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是下午,下第一节课,我和学章兄背着各自的书包,悄悄地溜出校院儿往北走。我们俩一个村,家在学校南面一里多地的滚河岸边,我们往北走,是要去见李先生。李先生家住学校以北的土井,有好几里路,要过樊家湾,张家湾,宋家凹子。我们和李先生的大儿子保群约好了,保群说他爸昨天回来了,我们今儿去,一准能碰到。
那时候我们读小学五年级,还是四年级?记不得了。少年不识愁滋味——70年代初“文革”正紧张,到处都是“轰轰烈烈”,“如火如荼”,我们不操心功课。除了到镇上去游行要凑人数喊口号外,真正造反揪“走资派”轮不上我们。是闲得无聊,还是郁闷得慌?天晓得,我们竟然鬼迷心窍地操心起速写、素描和色彩来了。速写、素描、色彩是前不久才从学校订的《解放军文艺》、《工农兵画报》上学到的新名词,画画就是画画,为什么弄出这么些个名词来?经常在那上面看到刘文西,杨立光,唐小禾,陈玉先的名子,在“小人书”上读到贺友直的名子,惊叹他们画各样的人物、风景,各样的画儿(油画、国画、水粉、木刻、白描,这些画种在当时的我们还是一个很模糊的概念),虽是一头雾水,却仰慕的直差要死。连做梦都在寻访名师学画画。可是这些人都活在哪个城市,家门朝哪儿,如雾里云端,佛面难谋。少年的想象再丰富也只能是想象,在一个乡村的学校里,能见得到的也就是一位苏姓的图画老师,用墨汁毛笔在六分钱一张的大白纸上画“黑帮”,画“走资派”。暗暗地瞧他不起,因为书记、校长我们都认识,他画的一点也不像。
春季学校学农,帮村子里铲草皮积肥,偶然得知大队部要办一个“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的阶级斗争展览,还要去大城市请一个画家来,真是天大的喜讯!我们村与大队部、学校之间的距离是一个等腰三角形,两点之间直线最短,可是那段时间我和学章兄上学与放学偏偏要走这个三角形——一天几次问人家展览开始筹备没有?画家来了没有?十天过去,半月又过去,展览迟迟不见办,画家终了没来。失望得几乎流泪。不过功夫没白费,从熟人那儿打听到大队部要请的画家原来就是保群他爸。保群他爸是画家?而且是五十年代毕业于湖北艺术学院的画家?旋即又兴奋起来,尽管当时有点惊讶,有些不太相信。保群是大队部“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锣鼓手(也演奏二胡),好戴一顶绿色军帽,很帅气,很招眼,每次村里演样板戏我们都能看到他。他比我们大,是属于我们认识他他不认识我们的那种。好在宣传队拉大弦的周老板(我们哪儿人都这么叫他)我父亲熟,我亦熟,找他搭桥。虽是曲线结交,但情感真诚,毕竟是一个大队的(他家十二小队,我们三小队),保群没有丝毫的敷衍,且极慷慨,当下就带我们去他寝室(宣传队员都住在队部)看藏在箱子里边他父亲的习作,是几幅碳笔人物速写。——到底是画家,只草草的几根线条,一个人物就活神活现了。这可是难得的真迹呀,眼馋得直搓手,想带回去临摹临摹,但保群很宝贝(又吝啬了),没干。保群不说舍不得,只说用不着,说速写这东西瞅一眼就行了,他爸画什么都只瞅一眼。
“只瞅一眼?”
“只瞅一眼。”
“咦——”
也试试,却因为心手两拙,完全不成样子。
保群那会儿有十五六岁,或者不到,少年老成,口若悬河,说的居然都是我们听过或没听过的全国著名的美术学院,那么多的美术家的名字,名画儿,那么多美术上的事情,他爸的事情。听得我们两眼迷茫。
开始不相信保群不会画画,遗憾的是,他真还不会。他热衷的仅仅是名家的名号和美术故事。问他有关素描和色彩方面的知识,他总是说,等我爸回来去问他吧。
“你爸在哪儿呢?”
“郑州。”
“郑州是个什么概念?”
“跟武汉差不多,省会城市。”
觉得异常的了不起。连襄阳那样的地区城市我们也没见过。
保群说他爸一年只休一次假,要么是夏天休,要么春节休。我想,要是夏天休就好了,现在是春天。
毕竟,等人是急人的,十分钟就像是一小时。那么等一天,一个月,或者是更长时间呢?结果几乎是快要忘掉了,李先生回来了。
回来的时间既不是夏天也不是春节,是秋天。
二
秋天的下午,阳光软软地铺在场院里,很静。门口坐着一个中年人和一个老头儿在低声说话,旁边围着几个孩子(他们围那儿干吗呢?)。印象中院儿里有个方型花坛,花是栀子花,一人多高,开花的季节过了,叶子苍绿。花坛边一位太婆在择菜。几只鸡。我们激动又有些羞怯地通报了姓名。中年人立刻站起来,笑吟吟地说,哦,保群交代过的,他出去办事去了,马上回来。来坐,先坐。把我们引进屋里。我说,我们找保群他爸。中年人依然笑吟吟地说,我就是啊。想象中的李先生应该是长发,戴眼镜儿,不修边幅。那时脑子里不知哪儿来的怪概念,艺术家都应该是这个样子才对。可眼前的中年人和一个厚实的农民差不多:平头,红黑脸膛,衣服也不见新鲜,更要命的是也穿着和我们一样的土布鞋。城里人哪有穿土布鞋的?(十年后我做了李先生的学生,还向他提起过当初见面时的这种疑惑。李先生仍旧哈哈一笑,说噢,还有这事儿?有这事儿。可能当时因我脸红,我到十好几岁了见生人还脸红,李先生没觉察到。)院儿里的太婆笑蔼蔼地进屋给我们倒茶水,想必这是保群的奶奶吧,那老头儿该是他爷爷了。爷爷也站起来,嘴里抽着烟袋,无言无语,又坐下。奶奶倒了茶水,说,保群的朋友喝水,退出去继续择菜。场院里的公鸡陡然打了一声鸣。
写到这儿,蓦然想到,我有多少年没有听到公鸡打鸣了?——土院儿、鸡、吸烟袋的老头儿,坐小椅子的太婆、栀子花、菜,——宁静的温馨,快成“出土文物”了。
“还不错。”李先生从衣兜里掏出一支烟,看看我俩(意思是你们吸不吸?——完全是礼貌),继而自己点燃,继续看我请他指导的,那几张当然是极其幼稚的画。他缓缓地说:“还不错,你们还这样小。”亲切之极,指导也简单:“头大了些,腿的长度不够,眼睛的透视关系没处理好。”然后进里屋拿出一个小画板(大约十六开的样子)、碳笔、几张灰黄的纸,对着门外看稀奇的孩子画起来。孩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哄地跑了,他继续画,渐渐地,我认到了是其中一个。
我站在李先生的身后,紧紧盯住他画的每一笔。由虚到实,由朦胧到清晰,仿佛一个人从梦中觉醒。准确,生动,要害部分——比如眼珠、鼻骨、嘴角的变化,微妙传神。我领略了保群说他爸画什么只看一眼的真功夫。不禁肃然起敬。
画完后,他把画板靠墙立在柔光处,退后了看。我们聚拢了脑袋凑上去。李先生说:“还行吧,你们看看还行吧?”一个画家问两个还没开窍的少年,他画的画儿还行吗?我们相视而笑。这时跑走的孩子们又围上来:“秃子、秃子,你跑不掉了,画在画儿上了!”孩子们惊讶地哄叫,一个个瞪着好奇的大眼睛。
“了解了人物的结构、骨骼和肌肉,画起来就方便了……多画人体写生……“过去美院的学生都是要画人体写生的,我们都画过。噢,现在不行了,现在不能画了,美院都关门了……不过以后还是要画的。”
……
从李先生家出来,夕阳晚照了。李先生送我们到路口。路口临水塘,夕阳下的水光映照着塘堤上的几棵乌桕树,红红黄黄明明亮亮的好看。——秋天的乌桕比枫树红得好看。我大概知道素描是怎么一回事了。当然,也只能是大概。素描里面几个要紧的关结——“三面五调子”、“明暗交界线”、“空间关系”、“反光”等等是到了学校后才研读清楚的,当时李先生并没给我们讲,或许他知道给我们讲了我们一时也闹不懂。示范是最好的教学方法,是最直接、也是最无私的方法。
无意臧否人物。后来我遇到过一些画家,请教,大多是君子动口不动手,坐而论道,玄而又玄,看他的画儿,如承恩赐;想让他画给你看,那叫一个难!并不是胡说,问问但凡学过绘画的人,哪一个没有这样的体会?
不久(也可能是第二年),大队部“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里的张朝阳(和保群、我都是朋友)拜访李先生,我又跟随。照旧,李先生还是画给我们看;不照旧的是李先生的右脚脚底板生肉刺了,我们那儿叫长脚钉,挨地就疼。挨地就疼的李先生一瘸一瘸地进里屋拿出小画板、碳笔、几张灰黄的纸……认真地回忆一下,那几年间,我有过三几次去拜见李先生(基本上是他一回来我得到信了就去),看他在土井的老屋里“速写”、“慢写”家乡人物。——王玉蛾、张朝阳、黄铭英、王连章、何安娃儿……依稀有十几人之多(够出一本画集了,可惜没出)。他细心扑捉人物的五官神情,抓瞬间即逝的那一点动态的本事,令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受益匪浅。一个少年在艺术上有那么点朦胧的感觉,正在他朦胧的时期遇到了一位正直而善良的知识分子,并得到了他的点拨,可说是“天之厚我可谓至矣”。在那个动荡的年代,别人都在忙些什么我不知道,而我却因为李先生有了一个似乎可以作为理想的梦叫我做得忘掉一切。黄永玉先生把在少年时代受到过吴廷标先生的艺术启蒙,比喻为观音于净瓶柳枝中偶尔撒出的甘露。他说,一个真诚的施予者是缺乏记忆的,但受施者却会永世难忘。李先生之于我,也大致如此吧。
没想到的是,后来,李先生全家都搬走了。时间大约在七三年左右,而且一搬就是遥远的襄阳(这时李先生已从郑州调至襄阳)。那时候我想象中的襄阳,可不就遥远得像在天边?张朝阳说,李先生搬家的那天他到学校找过我,没找到,他跟在车后面送好远……
三
再一次聆听李先生的教诲,已是一九八三年的九月了。李先生站在讲台上,我坐在讲台下。恍兮惚兮,十年过去了。那是多么漫长的一段时光啊!前几天动了念头想写篇文字,一个电话打给李先生,说起这事儿,李先生说,是啊是啊,时光真快呀!李先生说的是快。可不是快吗?一晃又一个二十年过去了,李先生也像当年坐在土井老屋门口抽烟袋的爷爷一样,满头白发了。满头白发了的李先生,早几年前就已退休,可他不肯坐下来“休”,现在又和湖艺的一帮老朋友(教授们)承接了“襄十”高速沿路的雕塑设计。我给他打电话那会儿,他刚从枣阳的工地上回来,忙得不知今夕何夕。
补充说一点:李先生大名李元贵,专业是版画,80年代初为教学的需要,转行搞起了雕塑。近读陈丹青《多余的素材》,其中说到颜文梁先生有幅油画给人借去了,没有归还的意思,愁得老人家为此生了一场病。遂想起李先生亦有一件特别钟爱的作品:一个行走中的布袋和尚,尺余高,是他带学生实习时在河南的一个瓷窑烧制的。我读书时去他家见过:钧瓷,冰裂如有铃声,蛋清绿莹润欲滴;和尚的造型寓动于静,优雅飘逸,极美。也是被哪位拜客藉口借去了,说好,找朋友的朋友和李先生打商量,要给多少多少钱。李先生急了,说是一定要讨回来。那时候我对雕塑、陶瓷均无兴趣,没过问,不知后来讨回没有。
2005年10月草毕。
附记:文章写完了,一直放那儿,原是想等出集子之前,再送李先生指正。不料几月后李先生突然就故去了。听到他的噩耗,我脑袋如遭重器轰然一击。那会儿我正出差外地,我说李先生身体那么好,怎么可能……可手机里分明是他的四子我的同学李诗庆悲痛欲绝的声音。想一想,生死如朝露,又有什么不可能的呢?何况是老人。
李先生是我的老师、老乡,故乡的人和事,是过去我们共同的话题。可往后再没机会和先生畅叙旧情了,就把他活着时没看到的这篇文字刊发出来,也算是我献给先生的一瓣儿心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