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五年前后,我已经很像一个画家了。吴店镇周围的人,也说姓谢那小子是能画两笔的。学校的课算啥呀?常常是到第二节第三节了,才去教室晃晃,老师们都习惯了,只当没看见。
那时年轻,没心没肺,又自负的不行。永远的一身绿军装(绿军装时髦啊,刚好我家老大又在当兵),还不带扣纽扣儿的,敞着怀,发长,脖细,眼大,嘴阔,脊背上背一个自制的画夹子,很大(为什么要做那么大呢?),还有水粉色(那时叫宣传色),还有排笔、毛笔、洗笔水罐,走路一冲一冲的,很个性,很艺术的样子。
一个祖辈上都是农民的人,咋会想起来要去做一个艺术家?是信了神笔马良的传说,还是受到齐白石从木匠到画家的启示?那真是一个爱做梦的年龄啊!
我写生的地点大多是在镇子上,具体点儿说是在镇子边的城墙上。一是我上学放学要从这里过,二是这里的“内容”太丰富了。镇子是古镇,城墙也有几百年,很高(有一二丈吧),一切都是那么老,城墙砖已经很少见了,全是土,长着些椿树、楝树、槐树、皂角树,主干都成了褐黑色,柳树也浑身是洞。墙坡下是濠,不咋宽,水深。春来荷花,秋结莲子;濠那边是街,高高低低的黑瓦顶的房子,弯弯的麻石板的巷子。热集(双日)人多,驴驮车拉,牵猪赶羊,粗粗细细的叫声,红红蓝蓝的颜色,在巷子里飘来飘去。
我就坐在城墙上,用画笔逮街景,也逮人。围观的人很多(经常这样儿),其中有我的朋友小田儿,吃商品粮的,大号叫田建斌,比我小两岁,矮一年级。自打他听付先生说我不出十年必将是枣阳的“第一把刷子”后,就中了邪,学也不咋上了,跟屁虫似的跟着我混,鞍前马后,有时给我支支画夹子,有时给我换洗笔水,城墙、城濠上下跑,脸上除了汗水,还有很荣幸的笑容。
(我到如今也没有混到枣阳的第一把刷子,想起来就有点对不住付先生,也对不住朋友小田,辜负了他们对我的一片心,惭愧得很。)
那年我在美术学校画人体时,董克义老师(现在他神经有毛病了)细声细语地说:谢伦国用笔用色既准确又大气,很潇洒的嘛!同学们可以看看。他当然不知道我是受了付先生的影响的。
付先生给我改写生作业,从来是大色块的,叭叭两笔完事儿。我说还没改好啊?他说好了。我问好在哪?他说过一段时间你就明白了。
等我明白过来就是一年后的事儿了,一年以后又把他改过的画稿翻出来,反复揣摩,学了点皮毛。
付先生为人简单,大大咧咧,对什么事儿都不计较,对什么事儿也都无所谓。从大上海贬到我们这个小镇上,他说一点不亏,这个镇子很美,我非常非常地喜欢。一个画院毕业又有一定创作经验的美术家,落到只教小学二年级图画儿,他说是国家发工资养着我玩儿,我就要听话,要好好地玩儿。他人瘦,脸小,薄薄的嘴唇常衔着一个不小的烟斗,总觉得随时就会掉下来。下棋、打牌、泡茶馆儿。认识他时他不过四十来岁,四十来岁正是干事儿的年龄,可他在玩儿。据说他没犯什么大错,没犯什么大错咋发配到“广阔的天地里”来了呢?问过几回,他总是嘿嘿一笑:把你最近的大作拿来我看看,我赶紧拿给他看,于是乎,指导我这指导我那,问他的事儿,没影儿了。
付先生和小田儿家是邻居,住在镇粮管所靠东面的一排平房里,记得第一次去拜访他,他才从城里搬下来没两天,屋里乱,下不去脚,他老婆(从那天起就是我的师娘了)就把桌椅搬到院儿里,一边给我们沏茶一边唱歌似的说了一串话,我和小田都傻愣着。付先生光着膀子,趿拉着鞋,踢踏踢踏地走出来,说她的话是多来咪发嗦啦唏,你们听不懂的。原来他老婆是宁波人,作为家属也跟着他到吴店镇,安排到粮管所当工人来了。她皮肤白,人很俊,而且特别。我们镇上也有很俊的女人,但不特别(搞不明白那就是气质)。可能因为人漂亮,感觉比付先生要小去十好几岁。我连续看了几眼,不好意思。
付先生说,什么不好学啊,干吗要学画儿?没得用的。说这话时他的头摇得像货郎鼓。可他还是把我带来的速写、速描,一张一张地翻开,摆着、看着,语调就变了,问我在向谁学,我说没向谁学,他说不可能的。我想了想说:看过一个画家给人画相,他问哪个画家,我说是我们十二队的一个叫李远贵的老师。他毕业于湖北艺术学院,现在在郑州,每年回家一趟,闻着风儿我就去逮他。很好的人,每次都能教我几句话。他呵呵呵地听着:“人杰地灵啊,这么个穷地方。”
我以为他说的人杰是指我,飘飘然了好一阵子。
那段时间,我画的很凶,素描色彩一天要画好几张,付先生说重要的是理解,是体会。我没听进去,照画。艺术的发情期是不是都有点儿盲目?直到颜料都用光了,头发也长的太不像话了,摸摸瘪了的衣兜,才想起来要去弄钱。
我在其它的文章中说过,我家穷,咋能不穷呢?母亲一病就是多年,钱都送给医院了。纸、炭笔、水粉色,很贵的,指望不了谁,得自己挣。冬天拖个板车进山砍柴卖,十几岁的身子骨,竟然能拉五六百斤的松针、杂树梢子。百十里地,上上下下都是坡,天知道我是怎么拉回来的,现在想都不敢想。
夏天偷过瓜、偷过鱼。那时物资短缺,转手都是钱。但生产队的东西不是那么好偷的,有夜巡的棒子队,抓住了不是破头就是断腿。经常干的是捉鳝鱼。我们那儿遍地水田,小田儿给我背过篓子,晒得黑鱼棍儿似的。
偏偏付先生爱吃鱼,尤其爱吃鳝鱼。小田儿说你得孝敬着点儿,我就孝敬了。好在他吃的极省,笔杆粗的一条用刀剁成好多节,再切成细丝,慢慢悠悠,一根丝儿能在嘴里咀嚼半天,再下一口酒,鸟食样的看着让人着急。可能上海人吃东西重在感觉吧。
万恶的是他养的那只猫。粮管所到处是老鼠,可它不抓,和它主人一样要吃鱼。先前付先生逢集都要买鱼的,自从知道我会捉鳝鱼后,就不怎么买了。他吃一条,猫也要吃一条,心疼的我直咂嘴。小田儿说一条按二两算,也是六分钱哪!(时价每斤三毛),要不要我跟付先生说说?我说小田儿你咋说呢?“叫付先生付钱呗。”我说你他妈的不是在寒碜我吗?
有时间我也忍不住,在付先生喂猫的时候,说现在捉鳝鱼的人比鳝鱼还多了,田沟里都没有了,可付先生没感觉。
没感觉也成。但愿他与猫都吃得高兴。猫吃高兴了干什么我不知道。付先生吃高兴了会把我叫到里屋里,开开灯,只听呼呼啦啦一响,就见他从箱底里翻出一卷子画。那是他在上海美专时的习作,有头像、胸像、局部肢体和全身裸体,七八张。他说也就剩这几张了,其它的叫小将们拿去烧了。不幸的是每当这时师娘那银铃般的“歌声”也会跟着唱起来,“老付呀,是不是还不够农民呀,当心我也给你烧了。”付先生正得意在兴头上,一瓢凉水泼下来,立马蔫了:“这是小谢儿不是别人,小谢儿还会去告发我?”
实话说,那时间我对油画还不能完全欣赏下来,有那么点儿一知半解吧。觉着付先生的风格有些接近武汉的杨立光,大面积灰乎乎的颜色并不讨人喜欢。倒是那几幅女人体惹得我两只眼睛直打闪,人年轻嘛,想得到的。
不久,“四人帮”倒台了。
“四人帮”倒台付先生确实高兴了一阵子,可过后又变得尴尬起来。镇上的黑帮啊,右派啊,反革命分子啊,该平反的都平反了,一时间都成了香饽饽,回武汉的回武汉,调上海的调上海。他目送了一个又一个向他挥手荣归的难友,可他自己就是没有动静。这时的付先生似乎明白了,用手摸摸头,光光的,任何“帽子”没有,没有帽子也就不存在取不取的问题。他的错误是画人体,人体是艺术,人体艺术是搞绘画的人必然要研究的。他向上级申诉,没用。虽然全国都在拨乱反正,可是还没有人敢碰人体(裸体)这个词,这个词太敏感,总是跟道德、跟低级趣味、跟流氓扯在一起。付先生茫然了。
吴店镇,多么美丽的小镇啊,付先生看不见了,这真是莫大的悲哀。
那会儿我已经离开镇子了,去了一家美术厂,稍后又去上学,为了所谓的前途,东跑西颠的,也与付先生通了些信,断了。据说后来他是可以回上海的,又没有回,为什么?
前年,去镇上的白水寺逛庙会,偶然遇着了在外谋食的小田儿,才知付先生已被城里一家单位要了去,现在退休了,儿孙满堂的,过得很好。很好就好。我突然想起了那只猫,“哪只猫?”小田记不得了,那是一段多么快乐的时光啊!
200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