呐喊
小时候好梦魇,母亲说是睡觉不老实,手压胸口了。长大了读书在外,还是经常犯这病,半夜被同学叫醒,惊骇一身冷汗。后来知道并不是因为手压胸口了,是神经衰弱。神经衰弱最是让人恐惧:醒着时是一个人,梦魇里就是一个鬼,做鬼的哀号。
这也是同学告诉我的,说我在梦里挣扎时的喊叫恐怖得像鬼的哀号。我自己倒没听到。人鬼之间的距离就是一场梦的距离吧,或许更短。在于醒或未醒之间,在于醒或未醒之间你身边是否有人推你一把,把梦中的那一声鬼号驱散。驱散了醒来是人,没驱散继续做鬼,或不人不鬼。我们每一个人都有不人不鬼的一面,都有不人不鬼的瞬间,只是大伙心照不宣不想认账。不认账归不认账,但它存在。就像人活着是为了死,可谁都忌讳说他死。
记得第一回看到孟克的《呐喊》时,有如三更夜遭遇一支来自冥府的箭,迅速被它穿透,感觉是箭支过腹,猛地抽走,我眼直脑僵差一点痉挛过去。——并不是因为痛,是我看到了我自己,看到了我最怕看到的梦魇中的不人不鬼的我自己。不人不鬼,比鬼还鬼,——那个被比鬼还鬼的声音吓破了胆的幽灵一样的家伙,扭身,缩脖,双手捂耳,站在一条无头无尾的公路桥上,作鬼的呼号——
在一节无头无尾的公路桥上,一个幽灵在呼号,它穿透了孟克,穿透了我,穿透了所有在医院里看到过这幅画的病人。——那时候我好像在生病,住肝病科。肝病科我们把它叫作鬼科,是出鬼的。一个个脸色蜡黄,颧骨高耸,眼睛空洞得发绿,——病床、药瓶、消毒液,和一望无边的黑暗。黑暗里流淌着死亡的气息。在一望无边的流淌着死亡气息的黑暗里,我遭遇孟克。
后来,我又读到了他的《忧虑》、《绝望》、《玛多娜》……但都没办法深读下去。古怪、严肃、阴郁、不安,他让我窥见了一个个肉体核心里那些不可名状的绝望,——表现主义的孟克是整个人类的大梦魇,大绝望。他是人类的灵魂的切割机,锋锐无比,一路割来,你无处躲藏。你能听到你五脏六腑你的骨头被他切断的嚓嚓声。
孟克说,他五岁母亲去世,十四岁前后姐姐病故,弟弟早夭,妹妹精神分裂,他本人亦到了疯狂的边缘。“疾病、疯狂和死亡,是我出生之时就站在摇篮周围的黑色天使……”
写到这儿,接到我外甥打来电话,说我大姐病危在枣阳医院。说我大姐先天下午正在地里掰棉花,说头有点晕,说着,人就昏迷了。现在是早上7点10分——2006年11月4日的早上7点10分,我写到了孟克的“黑色天使”。我突然意识到了某种不祥。我外甥说:“三舅,你快点,妈快不行了。”我不能再写下去了,我得赶去枣阳医院看我大姐。
……
……
接着前几天的写。我很平静。关于孟克,关于“黑色天使”我想我已理解。在医院里,我已认不出我的大姐了,她躺在白色的病床上,事实上她已经不是她了,她身体缩小,面容走形,我相信,她已经在大步地迈向另一个世界了。
昨夜里我又梦魇,又在做鬼叫,幸好被我妻子推醒。——我梦见了我的大姐。梦见她站在孟克的那一节无头无尾的公路桥上,脚下是涡旋的深渊,头顶汹涌着鲜血,她幽灵一样站在孟克的公路桥上,她在作临死前的呼号,因巨大的恐惧而呼号——
生日
贾平凹先生说他做文章好做梦,夜里做梦,醒来记下来,就成了文章。夏加尔画画也是做梦,做一个梦,画一幅画,再做一个梦,再画一幅画。反过来也如是。他做了一辈子的梦他画了一辈子的画,他一辈子都活在他的梦里,他一辈子的梦都活在他的画里。我们看夏加尔的画,是看他在说梦,也是看他的梦在说他。
1915年7月7日,二十八岁的夏加尔正在画室里做着梦,贝拉来了。贝拉是夏加尔的恋人,恋人手捧鲜花轻盈地向他走过来。夏加尔由惊而喜,喜极而颤,——有点儿紧张了,或者说是紧张得害怕了,他想去吻贝拉想把她抱起来,但因紧张得害怕,心突突跳胳膊腿儿都发软,抱不动。于是他想到了飞,让贝拉飞起来,他也飞起来,飞到空中去像两朵云一样去飘飘欲仙,——人都飘飘欲仙了哪还有害怕的道理?于是乎他温柔地回头一吻,贝拉噘起小嘴相迎。这就是《生日》。他曾在自传中写到:“我是第一次见到她,我的确感到害怕。于是我明白了:这才是我的妻子。”
之于恋人,怕,换一个说法就是爱吧。因爱而怕,怕得纯粹,才爱得浪漫。在《维捷布斯克的上空》也是如此。这回不仅是要接吻,简直是私奔。是油画家怕老丈人嫌他穷,怕一松手爱就要丢掉,干脆私奔罢。私奔毕竟不太好么,那一刻贝拉有些犹豫了,油画家则当机立断,抱起贝拉就跑。两条腿能跑多快呢?况且他又那么瘦弱(夏加尔在画里总是把自己画得很瘦弱)?而贝拉家是富商,她父亲会派家丁驾了马车来追赶的,那就只好飞了。他抱着她在空中飞翔,大地上的皑皑白雪、坡道、房屋、树木都像被爱击溃的敌军一样纷纷退去。
夏加尔的画,是成年的脸,儿童的心,读它有时你会忍不住笑,由衷地抿着嘴偷偷笑,那是浅浅的幽默所带来的简单的快乐,偶一回首,一切的生活烦恼烟消云散。
和许多艺术家一样,爱是夏加尔恒久的创作主体。不一样的是夏加尔一直用一颗童心去爱,去创作。因而他的绘画总比旁人显得纯洁、明朗、真诚、有趣,童话一般充满幻想和马戏式的幽默感。还有在《散步》里,他把妻子像风筝一样牵在头顶,——或者不是风筝,是一只鸟,他要让他的小鸟在他的这棵树上做个窝;还有在《我和我的村庄》里,牛和人成了知心朋友,你能听见牛正在和他倾心交谈;还有会跳舞的马,拉小提琴的牛,生翅膀的山羊,颠倒的木屋,树,兽头的鱼,和七个指头的画家……——对理性和逻辑的拒绝,让和谐欢乐和爱最大限度地在画布上铺展开来,这就是夏加尔的艺术。
有人说夏加尔的画脱离现实,完全是臆想的梦境。这话至少对了一半。这一半就是“臆想的梦境”。应该说,夏加尔就是一个醒着做梦的人。梦由心造,他画的是“心理的现实”。心理的现实才是最大的现实。夏加尔说:“很多人都说我的画是幻想的,这是不对的。我的绘画是写实的。只是我以空间第四维导入我的心理空间而已。而且那也不是空想……我的内心世界,一切都是现实的,恐怕比我们目睹的世间还现实。”夏加尔,他是在以他的第七个指头触摸世界的另一种真实。
其实夏加尔骨子里是个诗人,他的一系列超越现实的梦幻绘画都是诗性的血液在他身上奔流的结果。几何分割、时空交叠、过去与现在的融合,像科幻片,能毫无道理地把观众带进他创造的那片浪漫的乐土上去。有人把他列为“象征主义”、“立体主义”,但他没认帐。他也不是“超现实主义”(超现实主义者们不想把他视为同路人),他不属于哪个主义,也不在意什么主义。他只是以自己独有的语言符号编织着诗情和爱,这就足够了,足以使他在世界绘画史上占有一席之地了。
凡高
在印象主义后派“三人”中,凡高的年纪最轻,画龄最短,死得最早(只活到三十七岁)。有评论家说他的绘画成就也是最大,那是无知。前一阵子,刘心武先生在《百家讲坛》谈红学,一些文学青年便也在人前说曹雪芹了,见面就说,似乎不说就没学问。可颠三倒四的貌似褒扬,恰巧表明他并非真正的懂与喜爱,只是,夸奖了它,似可显示自己有水准。关于凡高,我在多年前已写过一篇短文,这次的读画随笔本想一页翻过去,不写他了(凡高早被人写滥了),是周日去郊外的美院闲逛,遇一学子正在画室临《鸢尾花》,他急功近利的认真使我立马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我自己。我问,你要学凡高的什么呢?他自信异常:“嗯,笔触,点彩。”注意,他没说色彩,说点彩。我就知道了这位学子看似专业实皮毛,虽入了校门,但对印象派、对凡高还没入门。我平时是很谦虚的,那一会儿,我不想谦虚了,我以过来人的经验告诉他:“别浪费时间了,笔触不是孤立的,这方面你要多去问问莫奈;若研究点彩,最好去找乔治·修拉。”
美院在一个山坳里。山上的银杏黄了,枫树红了,山坳里的美院,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旧房子,房上爬满了爬墙虎,爬墙虎的叶子已是红透的紫了。在红透了的紫了的房子里,有一位学子在临凡高的《鸢尾花》。——我没当过教师,可我同学是美院的院长哩,我就仗势教了他一把。
现在回忆起来,我那也是自作多情自以为是:关于笔触,为何要去问莫奈?点彩就一定得找乔治·修拉吗?似乎也没多少道理好讲。
但你可能看出来了,我是不主张青年人学凡高的。其实,也不全是不主张,只是觉得学早了,盲目,会偏。一如中国的武功,偏了就会走火入魔,轻者伤身,重则毙命。凡高不是随随便便谁就能够进入的,甚至,连靠近也难。看他的画得要离得远一点,近了,会给人一种火烧火燎的痛。这是因为凡高的人原本就火烧火燎——他头发火烧火燎眼睛火烧火燎全身上下都火烧火燎——他火烧火燎地撵太阳,火烧火燎地画画,他火烧火燎着,慌不择路,也无路可择,——《麦田》是红火,《向日葵》是黄火,《丝柏地》是绿火,《鸢尾花》是紫火……他慌不择路地扑向火,——火是最难画的,又是最易画的,最难画的画好了,是灵魂之火,灵魂之火的燃烧是看不见摸不着的,难免急火攻心,疯掉死掉;最易画的画不好,成了“纸船明烛照天烧”的鬼火了,那就腻了俗了,还不如画好了死掉的好。
凡高,就是死掉了才好的。
死掉了能好,也得是天才。埃贡·席勒、伊夫·克莱因、卡夫卡、莫扎特、中国的海子,他们都是死掉了才好的。他们都是天才。天才是一种品质。说到品质想起前几天在网上读到一首小诗(忘记是谁写的了),还真是好。是品质的好。这首诗是咏向日葵的,我以为拿来说凡高正恰当。做回文抄公,照录如下:
我的一生
都把光明追求
可我一成熟
就要拧断我的头
这是悖论,也是必然。天才的品质与世俗的不容既是悖论也是必然。
2006.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