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朋友,就是一伙意气相投的人吧。他好文,我亦好文,我们就成朋友了。但我们见面是不多的,喝酒也少,平时都忙,又隔着条江,忘了就忘了,想起来了相互打个电话,或是他在哪儿看到我发表的文章了发个信息,好就说好,歹了也必不客气。我们之间没有谦虚,不存在荣啊辱啊的问题,也不那么地夸张着有“生死之谊”,但在一起时我是把他当作兄长看的,他的社会阅历比我丰富,做事细致、认真、周全,处处为别人着想,他是天生的善良。我的另一个朋友谈到他,说:程乐君,是一个可以“托孤”的人。
我一直以为,在这个闹哄哄的世间,能拥有一两本好书读已经是很惬意的事了,再有一两个知己的朋友,那简直是幸福莫名。我是知足的,可我又总是为着程乐君感到遗憾,——他已经很久没有写东西了,他自己也说,连圈子里的人也快要把他忘去了。可那又有什么办法呢?现实是妻子早下岗了,他所在的市床单厂也名存实亡,要供儿子上大学,要养家糊口啊,没有五斗米,谁能不折腰?他不得不屁颠颠儿地去给老板打工了。先在国营单位,环境宽松,心地沉稳,想做点什么,时间也相对能够保证。给私人老板打工,就远不是那回事了。况且程乐君做事,不做则已,要做就要做到最好,这是他的脾性。几年工打过去,竟然从普通员工打到了科长,打到了总经理。那份敬业,那份勤恳,那份责任,那份珍惜,是可想而知的。他是用一支胳膊做着别人两支胳膊还做不了的事,日日夜夜的不敢有丝毫的懈怠,不容易,无可厚非,也不忍说非。
前日的早晨,我还没起床,宪纲就打来电话,问,程乐君明年有五张了吧?我掐指算着说:戊马、未羊、申猴、酉鸡……他是属鸡的,离五张还有两年呢。问他一大早的怎么问起这个来了?宪纲说,不是的,昨夜里做了个梦,怪怪的。咋梦见程乐君站在一架由两匹马拉着的马车上,右手紧拽着马缰绳,急煎煎地狂奔。他的头发白飘飘的,左边的空袖管猎猎如旗。他到底要奔向哪里?
不知怎的,一上午我心里都不舒服,有一种悲怆的味道。
程乐君于文学是有才情的,又有着高远的志向,他骨子里本是一个文人,而且是一个很古典的文人。转回去十年,甚或再多去三五年,但凡喜欢点文学的人,有谁不知程乐君?本地的《襄樊日报》、《湖北日报》,远些的上海《新民晚报》,还有北京的一些报刊,随手翻翻就能从副刊上读到他。他的文字温暖、抒情、凄美,一篇一篇的,有如一曲曲月下的箫声,低回、婉转、真挚、深沉,曾经打动了多少人,醉倒了多少人。比如在《风中的提琴手》里,他写的那个面目忧郁、头发散乱街头艺人,比如在《岁月如歌》中,他对一位歌手的追忆、对人间大爱的期待,读来令人心弦震颤。尤其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他以洞箫的笔名为《襄樊日报》星期天写的一个专栏,叫《名城匠人录》,好长的一个系列,刊了很久。匠人们精湛的手艺,坎坷的人生,在他的笔下栩栩如生又如箫如瑟的清音如诉,引起过很大轰动。那是古城不可或缺的历史文化的一部分,——制棕的卢广均,擅漆的何贵邦,鼓匠喻德英,蹄铁马掌李兴盛等,一个个已逝的人物,几都成了名城故事而妇孺皆知。
其实,那时候我只是一个年轻的文学读者,没有动手写作的经验,知道它好,却不知好在那里。现在回头看,是程乐君善于用细节来烘染那种深情、沉重的氛围,用忧郁的笔调惋叹流逝的生命,读之如牧歌,又有着排遣不尽的惆怅和悲凉,其艺术魅力自然经久不散。
一个作家的行文风格,是由他自身气质所决定的吧,而气质的形成,又和他成长的历程是分不开的。程乐君出生在山高谷深的恩施地区,九岁上别父离母,只身来到襄阳跟着奶奶过活。当过街道工厂工人,考过大学,考上了,但由于左手臂先天残疾,人家没要。曾经的社会底层的平民生活,见多了世态炎凉,有太多的感触,太多的郁积,他得为自己的灵魂找到一个出口啊!但并没见程乐君抱怨什么,文章里总在感恩。他是那么一个热爱生活的人,充满爱心的人,爱者必然多情、真善,必然得抗衡着来自公众的粗砺与麻木,为的是护佑内心深处的那一份对美的敏感,对一切生与逝的鉴照的敏感。他的歌唱得好,特喜欢邓丽君,写过好几篇有关邓的文字,他说邓丽君的歌声能让他感悟到“生命的历程就是写在水上的字,顺流而下,想回头寻觅时却总是失去痕迹。”“失去痕迹”在这儿是透着无限的苍凉的。
(好朋友是一面镜子。想想十几年前我也邓迷,也在唱邓丽君,但我唱的是她的甜蜜蜜,感觉也是甜蜜蜜,歌声里的沧桑我是一点也体味不出来的。人一旦浅薄了就容易张狂吧,那时间我整天的肩头上扛着摄像机,人五人六的张狂得就像空中浮飞的一粒尘。这几年好了,近朱者赤,或是读了一些书,耳濡目染,才沉稳一些,自觉一些,才逐渐把飘忽在空中的眼光收回来,去朝向脚下,朝向生活的本质。)
还记得第一回到程乐君家,是一九九八年,初春,他说邀了几个文友一起聚聚,叫我一定去。我转了好几道车,走了一节荒土路,他住在一幢破旧的楼里顶层,印像是屋子极窄,转不过身(后来去多了才好了,习惯了)。不能忘怀的是他妻子小马的微笑,小马刚从河滩里找回一篮野菜,绿茵茵的。我们连说这野菜好、野菜好。小马笑得更灿烂了,是一种很本分,很知足的笑。那时程乐君才找到工作不久,每月四百多元(基本上够我的一个零头)。生活就是这样,有时阴,有时晴。
一晃,好多年过去了,回首往事,感慨良多。一次与乐君闲聊,意外的得知他也曾想过以写作谋食,并且试过一段时间,但终是没成。不是写不出来,不是怕累,怕日思夜熬的面貌萎缩,实在是散文的润笔太薄,支撑不住。文学是太不中用了,纯文学刊物一个跟一个地关门了,幸存的也大多改成了层次低劣、五花八门欺老又误少的畅销物了。那样的文章他不想写,也写不来,无奈得很。
好在怎么过都是活人,这些年再尔电器物业公司在程乐君的经营下红红火火,去年他被增选为市人大代表,今年又被市“纠风办”看中,也逮过去在“行评”里负一个责,每天不断有人程总、程总地喊叫着,不断地有科长、局长们请他吃宴,名气愈来愈大,社会活动也愈来愈多,虽然忙点,倒也充实,这是好事,一个打工仔能混到这个台阶,实在是很难的,应该是很荣耀的。所以,我又为程乐君感到骄傲了。
只是商场如战场,路又多坎坷,他驾的那辆马车,要时时注意维修。程兄多保重!
200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