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牛宪纲,工人。每日按点上班、下班,保一碗饭吃。余下的时间,读点儿书,写点儿文章。
二
他的文章通常还有点儿意思,有点儿意思的文章读的人就少了。如山谷幽兰,太素。不开花时和一般野草无甚两样。花开了,也是淡淡的,不招摇,也不吵闹,散发着那么一点儿似有似无的香气。看它、嗅它,还要费脚力、费精神,不合算。
所以,他的文章一般不太好发。
所以,牛宪纲至今不得文名。
三
不得文名也无所谓。他说:“不因少了我,文坛就不热闹了;也不因多了我,文坛就不寂寞了。”读书,才是他的主食。“闭门就是深山,书里随处净土。”写作,如橱柜里的大头菜,偶尔吃一点,调剂胃口。
人谦虚到这份上,似乎无话可说。事实上,牛宪纲更多的是无奈,还有点懒,该出手时也不怎么出手。
四
也有例外。两年或是三年前,我在《新民晚报·夜光杯》副刊上,连连看到他的大名。隔日不隔期的。就想,牛宪纲终于勤快起来了,该不是也想着要扬扬名了吧?电话打给他,他说:“哪儿呀,是人家编辑好,真好。你过些时间不去稿子,他就拿信来问:‘怎不写了呢?是工作上、还是生活上遇到难处了吗?’不写,过意不去。”
原来,他写文章,是因为一个人。是感动呢,还是感激?后来那个伯乐不知哪里去了,牛宪纲又缩回了他的故纸堆。
五
牛宪纲读书很多,也很杂。正史、野史、诗词、小说、散文,他都读。但,他最迷的,是小品、笔记。他说笔记不端架子,随意,而真实。因而他的文字笔记味很浓,又书卷气十足。极散淡、清雅、脱俗。《故乡的樱桃》中有这样一段:
曾见过林墉先生一帧水墨小品:一个少女,头枕在臂弯里,安闲而写意。硕大的蕉叶上,小鸟一只,樱桃几粒。看似逸笔草草,画面却隽永空灵。少女,小鸟,芭蕉,樱桃,构成一种诗的意象,看得人心如少年。
信笔所至,行云流水,却又字字考究,珠圆玉润。可当画读,亦可收藏。
有位作家说他读屠格涅夫,如同看湘绣或苏绣,想那纤巧的手,白嫩的人……我想他说的应该是美,而干净。
我读牛宪纲,除开美和干净之外,还有一种感觉,那就是空——
晚上,随香客一起,在祇园寺看众僧做法事,一部《华严经》颂唱得抑扬顿挫,跌宕起伏……正是天心月圆时,月白,风清,素壁上淡墨疏影,画满摇曳的枝叶……
我伫立窗前,水里,天上,独赏两轮月亮。细细品味着一份空明,一份澄莹。远处,隐隐传来一派鼓乐。凝神倾听,像是梵呗,又像是月光的流淌声,泉溪的拨弦声,竹林的环佩声,树叶的私语声……
分明是有声的,分明是有象的,可是声与象在这里杂糅在一起。它给人以距离,给人以深度,给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灵动。读他的《九华山小记》,那心空笔淡的静虚,就好如一个老和尚在祇园寺里推心叩禅。
我曾就这个“问题”请教过他,他回答的有点儿稀松:“空,就是白吧。”“绘画要留白,写文章也一样。没有‘白’,就死了。”
六
牛宪纲的文章一般都不长,千把字,读完了还想读,却没有了。问他为什么不写长点儿,他反问:“为什么要写长点儿?”
他最喜欢的作家是汪曾祺。在《小说应如橄榄果》中,他说汪先生的文章“颇似江南景物。湖光潋滟,小桥扁舟,菰蒲芰荷间,时有泼剌鱼跳,婉转鸟啼。粉墙黛瓦的房舍,掩映在绿树翠竹之间,别有一番清新灵秀的韵致。”
这使我忆起了《受戒》中的一个画面:
芦花才吐新穗,紫灰色的芦穗,发着银光。软软的,滑溜溜的,像一串丝线。有的地方结了蒲棒,通红的,像一枝一枝小蜡烛。野菱角开着四瓣的小白花,惊起一只青桩(一种水鸟),擦着芦穗,扑鲁鲁鲁飞远了。
汪曾祺是极优秀的作家,所写小说、散文,一般都在五六千字。到晚年,更短。千把二千字。看看《晚饭花集》、《蒲桥集》,一篇一篇,诗一样,画一样,美不胜收。
一九九七年五月十六日,汪曾祺仙逝。牛宪纲闻讯落泪,连连说:“广陵散绝矣!广陵散绝矣!”遂剃光头以示悼念。
七
一次和他闲聊,聊到文坛上有人把沈从文、汪曾祺、钟阿城、贾平凹等人的名字串在一起,说他们是一支。牛宪纲说:“汪对沈是真正地继承和发展。沈先生也承认汪曾祺是他最得意的弟子。做学生是一回事,能得其神韵是另一回事。香港作家梅子在《沈从文的传人——汪曾祺》中也说,汪氏小说的抒情追怀和沈老的湘西小说一脉相承,是真传。
我似乎明白了他说“广陵散绝矣”的话。他常读汪曾祺、喜爱汪曾祺,对汪曾祺的作品,有独特的理解和看法。
汪曾祺说他自己大概是一个通俗抒情诗人。细想,这样的“通俗抒情诗人”,怕是再难见到了。
有一首民歌叫人过目难忘——
姐儿生得漂漂的,
两个奶子翘翘的。
有心上去摸一把,
心里有点跳跳的。
这不是民歌,这是汪先生的绝唱。
八
牛宪纲喜欢的作家还有张中行。他说他读书读了这多年,读到《负暄琐话》、《负暄续话》、《负暄三话》,他的烟火气都没有了。一切变得达观起来,超然起来。有人说张先生是活着的“古董”,有人说他是窖藏了多少年的“陈酿”。可惜现在年轻人对“古董”没啥兴趣,对“陈酿”也不怎么善“饮”。品不出他的味道呀!到底缺乏的是学识、是修养、还是阅历?
九
牛宪纲出少。看着只在四十出头,实际上已五十挂零了。
他十六岁进一家街办工厂,烧窑、抡大锤,好多年。后来那个厂子散了,他自己开书店,赔了。又进一个工厂。算他运气好,当上采购员,跑了大半个中国。
但他还嫌不过瘾,一九九一年干脆与朋友一起,万里走双骑。北出襄阳,经河南、山西、内蒙、宁夏,踏贺兰山,走大漠戈壁,过额济纳绿洲,到酒泉、嘉峪关。有家报纸向他约稿,他一高兴,写了一个系列在其副刊发表,取名为《新塞上行》。
2002.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