,因为荒芜少有人来,却刚刚适合我的心意。我每每在六楼的办公室忙完公干之后就像鼹鼠逃避人群一样慌慌地逃上来,一呆就是一个下午,却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要做。看看天,看看周遭的风景或皱着眉踱着步貌似抑郁地思考什么问题。然而大多数的情况是蜷缩在某一处犯困,吸烟,因为貌似的思考往往是没有头绪的;有时间会被从刘集机场升起的某一架飞机吸引住,仰头看着它像一只慢飞的箭由东往西把湛蓝的天空划破;有时间天空里停止的是一只鹰,很高,一动不动,它的展开的两个巨大的翅膀让我想起庄子的大鹏鸟,坐在阳光之下土地之上的二十三楼有如骑在空中大鹏的脖子上,闭上双眼也会让我逍遥好一阵子;但当它要缩短与大地的距离时,斜旋的飞翔就在我的头顶,这时我几乎可以清楚地看到它尖锐的双爪和锋锐的眼睛——之于鹰,我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的直面过,处于天性的懦弱,我想那鹰是不是错把我当成猎物了。或者它根本就没有错,是在等待时机向我发起攻击,我立马感到了天光黯淡,发根紧缩,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收拢双腿,低下头,把颈脖缩进两肩作兔子状和它一起等待,一直等到梦醒时那只鹰不知去向。
我总是在一些不着边际的梦中停留,包括幻视幻听幻觉幻想和一切不可能付诸实施的所谓计划;我还不知天高地厚地想像过去学习二十年代初的沈从文,去凭一支笔闯荡京城混口饭吃,虽然我知道自己并没有沈先生的异秉,但这样想想我会感到慰籍和温暖。机会也不是一点儿没有,上世纪九十年代,我走狗屎运连续在全省全国得奖,金奖银奖,还到欧洲风光了一回。为此深圳一家眼神儿不太好的公司竟然要以年薪十万聘我作他们的什么总监。当时我惊得两眼像电灯泡。没有去,故然是因为我胆儿小怕海水太深。胆小的人有犹豫的毛病,决心难下,一拖半年时机也就过去了。后来北京真真假假的也有一件事情要我去做,这次决心是没少下的,但谈谈还是以失败告终。失败之于我已经习惯了,外面的世界未必就那么好。现在流行郁闷这个词(有些莫名其妙),既然是流行的,我到深圳到北京也一样会郁闷,那又何苦呢,就将就着这样子过下去了。
然而梦还是要做的,在任何情况下。或许在多雨的季节我会去酒吧去咖啡馆,抽烟的姿势也有几分颓废,但我决不堕落。思想的花朵即便是已经开到了秋天,秋风中的落英纷纷亦是一个美丽的过程。尽管这个过程是那么短暂转眼即逝。我是多么在意、珍惜这个过程!这不是逃避什么,不是阿Q,也不仅仅是图一时的精神快活,我总要寻找一脉可供我目光栖落的苇草吧?虽然那根苇草还在虚恍的风中摇曳缥缈。
如果夏天还没有过去,这里的雨水是特多的,说来就来说去就去乍热乍凉地变换着人的心境。最可喜的是站在二十三楼观雨间或雨后的云朵,云们由西南万山与东南虎头山的山口向北,从身边、从脚下翻滚至汉江以远。有时像天外涌来的成群狂奔的羊群,有时又如遍野低飞的白色大鸟,形状变化之快,几秒钟一个。撑开两边儿的玻璃窗而风并不如想像的大。也有倒霉的时候是震耳的炸雷和眩目的闪电陡然再次袭来,接着又是瓢泼大雨,我的惊惶就和大楼一起像山上的树一样摇摆不定。这种景况我经历过两次,一次发生在上午十点左右一次在下午三点左右。天地在瞬间黑暗。大道上的汽车自行车抱头鼠窜的行人在咒骂声喇叭声尖叫声中混乱一片。好在时间都不长,一会儿又艳阳如初。现在回想起来,恐怖时刻我竟然穿行于高楼与茅屋之间(记忆总是在相似的情节之中复活想挡都挡不住)——我看到父亲爬上了屋顶,他一边用屁股用手压住已被大风掀翻的茅草屋脊,一边高声地呼喊我,叫我赶快搬石头递上去。我那时有十一二岁了吧,十一二岁的孩子爬高下低是多么容易,何况还有木梯呢,我兴奋异常,我甚至故意在暴雨中滑倒爬起来再滑倒。后来对老师教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颇不以为然,那意思是,世间若真有了广厦千万间,风雨来时孩子必然被大人们喝令在家不许出门儿,那哪儿还有我雨中的快乐呢?就如现在,我呆在广厦我不快乐——我已经很久找不到的快乐了。在岁月的空空荡荡里搭建广厦易而搭建快乐难,人生高境界的福地不可能在象牙塔里,文字的意象虚幻着无底的陷阱,要命的是我明白我却根本没有要冲出去的想法,怀抱一支秃笔像怀抱爱情一样深淹其中不能自拔。
三
现在我得说说大楼四围的风景了(说实话这里的风景还是极为宜人的)。北边儿约五百米就是从陕西汉中流过来的滔滔汉水;西边儿往南逶迤着如蛇的万山,东南是虎头山;山上有松树、橡树、核桃树、野樱桃、樟树和各种的花草藤木缠缠绕绕,春夏叶茂花繁秋冬森然苍翠。这两座山距大楼的最近处都不过一二华里。一二华里的地面上又稀落着村庄、公路、沟渠以及棋盘一样一块连着一块的堰塘和蔬菜地。因而在白天任何时候都能看到戴着草帽种菜的农民、狗、啃草的牛、鸣叫着飞逝的鸟群。夏天的夜则是蛙声一片。若想费点目力抬眼还可看到五六里以外东北角上的城市灯火。远离热闹,贴近自然,这真是上天赐于我的无边的好运道。现在还是七月吧,如果没有白色的浓雾,早上六点多一点儿太阳就要从汉水里往上跃了。我每每大汗淋漓地从江堤上跑步回来,心情总是不错的,会乘上电梯到二十三楼。此时离上班还有俩小时,中央空调还没起动,有些闷,当我撑开如大楼耳朵一样的蓝色玻璃窗时,北去的风就从万山与虎头山的山口吹来,清凉干爽的惬意会使我浑身上下有一种麻酥酥的沉醉感。没有雾,早晨的风一般都是很大的,能看到两边山上的树梢在一起一伏地摇摆;关窗户要细心,稍有缝隙就会发出尖锐的风哨,和山坳中的阵阵松鸣一样。
自两千年跟随单位由城市中心迁到郊外以来,三年了一千多天,也就是打了个盹。日子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嘛,身边的谁又做出了多么大的惊天的伟业呢?倒是在天候方面,我有了些自以为是的新发现:(或许)由于地理位置的特殊(两山相夹,一水环带),在春夏秋冬四季里,这里的风至少要比市区大二三级(尤其是夏冬两季);平均气温要比市中心低三至四度;而二十三楼上的风力又比地面上的大,气温比地面更低。秋天时节,清晨田野的草叶上还挂坠着露珠,而楼顶窗子四周就常常生出了银亮银亮的冰碴儿一样的白色霜刺,霜刺拥拥挤挤的有半寸或一寸多长,用手指去弹,它们会脆弱地断裂,接着就喀嚓喀嚓滚下楼去。当然,我大多不会去做这样的破坏,而是极稀罕地去观赏它晶莹剔透的自然造化,我趴在窗沿上,我看到初升的太阳照射在霜刺上就如三棱镜一样折射出赤橙黄绿的色光。可能是因为尖细的砭人肌骨的晨风罢,这时间我往往忘记了时间,误把秋色当作了冬景,还下意识地缩缩肩搓搓手跺跺脚。其实现在的季节与季节之间早已是混淆不清了,昨天的时间与今天的时间也没有什么大的不同;桌儿上的日历愈来愈靠不住,人造钟表的分分秒秒又关乎了自然的什么疼痒?刀郎唱二零零二年第一场雪比以往时候来得更晚一些,他说的是乌鲁木齐。而襄阳的二零零二年的第一场雪却来得特早,早得邪乎,离日历上的“小雪”还有二十几天就来了,猛然得叫大楼四周的村庄一点准备都没有。雪落得还特大,多少年不遇,这叫整天鼓噪地球变暖的媒体及气象研究部门一下子又晕了头。天候是愈来愈怪了,摸不准了。那几日报纸电台电视台的头条都在惊说这里冻死了老人多少那里又冻死耕牛多少,数字精确得像雪籽一样冰冰凉,这样的冰冰凉我极不喜欢。
然而,毕竟,那是一场飘在季节之外的雪,没多久就过去了。在明媚的太阳底下,气温迅速回升,雪化作水或滴落入地为墒,或汽蒸九天成云,一切又恢复到原来的样子。汉水啊万山虎头山啊脚下的土地啊,我坐在二十三楼上看着它们像看默片一样一点一点地从白色的覆盖中露出原本的形势和颜色,就跟没发生过什么一样。我惊诧于自然温冷的变化之大,速度之快;有感于生命的美丽脆弱无依,在丝丝的寒意里愣头愣脑。自然是可知的,自然是不可知的,其神性莫测呀!老天是慈祥的,老天是威严的,它那只巨眼日夜罩着我们其妄念不可生哪!父亲在世的时候曾告诫我说,人在大地上行走是要常怀敬畏之心的!是不是常怀敬畏之心的人才能走得更远?更远是多远?时间的距离如何去丈量?人与天与地与青草野花虫子的距离又如何去丈量呢?高高的山,平缓的水,婆娑的树,它们是站在时间之外瞧着人类的灵物吗?它们瞧着短视的人类却不轻易说话,但它们一定是有故事的,它们一旦说出故事来就必然是志书要记述的惊天动地的大故事呢……算了罢,尽管我自个儿相信今天明天或者是后天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但呆想着未卜的事情别人一定会骂我傻冒多虑好笑和无聊,在无聊的忧天中去昏沉冥想而错过了欣赏每一天清晨的风景就有点得不偿失了。我把眼睛从虚茫中收回来,再看出去,这时窗外的风停了,雾又起了,刚刚从汉水之湄那片墨青的云朵中跃出的朝阳,正端端地挂在虎头山坳的崖子上,水淋淋的彤红光亮。而虎头山以西万山以东的这块凹地却依然是烟岚朦胧,其道路村庄鸡鸣狗吠以及山背的凸峰坠石松风流泉就时隐时现在我的视听之中了。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四
新的一天与旧的一天不会有太大的差异罢。
七月流火,而七月的早晨却是格外的柔润清朗,天空是粉粉的蓝,抬头总能见一弯浅月,那真是最恬淡不过的沉静了。这时的城市还赖着床,与大楼一路之隔的檀溪村的菜农们却趁着凉爽早早的就下了地,青豆、玉米、西红柿、黄瓜、葫芦、芋头们都仰着头在等着侍候和采摘呢。我自然见过一些柴门半开的农家,院口横卧一条大白狗,鸽子在檐下扑翅,鸡于笼中打鸣,一些拴在墙角的老牛有一口无一口地嚼着昨夜的青草;地气弥漫里的女人们忙得很是潦草,一头蓬发,面孔模糊,半卷着裤腿慌慌穿行于菜地与通往城市的大道之间,并在大道边上把鲜菜扎把儿装筐。咔咔炸响的三轮儿冒着黑烟的拖拉机在早晨大模大样地开路,早班的公共汽车则像风样呼呼刮过……如果不落雨的话,夏天,一般来说,天候是渐变的,肉眼中日常生活场景的移动也是微妙的,一天与一天的替代像流水一样缺少可视的参照物;偶遇一个山猫,一条黄狼,陡然跃起的兔子,一只被晨露湿了翅膀而贴地的蝴蝶,那是场景中突现的灵物,在记忆中如流星似的一晃而过;我每每想从逝去的事物中回忆起一点儿什么来,又总是无功而返。三年以前,三月以前,甚至三天以前?一切的一切都变得恍惚和不确定。回忆的过程亦是丢失的过程,历经的时间是一片遥远的白光,如飘飞的云朵眨眼间不知去向。莫名其妙,事情做着做着就消失了,来不及回回头挥一挥手。
前面我说过,即便是上班时间,我也不会无限地呆在六楼的办公室里,虽然坐在办公室的转转椅上转过来转过去也是异常的安逸。但记者的办公室从来都是开放的,记者的办公室总在跑新闻拉广告的进进出出中喧嚣一片。喧嚣是尘世的特点,是形形色色的诱惑,我曾经深陷其中。后来发现那里面并没有怎样吸引我的东西,就像到琳琅满目的超市逛了一圈没有什么值得买的也就出来了,出来了站在一个十字路口,却昏乎乎的不知往哪儿走好,让阳光下的血液白白地在空中流淌。说真的一想到这儿我就心烦气躁,大脑开始缺氧。
然而我永远不能针对一件事物深入地思考下去(这一点真是要命),——要么惶恐的不行,如孤身走在暗无天日的原始森林,找不到方向,没有目的,被一种莫名的气息挤压逼迫回来;要么又晕头晕脑,毫无出息地与此在的阳光缠来绕去,还没咋的就乱了,找不到头绪了……
大楼前有一排树,女贞子和法国梧桐,好像没栽几年,却是很蓊郁很高大了。现在是刚过二伏的酷暑,湛蓝的天,玫瑰或赭黄的云朵,太阳是溶化的白金,炽烈的光燃烧着空气噼啵作响。田野、村庄、山冈、道路以及几里之外的城市以及我藏身的这栋大楼,都在一片蒸发的蜃气中迷迷恍恍。不知从啥时起,我的眼光被一个卖西瓜的吸了去。西瓜摊子就摆在大楼前的梧桐树下——一辆三个轮子的农用汽车,车箱后挡板开着,浓阴里一堆绿色的浑圆如一滴滴有待蒸发的水珠,闪耀着凉爽可人的光辉。
卖瓜的是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男的黑瘦,眼大手大;女的稍胖,汗也多,眉眼头发早晚湿着。然而在正午的烈日里是没有人前来买瓜的,在正午的漫长等待中,女人是挨着树身半坐半靠,手里的擦汗巾时不时扇一下又扇一下;男人则脱一只鞋当枕头直挺挺躺在荫凉地儿里,肚子一起一伏,草帽半遮着脸似睡非睡。这会儿的天空看不见一只飞鸟,地上没有走狗,大楼里偶然闪出一人来又一晃地闪进去了……太寂静了,大概是因为静,阳光才更加强烈,知了才吵得厉害。我不知道他俩吃了中饭没有,每次我吃完中饭就会隔着窗玻璃呆看他们一会儿——一分钟两分种或更长一点时间。我并不在意此在的关注有何意义(因为我知道以我的眼光是不可能去穿透事物的表象的)。但是,在空洞的二零零三年夏天的正午,大楼外再找不到别的新鲜的事物了,他(它)们就是我眼中的惟一的风景了。
也就是说,在我混沌的意识里,是希冀着那一堆绿色的西瓜和两个卖瓜人能够像街头雕塑一样住进我生命的夏季——作为一种意象或符号。但这种希冀的梦往往刚一开始就被时间的喧嚷吵醒,然后是下午,再然后是呼啸而来的黄昏和卖瓜人的悄然离去,我生命中的某些事物某些杂沓的场景也就随之闪逝了。人是很难跟一天讲和的吧,我想。无数的生活场景只能是飘坠的片片落花,而当无数的落花叠满一天另一天也就匆匆地到来了。新鲜(或重复)的事物又该发生了。
200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