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铁的大桥
当我一脚踏进襄阳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座跨江大桥。
远看大桥像一堆码得很整齐的黑铁色的钢架垛子,码得很高,很长,如一列永远不打算开动的火车。而当真的火车冒着黑烟吼叫着从钢架垛子里钻出来时,它的形象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钢铁笼子了(我至今不明白为什么要在桥上搭建那么高的钢铁笼子)。这时汽车也在“笼子”两边疾驶,过桥的人则在汽车的左右穿行。我兜里揣着粮油户口关系的证明,骑着从朋友那借来的单车,小心翼翼地晃悠在拥挤的人流中。不难想象,一个祖辈都在泥巴窝里滚爬的“泥腿子”,突然走进了城市,成了吃商品粮的城市人的一员时,心里的紧张和窃喜。我生怕闯到别人,几次停下来把车子和人一起靠在大桥的栏杆上,看看汹涌东去的汉水,又望望身边高耸的钢铁“笼子”,心情激动的恨不能把栏杆拍扁。你可以说我的高兴很盲目、很浅薄,是的,那一时,我的确是盲目和浅薄的。对于这座城市,——那一圈闻名于世的残断的城墙,一片连一片低矮陈旧的平房,灰秃秃的水泥楼,窄逼的街道,以及它的缓慢节奏所表现出来的都是一些封闭落后的气息。但这一切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跳出了农门。
我在江北寻到了住处,而我上班的单位却在江南,从此,日复一日,从江南到江北,从江北到江南,一天两趟或四趟地经过大桥。而每次走在高高的大桥上,我都怀着极复杂的心情,遥望一眼与脚下城市相对应的远处的田野和村庄。事实上,我整日地淹没在车声人流的尘嚣里,也只有走在跨江的高桥上才有机会把目光放远。这使我在此找到一种观察城市和比较乡村的支点,许多年来,就是在这个支点上,我获得平衡、平静。
这是一座集列车、汽车和人行为一体的钢铁大桥,是上世纪五十年代苏联援建项目。引桥很长,靠江北头伸进市区的那一截下面有几个桥洞,桥洞里都有用火砖砌起的纵横隔墙,住着些人。他们有弹棉花的花匠,找活做的民工,破衣烂衫的拾荒者等。可想而知,这地方肮脏、杂乱,到处都是飞来飘去的塑料袋和丢弃的一次性泡沫饭盒。从那儿走,时有陡然蹿出又倏地消逝的老鼠吓你一跳。本土一位诗人曾痛心地把它比作是城市文明的一个难以愈合的伤口。然而,在一九八八年与一九八九年之间的一段时间里,我却常到这个“伤口”的深处去找一个叫曹修文的年轻人,他是我的乡亲,光屁股一起长大的朋友。碰到他纯属偶然,我为拍一个航运专题片去江滩,他正在滩上用钢丝筛筛石子。我从他面前走过,也就是那么地一闪,又回头愣了愣,还是认出他了,已经显得很老苍了。这小子过去有些才情,喜欢读小说,写诗,拉二胡,歌儿唱的特好;但更喜欢的是打架,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气吞万里如虎。他说妈的把拳头重重地击出去有一种特别的快感,而如今生活的拳头却重重地击在了他身上。与他的名子相反,曹修文没有修文,在“修”石头。等我在船上拍完了片子,他羞涩地说他住在桥洞,不嫌脏就去坐坐。
好些年没见了,除了脸上多了些岁月沧桑他性格依然爽直仗义如初。为了我的到来他还约请了同在这个城市做泥瓦工的另外三个老乡作陪,这就是我的乡亲!哦,在这个用砖块码起来的临时仄逼的居室里,在凌乱的床铺上,在弥漫着年轻身体汗液的酸臭气味中,我们喝着他买来的价格低廉的啤酒,吸杂牌的纸烟,说粗话骂娘扯淡放开喉咙吼黄调调儿的歌子,情绪高涨气浪喧天,一点儿都不在乎头顶上正轰隆雷响的,轧过来碾过去的汽车磙子和列车的轮子。那段日子我很快乐,虽然我已“贵”为城里人了,可我发现只有和他们在一起时,才能找回真实的自己。通常是夜深了我依然没走,我们步出桥洞,由桥头堡登上大桥,感受黑幕四围中流光溢彩的城市,看白亮的灯光从墨黑的钢架上空照亮路面也照亮我们心底的脆弱。是的,我的朋友,他们是没有任何根基和先天优势的一群,可又如我一般不忍舍弃要在城市发展的梦想。尽管现实残酷,尽管一时还难以摆脱卑微、贫穷的困扰,前程迷茫青春很痛,可痛着的青春总要有一种坚韧的力量来支撑。夜半天很冷,桥上的行人很少,江水暗得深沉而隐忍。火车常常从身边呼啸而过,巨大的冲击性的轰鸣带来一种沉重、一种震颤,也带来了轰鸣过后的一种空落、困惑和伤感。凉风中,双手插兜的曹修文喜欢哼唱崔建的歌子,嗓音里有年轻人的矫情更有老人般的低厚嘶哑历尽沧桑: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可是你总是笑我一无所有/我要给你我的追求还有我的自由/可你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城墙
城墙已不是城墙,很大的程度上它已经是一种精神的存在。
沿着环城路,从颠簸摇晃的公交车窗里望出去,城墙是一条跑动的龙,或者是一条蛇,作为一条两千多年的蛇,它的鳞甲已经老透脱落,秃历斑斑,秃历处常年杂生着紫褐的荆棘和麻白的野草,野草飘拂之下,一栋暗灰的三层小楼,那就是我谋食的单位。这使我有机会时时得以攀援登临,尽管一次次登临之后给我留下的都是心灵的颓丧和沉重。——襄阳城,因为有了这一圈古老城墙使它的历史可以伸手触摸。无数的吟哦、歌偈,搅拌了漫漶的时光浸渍在裂断的青石黑砖;颓废的玄象、智性和铺张鼓胀着每一处残存堞垛,也骄傲着每一颗襄阳人虚荣的心。显然,白描这样一席人类文明的视觉盛筵是困难的。有好些天,我走在城圈儿(城墙以内)里面的街街巷巷,比照着二零零四年城市文明已经现代的不得了的外面的世界,这里的破落和陈旧,更像一个喜欢拿往日辉煌来说事的老人。
其实,由于我的深居简出和孤僻,身和心也和这座古城一样充满了一股陈旧的气息。有几个同事、同学因经受不住外面花花哨哨的诱惑早已冲出城墙,到深圳到上海到北京发展去了,而我却依然固执地困在城内,并喜欢掺和在陌生的老人中间到城墙根上去蹓跶。这种蹓跶,在时间上给我一种丈量生命意味,我觉得自己真是一个老人了。不经意间,脸上就多了一份安祥和沉静。当然,大多的时候,还是一人爬到城墙的高处,做长时间的孤独徘徊。或是身依箭口,用足心智去遥想当年诸葛先生如何摇扇抚琴,唱了一处退敌的空城计;或是凭栏仲宣楼,把王粲的声声叹息化为今日难以飘散的悠悠诗情。但是,在回望历史的时空中,往往给我感觉真实的并不是王粲,也非诸葛亮,是另外的一个人,——韩夫人。和前二位相比,这个旧时的丽人却与浸染了无数铁血的襄阳城墙关联最紧。矗立在一片树影里的,襄阳城西北角的一处城外城——“夫人城”,就是因她而筑。“我国东晋时期秦王苻坚攻晋,激战襄阳,守将朱序的母亲韩夫人亲率百余名女仆和城中妇女在此筑城抗敌……”和大多数史书记载的女子一样,她是一个深明国家大义又才智过人的母亲、巾帼。有一段时间,我特别流连“夫人城”。站在城墙上的亭子间,看西来汉水,扑面汹涌,恍如万千的刀枪击撞,遍野的铁血呼喊。或许是因我先天心骨的柔弱吧,像吃补药,在精神上,有宏阔壮怀的感觉。
关于城墙,因为它阻挡、防御性质,我常常想起的是湘西的南长城和北方的万里长城。几年前,我去北京的八达岭,在高高的城堡上,听秋风萧瑟,用手机发信息给朋友说,到了长城才理解了什么叫雄伟,什么叫壮阔。朋友回了六个字:居家院墙而已。我惊异于朋友的通透和本质,居家而有院儿(包括四合院),使人有一种置身其中的安全和放松。是否像我这样的人,只适合躲在这样的“家院儿”里生活?
有好几次,我都在城墙上碰到一个老者,他双目失明,可京戏唱得让人感动。唱《借东风》、《失街亭》、《空城计》……他唱得那么用心,带沙的嗓子破得一塌糊涂。唱到高处脖子前伸,青筋暴露,如老驴爬坡,卡在坎儿上几要断趟。我常常在他面前怔住,仿佛被一阵枯涩的风逼到一个皲裂的死壁,喘不过气。后来我知道他曾在京城跟一个戏班儿学过武生杨小楼,后又改唱马连良,漂荡四方。上世纪五十年代落眼疾,游到襄阳便再没离开。
“唱《空城计》不来襄阳怎么能行?不登襄阳的城墙怎么能行?……”
他非常在乎实地的感受,我觉得,他每日登城墙而唱,一定是城墙施于他内心和精神的一种仪式吧。现今有这种仪式感的艺人,已经很稀有了。
不知道他是怎么爬上城墙的。我每次来时,他已经在上面了。据说,对这个方方正正的,有着7.4公里长的襄阳城墙,每一块砖他都熟悉,比睁眼儿熟悉。
处于好奇、感佩,有过几次交谈,但总被围在他身边的一些铁杆儿的听戏老人打断。城墙上总是有很多的老人,而城墙根儿上更多。我不知道哪儿来那么多的老人,在秋阳熠熠的午后,一堆儿一堆儿的坐在那儿打牌、闲聊、晒太阳。在我的心中,这是被城墙护佑被城市遗忘的一群,而他们却生怕被城市遗忘。他们闲聊的每一个话题都与城市的过去有关,而现代的已经物性非常的城市已经离他们很远。也有围在一窝儿不说话的,干坐,沉默,木讷得像一尊尊古董。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他们干瘪的身子,秃鹫似的头颅比这一圈的城墙更古老,更沧桑。城墙的东、西、南三面围着的是中国最宽的一条护城河(二百五十多米宽),北边是滔滔的汉水。在夕阳西下的时候,天空有层层紫红的云朵,晚霞从水上碎金般铺过来,城墙成古铜色,每每有群鸟“扑喇喇”擦亭子的翘角飞远,这时的我,感觉还有那些老人们就像一个个虫子或者片片落叶,宿命般地和这暮色一起贴在了城墙一角。
汉江
汉江之阳米公祠,面对着的是岘山、万山、羊祜山。米芾,这位在生活中颠三倒四的人,就是在那儿蘸汉水膏毫掭墨,创造了米家山水一派。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带着青春梦幻来到在羊祜山下的美术学校(现在是美术学院)画素描、画水墨。周末,总要随要好的一位老师到江边临汉门一带散步。通常,这里的水面都很热闹,但已不是昔日的小舟、鹭鸶、木桨、渔歌,而是些砰砰怪叫的淘沙运石的机动船穿梭往来。高高链状的钢铲如柄柄长剑,深深刺进河流的底部,使它的腰身发炎、淤肿成一个个小山样的毒瘤,使湍流变缓(多年后我走上新建的长虹大桥,那些残遗的“毒瘤”还在,如座座水中坟茔一样刺目)。但汉江依然隐忍而宽容,以其无比博大无比开阔的姿态流去,带着千年的风物、温度,也带着现实的沉重。我们沿北门码头的层层石阶走下,老师告诉我,那个“米颠人”,就是从这里摆渡回到他对岸的九华楼(米公祠),——“静看沙头鱼入网,闲支藜仗醉吟风。”再瞧船上的那些淘石挖沙的人,一个个被物欲裹挾的身体,用力地做着相同的、循环返复的机械动作。——江风中再难寻觅米南宫当年的诗意气息了。
记得画过一些钢笔速写和油画写生:古老的城郭、江水、船只、芦苇(毕竟,这些物象对每一个绘画者都是难以割舍的诱惑)。我把挖沙船画作打鱼船,让想象的河鸥在画儿上飞翔。还记得在临汉门以西的滩涂上用细沙作出的画面肌理效果。而老师总是眯着双眼,苦笑着像个心思沉重的少年。他常常玩儿似地捧起一捧细沙,让它从指缝间一点点漏去,说江舟渔火的日子并没走远,你看。我看他手底漏下的一小堆细沙,心里有如被刀割伤的锐痛。
曾经有一阵儿我不想坐车,不想走简捷平整的大桥,而是乘一个贺姓老船工(航运公司退休工人)的木船,花两块钱一个过江来回(那时还没有游艇)。每次的船他都划得很慢,每次我都有充裕的时间来打量我所居住的城市,我试图从水上找回一种感觉,把握一种气质,结果一无所获。失败的沮丧如冬季的风从江面袭来,令我浑身发冷。难道“今天的月球/再也寻不到昨天的玉兔?”而另一些来自乡下的民工,在开发商的驱使下,正在岸沿摧毁一条古老但的确肮脏破烂的街道。他们站在掀掉了屋盖的断墙上,陈年的灰尘把手、脸都蹭得乌黑。墙很单薄屋架岌岌可危,而他们站得很沉稳且拆卸动作娴熟,显然,事物的结局在他们早已是胜算在握。不像我,对眼前的一切缺乏信心。有一次,我走进他们中间,从推倒的一堆杂乱苍黑的废墟中寻到一枚斑驳铜钱,用沙水擦亮洗净,上面铸有“五铢”二字,“五铢”乃汉武帝钱,那一刻,我忽然就有了一种缥缈远逝的感觉,比如日月,比如这座城市——就像脚下的江水,在缓缓流逝。
是不是那些被欲望驱赶的身体里感应不到这种日渐的流逝?在迷茫的街头,总有摇摇晃晃三五成群的年轻人,他们穿黑色的风衣,戴彩色的眼镜,染黄色或白色的头发,粗劣地仿制时髦;他们总是被空虚裹挾而行,没有方向、疑问和质感,执迷于炫幻的城市灯火,用酒精罌粟摇头丸透支青春。流逝,从精神荒芜开始,到物质荒芜结束。我常常自问:我们,还有我们的城市在思想资源及自然资源上还有多少的回旋余地?多年来,这个疑问让我难过,有时候甚至不能控制自己。一九九五年春我利用职业之便,扛着摄像机沿江上行几百里,一路是大片林木被伐,山被炸裂炸垮,木材厂、石料厂、造纸厂的机器日夜轰鸣。一路上我思考最多的是“从物质到精神”还是“从精神到物质”这个纠缠如索的哲学命题,但现实是精神生态出了问题,导致了物质(自然)生态的遭殃。有大量资料证实(包括我自己采访拍摄的几十盘录像带),自陕西到河南至湖北,千里汉江沿岸植被遭到严重破坏,森林萎缩,已有数条支流干涸,至使汉江水在逐年减少。尤其牵动人心的是南水北调中线工程。据专家预测,工程完成后丹江口库区以下的水位将再降1.3米,届时船不能行,整个汉水的生态与环境将发生重大变化。而依仗汉江活人的襄阳及下游城市的未来命运将会如何?
是杞忧吗?但它的确给我一种惊心的想像,压迫的敬畏。站在襄阳的临汉门朝北看,江对岸一字排开的是龙子口码头,千福码头、官房庙码头和中洲码头,江南岸同样有北门等几个码头与之相望。它们如血缘相连的父子,昨天都还很忙,今天,就只能是作为遗迹标本来展示它们曾经的年代、历史和故事。而后天,当愈来愈瘦的汉江水再也没有力量托起人为的沉重,襄阳城是否也会成为遗迹?现在,我常常坐在码头下的石阶上,面对日益扩大的彼岸的滩涂,想起我那位玩儿沙的老师,——一个油画家、设计家、米芾书画艺术研究的痴迷者却对生态有着特别的敏感。当深圳以一颗明星的姿态开始吸住国人的眼球时,当世人轰轰烈烈,把追求财富视为社会前进的惟一标准,不惜把掠夺、强暴自然作为理想生活的捷径时,他站在讲台上,他说,有多少执著,就有多少妄为。又说,人为为伪,人弗为佛。后来我才知道他打的是佛语。后来我才知道这是避免让我们的子孙代为人类蒙羞的智者的声音。
走进桃花岛
2000年的秋天,我带妻携子搬出了古城圈。我在城墙里面住了十几年。而我现在的住处,是离市中心有十里路的郊外了。可我更靠近汉江,它就在我的窗外,直线距离只有几百米。夜里我睡在床上能听见江水上涨与回落的哧哧声。今天是休息日,有雨,不过现在已是冬季了,不会涨水了,在我写这篇文字的时候雨里又飘起了雪,窗外的迷蒙隐匿了汉江,我看不见它。老周在干什么呢,还有他那个十三岁的丫头?
近几年我一直试着做两件事情:读《瓦尔登湖》和去汉江上的桃花岛。事实上这两件事情是一件事情——去汉江的桃花岛读《瓦尔登湖》。并不是刻意为之,不是为了消磨为赋新诗强说愁的寂寞,我已经过了那个年龄,只是觉得在四周是水的荒岛上读它更接近自然的意义。读《瓦尔登湖》我会时时想起苇岸,苇岸用其短暂的一生写他历经的二十四节气,他每天在太阳升起以后走进大地,大地上的事物依旧。他记录着“依旧”的事物,文字纯净,安静。这种“记录”,直到1999年的初夏他追随梭罗而去中断。苇岸和梭罗都是自然之子,短命的天才。
去桃花岛得乘老周的船。当我穿过檀溪村爬上汉江大堤,对岛高喊一声:上——岛——啰!几秒钟后,老周就从如云似盖的一棵苦楝树下摇晃出来,他身后必跟一条花斑狗。苦楝生在滩涂边上,老周的两间草屋就搭在苦楝树下。春夏天是见树不见屋的,只有一条船横在渡口;秋冬天也看不真切,即便是霜叶落尽。因为苦楝的周围还长着密匝匝的杂树林子,屋树一色迷迷离离,粗心的人仍然是见树不见屋的。偶有一点耀眼的鲜红飘在枝头,那是老周女儿晾晒的衣物。老周的女儿今年十三岁,读初中二年级,老周习惯叫她丫头。如果我星期六或是星期天来,从苦楝底下走出来点篙撑船的就不是老周而是他的丫头了。
桃花岛很大,有上万亩的面积。到处是齐腰深的水生植物和肆意疯长的柳树及白杨。沙丘、湿地、沟汊、沼泽构成了它复杂的地貌。只有岛中心的高亢地带相对平缓,那里稀罕地生着一片桃林(桃花岛的名字是否由此而来?),一片斑竹林和几株古老的香樟。史书上说此地曾是刘表歇息的园子,是刘表与襄阳名士蒯良下棋“解佩玉”的典故发生地。现在这里有几栋上世纪五十年代修建的水泥砖房,是关犯人用的。历史上的江中花园成了天然的监狱一直沿用至今。犯人们在岛上开荒种菜,然后,这些菜通过老周的渡船过江,送进城市。菜不是每天都有送,老周很闲,闲的时候老周就在屋边的滩地种小麦、土豆、花生、玉米,有时把长长的鱼竿伸进江中一钓就是一天光景。
有很多时候,我并没有深入到岛的里面去,也没有滞留在苦楝的荫凉下静静地看书,而是跟着老周(有时是跟着他丫头)到他家里。老周平时不喝茶,他喝白水(白开水),也用搪瓷缸子递我半缸白水。我觉得不错,就坐那儿不走,就着半缸白水过上一小时或一个下午。“简朴的生活是一门学问,它一直遭到人们的轻视,但它却不能任人漠然无视。”我觉得老周就是梭罗。我坐在一条板凳上,我注意到在这个简陋的草屋里除了我坐着的一个板凳外还有两个板凳,有两张床(里屋一张外屋一张),一个锅台,两只装水的铝桶,一张用杂树板自钉的木桌。木桌上叠着些本子。我想那应该是老周丫头的作业吧。丫头往往把我带进屋后又出门去做别的事情。老周好坐在床沿儿上吸烟。老周说前年丫头她妈得病死掉了,生活越来越简单了。
“我相信白开水是聪明人的惟一饮品。”当老周递给我半缸白水时,我想起了梭罗的这句话。但,若以为仅仅会搭屋种地喝白水过简单生活的梭罗就不是“聪明”的梭罗了。我以前居住在乡村,睡我爷爷和父亲睡过的土屋,喝我爷爷和父亲喝了一辈子的白水。我爷爷喝白水活到83岁,我父亲喝白水活到78岁。这需要一种坚持。苇岸自与《瓦尔登湖》相遇后就一直坚持不吃肉,他要还给大地一个洁净的身体,他做到了。可是我能坚持什么呢?在各种欲望交错挣扎之后,坦率地说,面对咖啡、牛奶、美酒的诱惑我不能不进入城市,陷入其中。但就在我的舌尖肠胃享受美味的同时,思想却又痛苦地回望着白水的纯净。贪恋丰衣足食的城市,使我放弃了早年要像候鸟一样执著地为“清晨草叶上那一滴露珠”守候的誓言。这当然是我的耻辱,是行动对思想的背离。这种自相矛盾的背离时时折磨着我的内心。也许,这就是我对我生活的城市始终处于若即若离的状态,并常常陷入烦恼不能自拔的原因之一。
作为一个俗人,一个自相矛盾的人,这两年,我把足够多的脚印留在了荒岛上。不是为了逃避什么,只是想把它作为一个回归自然的驿站,使自己不至于成为物欲泡沫的浮生物,并试着看能否给因缺血而苍白的精神一点“铁”的补充。岛上有些地方很原始,比如岛西大片高过人头的茫茫蒿林,岛北的湿地等,我相信除开鸟、蛇、蹦虫、走兽没有人能够来过。各类植物如菖蒲、羊齿、箭舌、芭茅、荨麻、节节草等不受任何干扰地自由生长和枯萎。还有在市区难以见到的白头鸟、杜鹃、夜鹰、狗獾、河鸥,一些拳头粗的蛇衣,一些不知名的爬行动物的足迹和粪便……我实在醉心于这些景象。我曾模仿普里什文、苇岸按四季变化对岛上的动植物做过细腻的观察笔记,试图通过这些观察去发现大地的某些隐藏,进而能像梭罗那样找到一条进入自然的路径。当然,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找到,或者说我还没能做到这一点。也许还需要一些时间,或许永远不能。但这丝毫不会影响我继续在桃花岛的寻游。今年夏天,有一次,是下午稍晚一些时候,我在一条干涸的深沟里看到一架罕见的鱼骨,约有三尺多长,头、尾、脊骨及脊骨两边巨大的鱼刺都相当完整、完美,完美得像一尊天然的工艺品!我想这应该是哪一年洪水过后的遗留吧!灰白如化石一样的骨架里应有荒岛的记忆。我为我的发现激动异常,并思谋着如何才能把它搬回城市,以弄清它的属类、履历和年代。但一场猛得不能再猛的暴雨打乱了我的计划(我以为这是天意,后来我多次去找,连地方也找不到了,总有迷失的感觉)。没见头顶上起恶风乌云,石子般的雨点就劈头盖脸地砸下来,砸得我睁不开眼。这种境况一直持续到天黑。那一晚,我没能回到近在眼前的城市,第一次留宿在老周简陋的小屋。雨把四围林子里成群的蚊子赶进屋内,多得碰手打脸。老周说我是客人,让我睡有蚊帐的床,而他却就一张破席无遮无拦地躺在地上,在蚊虫的翅膀底下,在轰炸机一般的嗡嗡声中,他睡得沉稳而安详。
可是,我却久久难以入睡。屋外是隐隐过风的声音,雨打林叶的声音,江水涨潮的声音。这些声音,使大地更静寂、更神秘、更深沉。就“让我们像大自然一样自然而然地过上一天吧,别因为雨水和掉在铁轨上的蚊虫翅膀而让生活偏离了轨道。”那天夜里,我想得最多的就是这些。
2004.12.
4月3日
这边那边
今天起一个大早,走高速,还不到九点,朋友吴露就用他的越野车给我送到了吴店镇。大哥和弟弟正站在街口等我。回乡上坟,这是一年一次雷打不动的老规矩。今年的清明节是4月5日,我们家乡的乡俗是不能在清明的当天上山,要么前三天,要么后三天。村人们一般是选在前三天。这类事我们兄弟都不懂,不懂,就从众。
吴露还要赶回市里忙他的事情。临走时他问晚上了要不要再来接我,我说不用。车发动了,他又从车窗里探出头来说,那你就在老家多住几天吧,难得今年的天气好!他没说今天,说今年,是指没有以往按惯例前来造访的“雨纷纷”。我向他挥了挥手。想前些日手机里还反复预报有雨,还一直担心乡下的泥路不好走呢,好在只阴冷了几天,说晴也就晴了,一晴气温迅即转暖且呈直线上升。昨天终于把捂了一冬的毛衣脱了,怕上山路热,临走时又减去一件秋裤。妻说你这岁数了不行,不能减太猛,要感冒的,叫我再穿上。可穿上了还是觉得多,就又脱了。看来脱了还是对的,一路上春气徐徐清而不冷,旷野路边绿树芳草鸟语花香,到了吴店镇上,姑娘们都穿起裙子来了。吴店是枣阳市的一个大镇,它是枣南往沙洋、荆州、宜昌等地的交通要道,平时就人多,逢节就更热闹了。我和哥、弟挤进人堆里买了黄草纸、鞭炮、坟飘儿和柳枝,又挤出来在路边用百元大票在草纸上一一捶打,——把草纸打成冥钱。这还是传统的做法。时下新派的儿孙们早不买草纸了,买现成仿真的人民币,有百元万元乃至十万元一张的超大票儿,三五块钱就可以买上千万,甚至是几个亿。——买冥钱论的是“张”数,不论“元”数,想给地下的老子送多少就买多少,免去了在黄草纸上拍拍打打的麻烦。
待打完纸钱,一叠一叠地在挑篮里码好了,我心里反而不安起来,算算我们兄弟挑一担的纸钱还不及别人一张的冥票多,由此及彼,父母亲在那边岂不又要受穷?真是穷怕了,遂转过去也买了冥票儿两个亿。大哥、弟弟都笑,我也感到好笑,可是,钱多好办事,谁又能保准这边看起来的假票儿,到了那边就不会成为真票子了呢?
父母、二哥的坟墓都在镇子前面的山腰上。山上多松柏,多樟槐,更多野花。每年一到三四月,便杂花生树,漫山的灿烂。开得最多的要算一种叫晕头花的花(不知学名),茎细叶小,花成串儿,色淡紫,都半尺或一尺来高,一束一束的摇曳在路边坡下。为什么叫晕头花啊?弟弟说,听说是闻着头脑发晕呢。我采一把放到鼻前嗅嗅,没晕,倒是有一种甜甜的清香味;再就是那些白繁繁的野荆花及贴地的像星星一样的是碎米花了。蒲公英花也不少。偶尔在背阴的陡峭处还可见飘飘拂拂的迎春花,奇怪,怎么四月了还有迎春花?当然,最抢眼、最热闹的还是坟头上“盛开”如灯笼似的大红大绿的锈球花、牡丹花,——这些花都是“开”在柳枝上的。——小时候记得乡人们上坟用的剪彩花都是白色的,而且小,是取一种淡淡的静哀;现在不同了,现在什么都讲究热闹好看。这样也好,热闹些,好看些,益于视觉的愉悦,以免给自己留下过多伤感的机会。——毕竟,活着的人也都活得孤独沉重不容易,不在外在的形式上寄托一下,冲淡一下,麻木一下,一旦勾起早已深埋的凝血亲情,怕是支撑不住。
半晌时起风了,不算大,松树的枝叶呜呜吹起鸽哨。还好,已叩过了头,手边的火焰渐息,风急急的在地上打旋,灰烬如黑色的蝴蝶飘飘飞升,消逝。物质的转化,会觉得肉眼看到的一切都不真实,很容易想它们就是先人的魂魄。
桃之夭夭
中午去镇上弟弟家吃饭。弟媳妇做菜的手艺真是好,春韭、水芹、茼蒿、不起豆油的白豆腐、青菜苔,皆清香馥郁,鲜嫩可口。木心说,中国的瓜果蔬菜,无不有品性,有韵味,有格调,是天赋的清鲜。这话看来不假。口腹之欲,让我想起“莼鲈之思”。可晋时张翰的潇洒,现代如我辈是绝不敢做,也做不到了。饭间聊起了妹妹下岗的事,弟弟、弟媳所在的造纸厂因为污染被上级强制叫停的事,怎么办呢?打工去?都是几十岁的人了哇!日子得继续,一时又没有什么好主意。原定今年给父亲立碑,大哥大嫂都说再等一等。长子如父长嫂如母,我们都是听大哥大嫂的。
午后坐小院里喝茶,晒太阳,身上就有了暖哄哄的太阳的气味。“还乡”的恬静,有如在地边青草丛里听小虫子们叽叽鸣叫。其实说“还乡”谈不上,一是没有“锦衣”,二是吴店镇严格说还不是我的“乡”,我的“乡”在镇子以东三里之外滚河北岸的周家湾。我出生在那儿,并在那儿生活了二十多年。大哥说,伦保(我二哥)过世时湾里人帮忙大,为答谢乡亲们他去年回过一趟老家。大哥说老家湾子变完了,快认不得了,过去的房子包括我们家的老屋都被人推倒重新盖起二层楼了。我问大哥,我们家从湾里搬到镇上有多少年了?大哥说八五年搬的嘛,那时你还在学校读书呢,现今有二十多年了。看,又一个二十多年!人间祸福,辗转周旋,一百年也就五个二十年,眨眨眼就过去了。此时我们坐在小院儿里晒太阳,喝茶,说往事,——太阳若梦,往事若梦,人若梦。
忆及老湾子,最早入梦的应该是那条被折的桃花枝。在村西头,在三通间的牛屋里,中间用两根松木杆子隔开,一边是吃草的牛,一边就是村里读书的娃娃们。我们老师是来自县城的女知青,一对齐腰大辫子的美人儿,人面如花,美而惆怅。惆怅,大概就是因为牛屋外的那片桃园吧。桃园是生产队的桃园,有百十多棵。春头上,老师用鸟儿一样翠的声调教我们唱:“春天来了,青草发了,窗外的桃花开了……”我们亦鸟儿样地跟着唱:春天来了,青草发了,窗外的桃花开了……
第二天一早背着书包上学来,天还冻得脸红鼻涕流,可那桃园的桃花就真格开了——桃花一夜雪如堆——红雪,如云。那时候我们才发毛(启蒙),没有书本,书包里除了一支铅笔和用纸烟盒自订的作业本外没有其它。所谓教唱的课文,我估摸是她编的。她把自编的课文一笔一划地写在黑板上,然后转过身来,用根细细的柳棍儿指着教我们。可我们哪有心事去看黑板上的字啊,都在看她桃花儿一样的脸,她那双清澈如晨露的大眼睛。老师好漂亮!
那老师姓什么呢?想过,一直没想起来。现在能记得的只是她的俊模样儿了。再记得的就是在桃花盛开的第二天?或是第三天?从外队(后来听说是第十一生产队)来了一个男知青和她相拥在繁花如锦的桃园里。可万没想到被队上喂牛的黑老戈(人黑,姓戈)发现了。黑老戈是个老光棍儿,不过这并不主要,主要他是老党员,还是村队委会的成员,自然是有资格教育她:自身不正哩,还不把娃娃们教歪了?一愤怒,告到支书那儿,最直接的证据,除了他亲眼所见的“亲了嘴儿”,就有一条被她折断的桃花枝。
记忆的春天,其桃花开也忽焉,落也忽焉,如雪片一样,缓缓而下,幽若芳魂,——比喻,有如蔡琴的歌声:温情款款,隐隐忧伤。桃花毕竟是太美艳,美而易折,刚一转身就觉出它别样凄凉的意蕴了,——老师走了,有两说:先说是和那男知青结婚去了,这故然好;可后一说就不好了,说是死了,并且得到了某些村人的证实。为何而死?这就不该是小孩子知道的事情了。我辍学了,好玩儿得很,二十几个孩子坐在有牛吃草有牛屙屎的教室里空等了一个上午,之后,队长来了,队长来了说各人把自家的小板凳搬回去吧!在我读书生涯中共有两次辍学,那是第一次,是集体辍学。
巧的是,没过几年(可能是三五年吧),黑老戈也死了。而且同是在春天。在生长过那片桃树林的土地上(桃园已废),队里办起了养猪场,盖了豆腐铺,喂牛的黑老戈和养猪的菊姑娘就在豆腐铺的柴禾窝里亲了嘴儿,过了皮。呜呼!桃园虽废,曾经盛开的桃花却依旧温暖着乡人的粗粝生活。只不过,黑老戈的年龄已快能做那菊姑娘的爷了。但古话说得好,春天里枯树也想开花,何况人心?要命的不是他的年龄,是他的觉悟,——头上有一顶共产党员的红帽子,他在遗书里写到:我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党……
时光如烟。大哥说,那片桃园他已是很恍惚了。又问:你还辍过学?……我终于明白,童年经历的事情大多是靠不住的,就像春天的花朵,一旦枯萎零落她就不再是花了,是泥。
——人世不过如此,一回首,皆成往昔。
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
早年我不大读丰子恺,是不懂,自以为懂——说那么些慢悠悠的话,白开水似的,叫人着急——想来可笑,没办法,自以为懂是年轻人的特点嘛。我现在是愈活愈不敢轻易说“懂”了,因为我发现今天看似“懂”了的事,明天可能,甚至是完全的另一个解。
陈村在他的《人之老》中说,人到中年以后就渐有滋味了。就像煲汤,是要时间熬的,熬到四十五十六十,人生的泡沫不撇自消,人生的蹊跷不言自明。是所谓经的多了,看看过去就知道现在,看看现在就明白将来。当然,陈村这样讲并不是说年轻人就是无盐无油的一杯白开水,以我的理解,他说的是嫩,更说的是愣吧。人年轻荷尔蒙过剩,要忙于垦荒播种,又要急于打造一方天地,可是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时,时间紧任务重啊,遇事保不齐不愣头愣脑地下蛮力,哪儿有功夫去审人审己审世事?而人到中年以后就不同了,人到中年以后他的人生基本上走了一半了,有了这一半的“资本”垫底儿,他就基本明白了人是怎么个一回事了。面对功名利禄的种种,他知道了哪些可及哪些不可及,哪些是现实哪些是梦;他懂得了时间的珍贵,反而诸事从容。能诸事从容的人,不要说滋味,禅味也有了。
然而依我看,这也是不能一刀切的。瞧瞧身边的人,“进四”了蝇营狗苟卑鄙龌龊的还是有;“奔五”了心浮气燥不顾一切的也还是有;“望六”了惊慌失措火烧火燎的照样有……世风引领人心,花团锦簇,蜂蝶往来,往深里想,借用一位朋友的话说,是时尙逼得紧哪!
晚上到妹妹家住。妹妹家住在山边,这里原是树头大队的地盘,被镇政府蚕食来建了镇中心小学。妹夫是教师,多年小心翼翼为人师表,终于分得两室一厅,二楼,外甥在外面另买了新房,平日就两个人住,够住了,阳台也宽敞。山边,二楼,宽敞的阳台上,斯时正星星眨眼月芽儿西悬,松风流影一地清辉。想这清贫中的富有,城里人可望而不可及。大哥大嫂回市工商局了,二嫂挡晚班,妹夫给学生们上晚自习去了,其他人也都忙着什么,妹妹在屋里忙着什么,边忙边几次催我进屋,说山里的夜不比城里的夜,这才清明呢,阳台上风还凉得很。清明过后是谷雨,谷雨过后,夏天就不远了。想着离夏天不远了,忽然就想到了丰子恺先生的那幅画儿: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
200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