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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一场花事一场梦

一场花事一场梦

1981年3月19日,这一天,我离开乡村,以一个合同工的身份,到枣阳县文化馆吴店镇文化分馆报到。

我的同学,有好些都陆续地考了中专、大学,到大城市里生活去了,我在挣扎与等待中,来到了这个小镇上,倒也没有多少失落,由山村到集镇,怎么说都是一种进步,虽然是属合同工,可总算拿工资的人了,又是从事我喜欢的绘画职业,我心里是满足的。

从东街口走进去,穿过一条湿漉漉的,叫狗骨头巷的巷子,巷子细而拐,拐到滚河岸边就是镇文化馆了。文化馆在一座不算小的四合院儿内,院儿还有些味道,地面是磨得光光的麻石板,房子宽砖窄瓦,看起来很有点历史了。但年久失修,屋脊上的如意兽、祥云鸟等都缺头少尾,有狗尾巴草在砖泥缝里旺盛地生长。院子里耸立着一大一小两棵梧桐,身躯都高过了屋顶去,春夏枝繁叶茂,阳光很难照进来。大白天屋里也得点上100瓦电灯泡。

我住东厢房。东厢房有两间属于文化馆,我住一间,另一间是画室。屋后就是滚河,推开后窗,可看到日夜西流的河水,稍远,是长满芦苇的鱼台岛。文化馆我来过好多次,有时跟赵馆长来,有时跟付先生来,跟付先生来就要看他在画室里画几笔山水人物。最喜欢那个画案子,快有乒乓球台子大了。东厢房对面的西厢房,住了一户李姓人家,两位老人都在镇食品所工作,去年下半年我在那儿画过一阵儿招牌画儿(广告),认识,我进院儿时,他们一家子正围坐在大树底下吃晚饭,要邀我一起吃。我说我在隔壁东街小学搭伙食,刚吃过。几只鸡见了生人咯咯咯地跳一边去了。他家小儿子福吉丢下饭碗跑过来,热情地要帮我收拾床铺,帐蚊帐,问我,你是不是正式工?一月多少票子?专门来画画儿的吗?

出厢房朝北,是三间正屋,外带一偏厦,分别为文化馆办公室、阅览室,摄影和资料室在一间。赵馆长住厦子里。赵馆长把各个门的钥匙交给我,说,你来了这馆里就有人气了。说这些“室”平时都空着,没人来。原来文化馆还有一位姓蒲的老师,半年前调县城里去了,现在就落赵馆长一个人。赵馆长平常不大来。

赵馆长喜欢戏曲,而且迷。西街群众剧院那边头年成立了曲剧团,是他一手创办的,几十号人,选本儿(搞戏曲移植),排练,出外演出,吃喝拉撒,他都要管。他忙不开。赵馆长是半边户,家住河对岸的村庄里,天黑了要回家去。村庄里事情也多。

我到文化馆的主要工作,是要完成每年上级交给馆里的美术和摄影创作任务。可赵馆长说那些事不急,你还是抓紧给剧团画布景吧,等米下锅哩。

收拾完房间,付先生过来了,他带给我几本画集,有油画和水墨,另有《卷席筒》、《霓裳曲》、《秦香莲》等几出戏本子(除《卷席筒》外,其他都是移植戏),叫我先看看。说画布景首先要熟悉戏本子,多画小样,要认真,要预想到大布景上的效果。交代完就走了。付先生是我老师,他五十年代末毕业于上海美专,本是上海话剧院画家,因打成“黑帮”才到了这个僻远的小镇上。现在在东街小学教语文。最近忙着跑平反。我让他放心,不要再为我操心了,工作上的事我能对付。他说不是不放心,是想让我画得出色一点,争取早转正。付先生和赵馆长是老朋友,也迷戏,这之前剧团的一些美工方面的事情都是他帮忙。赵馆长几回提出想要调他到文化馆来,可他不干。他说他就是画画儿惹的祸,帮帮忙可以,但这辈子不想再搞绘画这个专业了。

他先前也曾劝过我,不要学画画儿,去考别的学校,我没听。

晚上,我独坐在画室里,磨墨展纸,却迟迟找不出感觉来,心里似有一种说不清的隐隐的躁动。墨、立白粉、牛皮胶水和绘画颜料混淆的气味直往鼻孔里钻。我推开窗户,院子里树影婆娑。近段时间少雨,下午天阴了一阵儿,可到夜黑儿云又散了,月色亮得如美人的脸。对面老李家像是来了串门的街坊,说话声调高昂。他家女儿(后来知道她叫李福玲,在供销社百货店当售货员)提了把长嘴铝壶,在浇院角的一架葡萄和几盆花草。于是便有了心情,合上画册,走出屋来。福玲见我轻轻声地“嗨”了一声,说有两天没浇它们了,还以为天要下雨呢,又没下。架上的葡萄刚刚冒出叶芽,一小撮一小撮的,其枝藤纵横已呈蔓延之势,想必不久将会盖去半个院子;花也不少,有茉莉、栀子、月季、芍药、木槿,另有几盆圆叶的草。月光里,月季开得朦胧,芍药也开了,白色,柔润润的,还新结了不少蕾;栀子和木槿同在一个半破的陶缸里,都长到了有半人高。几盆圆叶的草我没认出是什么。福玲说她也不认得,是她妈妈春头上去后河鱼台岛挖地米菜碰到的,说是怪好看的,就挖回来栽到盆子里。也开花呢,才开了,是伞状的细细碎碎的小紫花。陡然想起来春天马上就要过去了。春天是一个梦,花开梦起,花落梦去,细细碎碎的小紫花已经开过了,春天就要去了。

西街的曲剧团正在排演移植戏《牡丹亭》。背景大幕是付先生画的粉彩:一座后花园的亭子里,杜丽娘与柳梦梅梦里相遇,似曾相识,娇羞疑惑,周围繁盛的杜鹃与牡丹满眼。付先生选的是《惊梦》中的一场景,风格写实,是“遍青山,啼红了杜鹃,那荼縻外烟丝醉软”的写实。但一处戏唱下来就这一个景儿,赵馆长不满足,要我再画一幕,好在演唱中换一换。画什么呢?想到一场花事一场梦,又想到赵馆长也曾说,《牡丹亭》,不就是汤显祖做的一个白日梦吗?觉得有道理,那我就画一场春天的大梦吧!

这么思考着回到屋里,重新展纸磨墨,心里就沉静了。画小样一般用水粉,我则在一念间想到了水墨,似乎用水墨更能彰显我的想法。五尺宣,裁成四三的黄金比,横幅,远处用特号提斗吸饱水,膏石绿、湖蓝、花青,淡墨、少许曙红,作水气淋漓的大块泼染;近前使烟脂、藤黄、朱膘、调花青和辛白,点攒随意,或梅或桃,或李或杏,或柳絮榆钱,或丝兰牡丹,并不具体到某叶、某枝、某树,也不管谁开谁谢的时序,只写虚实偃仰的各样姿态,手法上有装饰的大胆,其意,又在于春日里春光无限的姹紫嫣红,一地落英的似真似幻。一口气画下来,看看,还有点意思。然后燃一支烟,待画幅略干,又于重重花深处,钩几笔半露半隐的“断井颓垣”,——我以为,“断井颓垣”是梦醒的药引子,不可或缺。

画面上没有人物。这在舞台布景里不少见,弄不好会给人感觉空。但我的确很喜欢自己的这个设计,这个画法,并且已考虑到上大幕时,虽然用的是粉彩,但也应采取中国画的表现形式,避实就虚,画面上没有人物,人物在画外,人物正在牡丹亭畔(戏台上)载歌起舞呢。而且刚刚是雨后天晴,水气在枝叶花丛间氤氲,想象着白衣青衫的杜丽娘和柳梦梅,在如云如雾的众花神里流连,“近睹分明似俨然,远观自在若飞仙”,那该是何等浪漫的事啊!这不正是看官们心中所向往的境界吗?

现实生活里不常见,或者说不曾有,但可以想象,可以做梦。可惜我不会唱戏,否则真想走上台去当一回杜丽娘,或柳梦梅。

谷雨有雨

画大布景在前街供销社机关的大礼堂里。文化馆房子矮,展不开。付先生先前也是在那儿画的。三乘五米的画布,几乎占了大礼堂的一面墙。画小样与画大幅布景毕竟不同,小样我可放开手脚,跟着感觉走,而面对如此大的画幅,稍有不慎就会失去掌控。还记得第一次画布景,是去年春天在城里办美术训练班,正赶上各公社都到县人民广场搞文艺汇演,我也被抽调去搞舞美,那次画的是江河芦苇,戏文为张飞假扮渔夫捉周瑜的故事,——深秋里茫茫芦花,阵阵鸿影,以为画布景理应是从大处着眼,我亦是以壮阔之势,恣意纵横疾风扫叶,结果潇洒是潇洒矣,但一扯到夜晚的舞台上,就浑浑然一片完全不知为何物了。后来我请教付先生,付先生说,布景虽然是戏文的衬托,可也是要供看官看的,既然供人看,就要讲究细节刻画,你缺的是起码的细节;其次,布景毕竟不是绘画作品,重点要考虑到灯光下的效果,尤其乡镇剧团,灯光不专业,有的只是马灯和汽灯,色彩该鲜艳的一定得鲜艳。

有了上回的经验,这次我自然是画得认真,一叶一花,一丝不苟,而且敢用纯色了,似有了一种不怕“俗”的精神(绘画上有一纯三分俗的说法)。当然,也不是一点不怕,一个半道出家的人,对俗雅二字总是很敏感的。只不过,就眼下来讲,我想得最多的还是画好后所要面对的人群,他们大多是我的家乡父老,他们需要什么,我想,再大的艺术家也没有资格说他们俗罢。杨柳青年画,贵州蜡染,苏州刺绣,日本的浮士绘等,这些来自民间的艺术俗不俗呢?为什么有些东西看起来野调无腔,却反而能登大雅之堂?

艺术上的事,有时真是很难说得清的。我为将自己的一些想法尽量表现出来,在描绘中,不惜费时费力。从请木业社周师傅帮我钉框架、绷布、刷立白粉,到着粉彩完成,断断续续竟然花去八九天时间。这期间,付先生时常抽空来看看,关紧处还动手改几笔。不过完成后效果果然好,应该说比小样儿还要好,纷纭如梦的花事,披烟浮雾,既朦胧又清朗。用赵馆长的话说,是深受群众喜爱。说他这几天带团到乡下演出,只要一扯上这张景儿,立马就围满了人,有不少青年男女还站在布景跟前照相留影呢。

听到这些话,我不禁喜慰盈心。

下午县里的贺老师来了。贺老师早先是县豫剧团的专业舞美,现在在文化局地方文化科当科长,是下来检查工作的。晚上陪他看完了一折戏,吃宵夜,他和赵馆长多喝了几杯酒,一时兴起,要来馆里画画。他先用水粉画了一幅秋日枫林,后又用水墨作了几幅大写意的山水和花卉。在赵馆长的怂恿下,我班门弄斧,也画了一张三友图:铁枝瘦梅、秀石、朱竹两叶。是毫无新意的老一套。因为怕丢丑,没敢画别的,也不敢多画,便草草收场。请贺老师斧正。没想到贺老师狠狠夸了我,说我不愧是付先生的学生,水粉画得不错,水墨功力也不差,花卉嘛走朱耷一路,又见出板桥简笔遗风,年轻轻能有这般模样儿已属难得。其实我明白的,这是贺老师在鼓励我呢。在我们这个小地方,贺老师和付先生都是有名的美术家。可说实话,贺老师的画儿我不是很喜欢,这大概跟一个人的性情有关。我更喜欢单纯明快的东西。老觉得他的墨色是在黄宾虹的积墨窝里打转转,转得拖泥带水糊糊叽叽的不清爽。不过,曲高和寡,也许是我的眼光还不到,对高水准的艺术还缺乏鉴赏力吧。

对门小福吉给送过来几杯茶,一瓶开水。赵馆长连说,正口渴哩,及时雨及时雨。前些天画画,往往一画就画忘,等我慌慌赶到我搭伙的小学食堂,不是开过饭了,就是开水没有了。后来李家婶婶知道了,就叫福吉喊我到她家吃,开水呢她说反正是生一回炉子,烫的水用不完,也叫福吉给我送。送得我真有些不好意思了。可又有什么办法呢?一人在外,孤单得什么都凑合,每每一想到这儿,心里难免郁闷。来时赵馆长曾嘱咐我在屋檐下搪个炉子,说文化馆没食堂,搭伙吃饭毕竟靠不住,弄个炉子以备不时之需。我呵呵地答应过,但答应归答应,还是没有搪。我想即便是搪了,怕我也懒得去烧水做饭的。

喝茶吃烟,说戏谈画,夜深了,送贺老师去镇招待所,出门发现满天漆黑,——下雨了!今年春旱,旱一二十天了,猛然间细细密密的雨点儿落在脸上,心里凉爽爽的。赵馆长兴奋的高声嚷嚷:噢哟,今儿四月二十,是谷雨,谷雨有雨百谷生,百业兴,好兆头呀!老百姓腰里有了票子,我们的戏就能唱大了,唱旺了!

李家婶婶

李家婶婶是基督徒。我在她家吃饭,见正屋北墙上贴了一张大大的“爱“字,鲜红色;“爱”字底下,还有几行小字,竖排,也是鲜红色。小字似乎是《新约》里的句子:“爱是恒久的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恨,是给予;爱是永久不止息……”我嘴里扒拉着饭,看着,心里一下子涌上许多的感动来。有意思的是,这张大大的“爱”字,竟和毛主席像并齐贴着。有回我和李家婶婶开玩笑:婶婶,这搁前些年,你怕是要挨批判的哟。她抿着嘴儿笑。笑完了,脸色庄重起来,缓缓说,其实啊,毛主席的心,和耶稣一样的。

这话让我震惊,却一时又说不出为什么。在我们枣南山地,宗教是相当普遍的,尤其是文化大革命前,佛、道、天主,都有不少信徒。我小时候,母亲信佛,常到白水寺敬菩萨、上香,但她同时也信天主,还带我去南山里的皇村做过“小礼拜”,到镇上天主堂(也有叫福音堂)做“大礼拜”,那时我三岁呢还是四岁?恍惚有很多的人,大半天都挤坐在一个昏暗暗的地方,听老得像老山羊一样的牧师做祷告,唱圣歌。母亲不识字,记性不好,往往记不住牧师祷告的话,一句也记不住,为这,母亲自己生自己的气,还掉过泪。往昔乡下妇女,都是从旧社会走出来的受苦人,没文化,多灾难,我想她们对于诸多教派,估计也分不太清,但在她们心中,释迦佛、圣父耶稣都是神,是神都得信一信,拜一拜,礼多人不怪嘛,不会有坏处的。目的自然也直白,有神的引领,顺风顺水,步履会稳当些;受神的恩祐,祛疾免灾,得大小平安。当然,以我看,李家婶婶跟一般村人信教大概是不一样的,她在县城里长大,初解放的师范生(可惜没能教书),知识分子呢,她皈依的是信仰,修的是心吧。

李家婶婶为人平和、含蓄,早晚见都一脸浅浅的笑。恬淡得很,真诚得很。她在今年年初办了退休。我刚来馆里那几天,看她不是去后河园子里忙种菜,就是在院儿里莳弄花草,要么到集上买点家用,慌进慌出的;偶尔闲些了,就戴上眼镜,坐在檐下一把老式的靠背椅上,读那本黑皮壳的《圣经》。问她为何不上班去,她说都退了好几个月了呢。我这才知道,福玲原来是临时工,现在招工不容易了,为了让福玲能尽早顶职,便提前办了病退。她不过四十多一点,远不够退的条件,是找人帮了忙的。

好像是上个星期天,福玲的男朋友来了,他叫郑晓明。他俩是高中同学,自己谈的恋爱。郑晓明两年前考到湖北医学院,还没毕业,是刚到镇上来当实习医生的。他皮肤黑,矮,人小小的,和福玲的高挑清丽简直没法比。可李家婶婶很高兴,很满意。后来我知道,郑晓明也是基督徒。晚上,福玲领他来画室里看我画画,交谈中,我发现他目光干净,胸前那随着呼吸一跳一跳颤动的银灰色的十字架,显然诉说着他的信仰走向。

有一种东西,似乎在你出生之前就已经融进你的身体里了,平时你并不知晓,它在你身体里游弋、沉潜着,不甚明晰,然而一旦被某种事物撩拨、牵惹,它就活泛起来,爬上你的心头,使你在蓦然间体味出人生的诸多温暖和爱意。我最喜欢看李家婶婶坐在檐底下椅子上唱《赞美诗》的样子,这时候大多在午后,该上班的都上班了,小福吉也去了学堂,春阳很好,偌大的院子只有几只鸡安卧在墙根儿,一地的树阴花影,我也许正在为新的布景设计发着呆呢,就听到从对面传来诵唱圣歌的声音:“哈利路亚,我主耶和华,求主赐圣灵充满我心,哈利路亚,哈利路亚……”画室的窗口正对着李家婶婶的门檐,我一抬头,就能瞧见她手捧圣歌,满脸的安详虔诚、单纯欢愉犹如童子的神态,仿佛,上帝就站在她的面前,在和她说话。那一刻,我真觉得,这个院子,就是一个天堂。

不过像这样没人打搅的午后不常有,多数的时候,会有一些老街坊来文化馆的阅览室看报纸、聊天。他们老远咳嗽着朝这里走来,只要一有人跨进院儿门,李家婶婶就会停止诵唱,合上诗篇,从椅子上立起来,用手抚一抚前额的头发,微笑着跟人家打招呼:“过来啦!”让人感到她那样的平和温婉,是很深远很深远的,是来自前世今生的信守与修为。

有过几次和李家婶婶拉家常,谈工作和学习,也有谈生活的,细细碎碎的温馨里,充满了恩慈和智慧。她问我有二十了吗,找对象了没有,打不打算在小镇长期做下去?但我逐渐发现,这些话,都是皮毛毛的一晃而过。她真正关心的,是我的人生态度。有一次她对我说,真怕你们现在的年轻人什么都不信了,什么都不信了就不知退让收敛,不知敬畏了,那怎么能行得远去?这种担忧,像极了我母亲在煤油灯下对我的声声教诲。嵇康说过,守之以一,养之以和。看来,尽管世面上已是疯狂地抓金抢银,而长辈对晚辈的寄托,更看重的,还是在于无形的,“守之以一”的精神承传。

也许,无形的精神承传,才是最真实、最恒久的吧!

李家婶婶每周都要参加一回教友们的“礼拜”会,一般是周日下午,有从襄阳(有说是从武汉)来的葛牧师讲经布道,地点在天主堂的后走廊。说我要是有兴趣,也可去听听。我满嘴答应过要去。可总是这事那事,给耽误了,一次也没去成。天主堂靠近西河沿儿,晚清建筑,也是小镇上唯一的一座楼房,二层,过去有高高的尖顶,尖顶上还安了一个黑铁的十字架,时常见些麻雀落在上面,只是“文革”时尖顶被砸掉了,黑铁的十字架不知去向。现在这座楼是公社招待所。听李家婶婶说,前不久,襄阳的几座天主堂都还给教会了。她们的会史正在和葛牧师一起,找县里宗教局,要镇上也把天主堂腾出来,还她们。要是真能归还,从乡下来做祷告的教友们,就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了。

我突然间就有了一种孤独感。想到了家,想到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个家,可为什么我们的心还总是不安?为什么我们的脚步还总在不停地挪动?想到近些年,我们生活中许多必要的仪式,必修的功课,都废弃掉了,想到了我这个心中已落满尘埃的唯物论者,哪一日一旦肉身枯朽,精神上是否也能有一个安妥的抵达?

梧桐

院儿里的桐花开了。一高一矮两树桐花,开了半匝院子。矮的是青桐,花粉白,高些的是泡桐,花淡紫,自四月半以来,其他的花开开落落,都渐渐地残了。梧桐花却一天比一天繁盛,枝压枝朵叠朵,挤挤拥拥不甘人后地争抢着开,格外缤纷绚烂。每日打树下走,总忍不住要停下脚仰脸望望,嗬,满头的花,薄梦似的,是那么一股让人迷醉的味道。

这些日子,李家婶婶扫院子特别勤,青石板的院子,本来干干净净的,她一天还是要扫好多遍,有鸟戏枝间,风过梢头,虽然树的花期正隆,也难免会有几朵要摇落下来,几朵而已,她照样要扫,有时是用手拣,一朵一朵拣。说我、赵馆长,走路都是头昂高高的,不晓得看看地呢,怕踩烂了它们。我听着心里笑笑,笑着,忽然两颊发热。再出门进院儿,自觉不自觉,脚下就小心多了。

(知道小心了,就是说,能把李家婶婶的话当话了,这也不易。成长是不知不觉的。尤其今年,我明显感到有一条河流在静静地向我心中流淌,流进血液,融入骨肉,将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我以前对于诸多花事,大体是不在意的,它们一年一年开放,我是一年年忘却。农村里长大的男娃子,好象不屑于花花草草。——岂止是花草,但凡一些平凡弱小生命,几乎都是忽略。现在,一颗蓬勃的心似乎是沉静些了,懂了一些四时轮转,万物来去的道理了,懂了一些尊重与怜惜。人间好花,都是开在人心里的。)

有关于梧桐的儿时回忆,印象深的,是家乡人都叫它傻大姐儿。为什么这样叫?大概是说它泼皮好长吧,栽下去二三年,就亭亭玉立了。花开得也特别的不甘寂寞,甚至是大大咧咧,那一串串小喇叭一样的朵儿,像藏不住点儿心事似的,见人就要说点什么。这么比并不是说它简单天真没脑袋,而是另一种的喜欢,一种对人热情无邪的好。不像梅竹它们,骨子里透着清高,又没有桃夭(妖)气。所以梧桐是一种特有人气的花树,乡下人(当然也包括城里人)都愿植它于门前窗后,抬眼就能见到,伸手就能摸到,图的是亲近。时间一长,就像是自家的姊妹了,有了烦恼,是大可放心地和它说说私房话的。

年前闲翻《诗经》,在《大雅·卷阿》一节里看到这样的句子:“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读着,就好像看到了一只神鸟昂首于高处,翩翩欲飞;而贞干修长的梧桐则面向朝阳,灿然相迎。那是一幅多么清朗明丽的画图啊!原来,天天和我们在一起的“傻大姐儿”,一到了《诗经》里,也可以这般的雅!后来读书渐多,发现梧桐在古代的民间里叫“凤凰木”,凤凰非梧桐不栖。庄子《秋水》里说:“夫鹓鶵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那鹓鶵,就是凤凰。这么看来,民间的梧桐,不仅雅,而且祥瑞。

小镇上的梧桐不及我老家多,不过亦不算太少。据我观察,除了文化馆的这两棵外,南街顶头有一棵,靠城墙内堤那一趟还有五六棵,它们以同是正值酣畅花季的洋槐为邻,白紫相间,繁复淋漓,热烈而沉静;有些也是生长在人家的家院里。早晨,我穿过东街走城墙往西,再南拐去供销社礼堂的工作间,远远的,我能看到它们那漫过爬满枯藤的老墙,一团团花开如云的身影,就像是看到了一个(或几个)名叫云的女子,在自家的天井里一边做针线,一边吟叹着抒情小调,使人有种旧的怀想:“春季到来绿满窗,大姑娘窗下绣鸳鸯;忽然一阵无情棒,打得鸳鸯各一方……”好几次,在画室里听李家婶婶在院口喊,小谢,听到了吗,三十年代的,周璇!

流行如风,几乎一夜间,街面上就飘起了周璇老歌。一些蓄长头发,穿喇叭裤的年轻人,手提日本产“三洋牌”录放机,在老人碎牙般的巷子里,身子像散了架样的摇摇晃晃,边走边放,很时髦。近日我忙着画《霓裳曲》一剧的布景,可能是受了剧情的影响,心中沉溺不爽,老觉得那绵软甜蜜的歌声里,有一种光阴恍惚的惆怅。

即便是一代帝王,终也逃不脱似锦繁华宴罢酒散的忧伤吧。在弥漫着四月芳菲的悬浮里,一曲旧梦似的歌声,从融融春日盛景里钻出来,全是凄凉感世的情怀。就像这满脸喜气的树树桐花,一落到伤心客的眼眶里(比如温庭筠、陆龟蒙、李煜、李清照等),照旧会成为伤别离愁的物象。《霓裳曲》,就是这样一出以梧桐作底的戏——

“常记得,霓裳一曲青鸾舞,梧桐花下招新凤,虽无人窃听,也索声儿海誓山盟……”

对于爱情,一直感动于李隆基杨玉环的刻骨与不舍。但也无奈,江山终归是江山,江山欲倾,柔弱红颜又如何顶撑得住?昨日的生生誓言,转身雨打风吹去……

话扯远了。先前和付先生一起画画时,听他说过桃花不好画,易滥;其实梧桐花照样不好画,弄不好就拖泥带水。为了《霓裳曲》这幕布景,除在院子里画写生外,我还借鉴了徐青藤的《杂花图》。徐青藤的花卉大多狂纵,逸笔草草,但这幅《杂花图》却画得安静,牡丹、石榴、紫薇、秋菊……菲拂流影,浅浅清丽。尤其那枝斜逸而出的梧桐花,粉白温润一如德加笔下少女的脸庞。这是徐青藤的晚年之作。晚年的徐青藤不可学,不可学在于他画里留下的大块空白,就像他的人生,空白处全是无尽心事,不可捉摸。

不过,到底,我还是从他这枝温润的桐花里,看到了一颗癫狂的灵魂所抱以的深情、体贴的眼神。

想起诗人索德格郎说过的一句话:我对万物,都只有那唯一的名字,那就是爱。

眼下,毕竟到暮春了,加上天又暖得奇怪,我估摸着,再有一周,院子里的花事就该收场了。热烈的夏会紧跟着呼啸而来。节气与万物的渊源,就像人与植物,都是风吹草动息息相关。前日晚上,我去东街小学付先生那儿讨论画稿,回来时夜深了,李家伯李家婶婶一家人都睡下了。偌大的院落,一弯半月亮在中空,清静异常。“微月照桐花,月微花漠漠……”陡然间,心下就有了上苍的恩赐于人间的万般感念,而人间呢,就是和李家婶婶那一样的怜惜吧,满地桐花落,从每一朵落花开始。

鱼台苍苍

近些天来,喜欢到后河鱼台岛上去散步、闲坐。

从文化馆后门下河,十几分钟就可以走到岛上。岛是石头岛,不大,但它高高凸起,若站在河底看,很像是一座孤立的山。滚河水在这里被分成两股,一股向南,一股向北,各绕半圈儿再会合西流。其实,鱼台岛在多数时候应该是个半岛,秋冬季,靠镇子这边有条毛道可直接上去,只是到了春夏水旺时,毛道被淹,它才真正成为一个岛屿。赶巧今年春旱,虽然谷雨后三天两头也在落雨,可河水一直没涨起来,我照旧可以轻易地来来去去。

岛上多芦苇、芭茅,少量的葫叶树、麻杆柳、樟树。芦苇,就是《诗经》上所说的蒹葭吧,已经半人多高的蒹葭,绿油油的从岛的靠水的周边向山上蔓延去。再晚一些时日,到五月底六月初,这里将是遍地盛开的花朵——浅绛色的,灰银色的,在初夏的阳光下旗帜一样漫舞。不过那时候我再到岛上来,就要靠渡船了。——也不一定能来了,夏水汤汤,由大洪山一路奔来,河里的独木桥要么被冲走,要么收起来(这些年一直这样),而乡下赶集的人又总是很多,渡口艄公忙,谁还有工夫专门为了我到岛上闲遛去划船呢?

往日的鱼台是很热闹的,上面曾建有水神庙,凉亭。听李家伯讲,他小时(三十四年代)还见过,明朝遗物,不知什么时候就悄悄消失了。后来就传说岛上孤。孤,在本地讲是有厉鬼出没的意思。平常极少有人上去。说那上面老好死人,几乎每年都有死人,年轻人,老年人,好不好的到岛上不是跳河了就是吊颈了。记得几年前我开始拜付先生学绘画,时间是秋天,为练习色彩不断到户外写生,用水粉、水彩去描绘滚河两岸景物。鱼台岛我是经常到的地方。秋日里河水清澈,如果天气晴好,站在岸边可清楚地看见水底的沙丁鱼和不同色彩的鹅卵石;偶尔能碰到一两只小鹰船,鹰子在渔人的竹篙下没入水中,一会儿又从另一个地方冒出头来,把安静的水鸟惊得扑噜噜噜飞远。这些,都成了我描绘的对象。

其实,我画得最多的还是芦苇(至少在二十几幅以上)。我老家在滚河上游,相对于下游的鱼台,我毕竟是外乡人,有关于它种种的不祥传说,我当初并不知晓,只是觉得满目苍苍的芦苇,——青黄的叶,高擎蓬松的已老去的花穗在秋阳的余辉里如燃烧的火焰,而远处的水面则是明晃晃的绯红色,像流淌的血;岛上的石头也大,如坟墓一样圆鼓鼓的,旁边有细弱的芭茅秆来回摇曳。我画着这些,画着,有时间回过味儿来,浑身上下的毛孔像触电似的会猛地麻一下子。再看笔下的画面,则显现出一种致命的伤感。那时志向高,一门心事备考美术学院,我注意力全在那些物象的冷暖、明暗、虚实等等色彩关系上,用付先生话说,我关注的都是技术层面的东西。至于画面所表达的什么意象,大多不去顾及。两眼像风中芦花一样很灿烂,但也很迷茫,因为我根本看不清前面的路途还有多远。就像现在,我依然是看不清。现在我照旧来岛上写生,但我隐约意识到,芦苇之于我,已远非单单的一个描绘物象那么简单了,多次重复地选它作为描写主体,应该是天性使然,是情感的需要,是早已深埋心底的无意识的本能反应。当想到随着日后秋的到来,那白茫茫的花絮羽毛一样在风中卷扬,心里就有一种难以抵达的旷漠。

依照李家伯的指引,那座水神庙和凉亭的位置应该在岛屿南坡靠近山顶的地方。我寻了几次,竟然连一点残存的痕迹也没找见。小道旁的樟树、野藤、芦苇、以及半米多高的野胡萝卜花,都由石头缝里长出来,特别葳蕤茂盛,不断有樟树叶从我头顶摇落下来。我以前并不知道樟树会在春天里落叶,这让我很吃惊。一回我眯起眼向上仰望,在四五米高处的枝桠间,逮住了一片红得透亮的叶子正在慢慢脱离枝梢,它先是在梢头颤了两颤,待叶蒂断开后,便在空气中如一小舟在汪洋里飘飘摇摇,然后滑过我的眼睑,落到地上。这个过程大约有七八秒钟,在这个过程中,我听到了一阵沙沙沙的声音,这声音细若游丝,却很清晰,尤其当它从空中着地的那一刻,就像是巨石击水,极大地震动了我的内心,恍若身置秋后的肃杀之境,顿生悲怆之感。自《霓裳曲》一幕戏排演完成后,我有段时间没画布景了,我估计不会再有布景让我画了,《霓裳曲》可能是戏班排演的最后一场戏。事实上自今春以来,西街剧团已出现了衰势,演员们人心浮动,焦虑。这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的事。过去一百元、至少八十元演一场的戏,现在只三十元演一场,就这,还得走村串乡去找看家。乡镇剧团,自筹自支,二十几人的衣食住行,经济上愈来愈撑不住,时有断炊之虞。不仅如此,县市以上的专业剧团也常来山地里抢食吃。去年还红红火火的传统戏,说不行就不行了,形势变化之快,令人始料不及。赵馆长急得要疯了去。赵馆长说,他不能眼睁睁瞧着剧团散伙,几年的心血啊,那样他会受不了。金小六、省心、池桂梅是我在剧团的三位好友,金小六是琴师,省心和池桂梅一个黑头一个花旦,他们都是团里的台柱子,可他们去意已定。省心和池桂梅决定去城里做服装生意。金小六说国家在开发深圳,他准备去深圳闯一闯。几天前一个晚上,我们在西门外秦家酒馆小聚,省心和金小六喝高了,他倆都哭了。池桂梅为保护嗓子,过去是不沾酒的,那回也开戒了,也喝了不少。不过池桂梅没哭。她好像无所谓。末了,我扶着歪歪倒倒的二位仁兄回剧团宿舍,池桂梅跟在后面,陡然的,就听到她在后面唱:

辕门外三声炮响如雷霆

天波府走出我保国臣

头戴金盔压两鬓

铁甲战袍再披上身

……

这是《穆桂英挂帅》中穆桂英二度出征的唱段,我熟。平日里气壮山河的曲调二八板,今晚听来,格外苍凉。

滚河水绕着鱼台岛静静流淌,坐在岛边的石头上,透过密密的芦叶、树枝,我能够看到它舒缓西去的从容,能看到河岸上某一段老街的黝黑后墙。我开始怀疑自己,怀疑自己也只是这座小镇的过客而非它的长久居民,会不会在哪一天也要选择离开?想到两月前刚来文化馆时的那种兴奋和眺望,那种要在戏剧美术上作为一番的想法,的确幼稚天真。不过也没太沮丧,烦闷是不可摆脱的,而烦闷过后是内心的苏醒,是加大了我对色彩写生的训练力度。岛上有很多我叫不名字的贴地野花,极小,碎米粒似的朝开暮落;很多芦根裸露于泥土石块之外,有数不清的细丝脚的虫子在芦根上来回奔走,它们相互纠缠,又生生不息。我试图走进鱼台的深处,走进它的往事,包括已远去的水神庙、凉亭,包括脚下的这些草芥生命,也包括我自己。鱼台岛多生水蜻蜓,听李家婶婶讲,到盛夏的旁晚,隔河相望,水面上往往红雾一般,叫人恐惧。在我家乡,水蜻蜓是淹死鬼的化身,是水上飘荡的魂魄,但它的确漂亮,通身水色红,很诱人,小时候为在堰塘边捉住它,没少挨打。我是偶然间发现水蜻蜓的。“还没立夏,怎么就有水蜻蜓了呢?应该在五月底飞起来才对呀!小谢,你听婶婶一句话,那上面不吉利,不要去不要去了,啊?”李家婶婶见我这些天老朝鱼台跑,就很担忧。可我依旧往上面跑,我自认为是个唯物主义者,哪会迷信那些?付先生生病了,他最近上了一趟上海,回来就病了,住进了镇卫生院。付先生很憔悴。他的“黑帮”平反受阻了,据说是因他早先画过女裸体的事。搞绘画艺术的人,能不研究人体吗?真是荒唐!下午,为给损坏的布景补彩,我去了西街剧团,得知又有几位演员也起了要离开戏班的念头,气氛很是郁闷。金小六问我愿不愿跟他到深圳。我没回答他。人的命运里有很多东西是我们自己所不能把握的吧!尽管我目下亦是一副焦灼无措的状态。只是感到,真到了曲终人散的那一天,各位相别于路陌河岸,眼前的这一片迷茫的芦苇,会更加迷茫了我的眼睛。

200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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