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生在世几十年,认识的人是很多的,可记住的少。何先生是我记住了的,那个“少”的其中之一。
上世纪的七六年吧,枣阳县在枣东二十里地的黑河修水库。那是一座很大的水库,照设计,完工后可蓄水几个亿呢。很鼓舞人。因而全县有数万民工在那儿搞冬季大会战。我和几位同学也来了。我们都还在一所中学读新闻班,那时强调学生要与工农相结合,理论要与生产实践相结合,我们学的是新闻,就作为“战场记者”,结合到工地上搞宣传报道来了。
记不得是在什么样的日子到的黑河水库,怎样的就分配到了《战地快报》(另外几个同学被分到了《工地广播站》)。我们的编辑部就设在工地临时搭建的工棚里。我人也住在那儿,床靠在工棚的一个角落上。蜡纸、木桌、油印机、打字机、一垛一垛的白纸、写标语用的各种广告色、印废的快报……像是晚上很晚了还没入睡,油墨味太大了,直冲鼻子。
“是枣二中来的吧?工地上条件差,坚持一下就好啦!”
这个叫我坚持一下就好的人,就是何先生。
何先生安排我坐他对面。我的位置靠近门口,门外是车马道,车马道之外,就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红旗飘飘人欢马叫挖土采石肩挑车拉的工地了。我心想,这真还是一个战地编辑部啊!
编辑部比我想像的人少,拢共三个人:美编刘老师,打字的小赵,再就是何先生。我来了就四个人了。何先生是头儿,我叫他何主任,他抬头看看我,说,叫老何。我没好意思叫他老何,还是叫何老师。
于是每日的一大早我就说,何老师,我今天干点啥?
何先生深度近视,戴一幅黑边眼镜,个子小,背挺的也不很直。是那种朝人堆里一丢就难得找见的人。但他说话声音高亢,且干脆简洁:“顺顺稿,顺顺稿(指通信员送来的稿子)。”说完一阵风似的忙他的去了。
感觉何先生总是很忙。不过,白天里何先生是不大编稿子的,白天里他基本上坐不下来,——和来访通讯员谈话,了解各营、连、排(工地上采用部队的叫法,县为团,公社为营,以次类推)当天的工程进展情况;一会进,一会儿出,安排这,安排那。还要时时的下工地。下工地时骑一架破旧的自行车,哐哩哐当风风火火。工地路毛,砖头瓦块坑坑洼洼,他摔过多次跤,眼镜儿都碎了几个,可他依然是风风火火。何先生的稿子都是到晚上了才开始编,然后由小赵打出来,油印,分好,以供第二天各营来人取报。
这样儿就经常要熬通宵了。因为美编刘老师刻插图,经常把蜡纸刻烂了,要重刻;也有时是稿子不凑手。遇到稿子不凑手(大多是数子不实)时,何先生就恼火,一恼火就咂嘴,咂着咂着来一句:“都扯他妈的狗卵子!”然后自己临时写一篇补上去。
印象中,何先生写字像流水一样哗哗的,不用思考似的。一篇报道,或散文或诗歌(快报设有一个文萃版),绝不会超过一袋烟的功夫。写完,仰脸儿朝天上望望,站起来,边走边大声地朗读一遍两遍,就不再看了,一扬手,交小赵去打印。那种速度和自信,和我见到过的那些作苦思冥想状来写文章的人,简直是两码子事,太潇洒了!
这时候,他习惯是用右手把乱草样的头发往后拢一拢,慢慢儿从上衣兜里摸出一棵烟,捏一捏,擦根火柴,燃上,旁若无人地眯着眼儿吸。
至今,我还记得清楚,因为崇拜何先生,以至于在没人的时候,也模仿着他的样子,边走边大声地朗读刚刚收笔的狗屁文章,也擦火柴(有火机也不用)燃烟,动作不无夸张地眯着眼儿吸。似乎这样子马上就能学到他那一身的本事似的。
当然,模仿终归是模仿。尽管我把自以为写得很得意的小报道(包括“顺”好的通迅员的稿子)、小散文满怀信心地递给何先生,不一会,还是被改得一纸红。有的甚至除了基本的情况外,几乎是重写一遍。好在何先生不会厉言训人,也不谆谆教导,完了只是说:“抄一遍就好啦。”我就抄一遍。时间一长,竟然发现这抄一遍比学校老师的谆谆教导管用多了,每回抄完何先生给修改的“一纸红”,我都能从中获得一些启发。现在回想一下,我是真正从他那儿才开始注意到“抠”字用词,学会了一点做文章的方法的。
二
后来知道,何先生五十年代毕业于广州中山大学哲学系,老家汉川。学哲学没做哲学的学问,却喜欢文学,在湖北话剧院当过一段儿编剧。他是“四清”时随工作队来到枣阳的,不知为何,“四清”结束后没回去,就留县文化馆了。那时候,但凡大城市的文化人下到小地方,都是为了点啥。何先生不是右派,那么,何先生是为了点啥呢?
何先生“清高”,这在工地是出了名的,和人对面撞倒也不打招呼。事实上那是他看不清,怕叫错人。和他混熟后,话是很多的,只是无事不闲聊而已。因为他不闲聊,我也就没有机会问他以往的经历,几次话到嘴边儿,想想,又咽回去。
从没见何先生谈过自己的事,也不谈别人的事。那时候的文化人,都活得很隐忍。
倒是常听美编刘老师说:“老何可是难得的人才呀,枣阳县的第一把大笔杆子!连周指挥长(在水库负责的县革委会主任)每次开大会的报告稿儿都不让秘书写,是找他写。呆在这么个小地方,亏老了!”
我到黑河水库的时间短,还没遇到开大会,所以,也没见过何先生怎样给周指挥长写报告。可在当时人们的眼里,能直接给最高领导服务,那是无上荣耀的事。但出乎意料的是,一回美编刘老师说他过四十二岁生,不晓得从哪里弄来一瓶酒,吃晚饭时他拿出来说要一起喝两杯。工地上很少有酒,又是刘老师的生辰,何先生高兴,说好,我负责菜。就到指挥部厨房里买了两个胡萝卜炖羊肉,另加几个小炒,我们编辑部四个人就喝开了。不知怎么就说起了他给指挥长写材料(报告)的事,何先生像是痛苦得很,皱着眉,拿着筷子的右手向空中摆摆:“都是扯他妈的狗卵子!还有散文、诗歌、通迅,都是扯他妈的狗卵子!”我们一时都很惊讶,很不理解,像是他内心有一种憋闷很久的东西要暴发,很屈辱似的。
美编刘老师赶忙说:“老何老何,你的亏还没吃够啊?”
那回何先生喝得有点高,但不到醉,吃完饭不像往常那样埋头做事,而是坐在编辑部的门口吸烟。吸了一会儿烟,突然说要看我的画儿。在小学和初中的时候,受家乡一位先生的影响,我学过绘画,因为爱好一直没丢,底子也不错。到黑河水库,除了实习新闻报道的写作,看美编刘老师画画儿,手痒痒,就常和他一起去工地上画速写、画素描,结果不到一月时间,我案头上也堆了一大堆。我本是画着玩玩儿的,没想到何先生一张一张看得极认真,然后似乎是很小心地对我说:“小谢同学,我觉得你在绘画上悟性不错,多用些功,没准你将来在这方面会有所发展。”我愣了一下,一时没拿准何先生的意思,总觉得何先生是在批评我。
后来知道他不是批评我。
近三十年过去,回忆起那天晚上的那个场境,我依然感到温暖。何先生不说我文字不行,只说画好,善意的劝导,事实上已使我对自己的前行方向有了一个新的审视,尽管这些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
可惜的是,我在黑河水库呆的时间太短了,满打满算还不足两个月,就离开了那个值得怀念的地方。
走的那天天气很冷,记得还飘着雪。吃过早饭,我在编辑部门口向美编刘老师和小赵告了别。这时,何先生推着自行车从指挥部那边过来了。原来他是到指挥部给我找去县城的便车了。车是进城买菜的,空着。我没啥行李,就一个背包,朝车箱一甩当凳子坐着。何先生本是要我坐驾驶室的,但司机说驾驶室的人已经满了。他让司机等等,又跑回编辑部拿来一块塑料布递给我遮雪,然后招招手,说:“注意安全哪!”
走到半路,猛然想起来,我竟然忘了向何先生说一句道谢的话。何先生叫我注意安全,我连应一声也没有,就那么傻傻地望着他站在雪地里,慢慢地变小,消失。
为什么年轻人总是那么的无知呢?每每想起来,我都深感遗憾!
三
再见到何先生就是七年后的一九八二年了。我高考连年落榜,丧气得很,也迷惘得很。多亏有点儿绘画的手艺,进了县工艺美术厂。不晓得何先生从哪里得知我到了美术厂,说来美术厂办点事,顺便看看我。我大喜过望,三四年了,何先生竟然还记着一个跟了他几天的中学生,实在让人感动!我把他迎进寝室。当时美术厂的房子特紧,四个人住一小间,洗脸架衣箱之类的一放就没处下脚了。没凳子,何先生就坐床上。那次的场面我还记得真切:初春的三月,是上午,白色阳光从门里照进屋内,照到我和何先生的腿子上,很是暖和。何先生还是那样儿,就是衣服比在水库时穿得干净整齐些,头发不再是乱糟糟的了。还是习惯从上衣兜里摸出一棵烟,捏一捏,擦根火柴点燃。连自行车也还是个破的。我问还是那辆吗?何先生说:“修了几次的,还好用。”接着他问了我时下一些工作和生活情况,然后,突然严肃起来,说,你应该考湖艺!
其实我一直在犹豫,还要不要继续考下去。落榜了几次,心早灰了。现在呆在厂设计室,很合我的意思,不想再去费劲劳神了。
何先生说:“国家改革开放,前景广得很,你还年轻,人生难得几回搏,眼光要远些好。”临走时又嘱咐我:“要有信心,你一定做得到……晚上去文化馆画石膏像,我给你开门。”
工艺美术厂距文化馆不过十几分钟路,可我没去。我怕白折腾一回,在何先生面前,脸上挂不住。
但我已听进了何先生的话,暗下决心再搏一次。准备是悄悄的,考试也是借出差的机会悄悄进行的。第二年的八月,我收到了入学通知书。
去学校报到的前一天,我去文化馆找何先生,说何先生到武汉办事去了。
放寒假又去文化馆,何先生已经死去了,是肺癌。那年,他不到五十岁。
整个寒假我的心都空落落的,总像有一件事情没做完。文化馆在白沙河边,河滩里是大片的杨柳,有的柳树叶落了,有的还坚持在枝梢上,被霜染得金黄黄的。我坐在岸边,我不相信何先生会死。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说死就死了呢?
可是,我知道,何先生真的死去了。
200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