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先生没人称他为先生,叫“景黑帮”。开始老师们不习惯,认为这样有损老景的人格。可革委会的人说这种人是没有人格的。谁不这样叫,就有同情阶级敌人的嫌疑。帽子太大,没辙,叫了。时间一久,“景黑帮”喊成了“金黑帮”。(景金二字的读音在我们那块方言里分不太清)。于是,“金黑帮”就替代了他的名。
好几回,外地人来找一个叫景树森的人,老师们都摇头,说没有这个人啊,景树森是谁,人们早忘了。
幸亏忘了,来的都是城市里的造反派,要揪他回去批斗。
我们这地方偏僻,又人都善良,阶级斗争抓的不是很紧。原来准备叫景先生去种学农试验田的,可校长(那时候叫学校负责人)见他脖细毛长,一把骨头,像有病,心就软了,说,管管园子去吧。这活路儿,比起镇上的几个黑帮拉犁使耙,轻多了。
景先生是个明白人,心存感激。学校给他腾了间屋,他不住。自己动手,在地角搭了一个瓜棚模样的草棚子,铺盖往里一放,就成了他的窝。整日的三点一线,——菜园、水塘、厕所,——松土、浇水、出大粪。活做得认真,卖力气。没出半年,二亩地的菜被他莳弄得汪汪水灵。老师们有吃过晚饭到园子里转一转的习惯,每每看到这些变化,不好直接夸景先生,指着炊事员老李说:“老李头,比你咋样?”
“比我强,比我强。”老李自愧不如。
可景先生却是异常的孤独。成日成月,没人跟他说上两句话。常常看他挑着担,站着,好长时间一动不动,像根木桩。
这要是放在其他地方,或许是人们不敢或不屑于跟黑帮说话,我们这儿,不是这样的。细究起来,责任似乎多在于景先生。他以作贱自己来恭敬别人,叫人领受不了。他个儿大,腿长,走路时勾着头,快。你若有事叫他,他会立马收回已迈出去的前脚,作立正状。但,因为他往往停的太急,惯性使长长的身子总要向前歪上几歪才能站稳,然后抬起头,用凸得老高的眼镜左看看,右看看,待找准了喊他的人,鞠一躬,听候“指示”。不论革命干部还是革命群众,不分时间场合,一概如此。有人多次跟他说,没这必要。他也答应:没必要,没必要。可你下次再叫,他依然如此。老师们或是于心不忍,或是怕尴尬遭人物议,都避而远之。当时我们尚小,觉着这个黑帮很有趣,爱戏弄他,在他不注意时大吼一声:“金黑帮!”他照样是一愣,两脚并拢,用他的近视眼寻找喊他的人。我们就嘻嘻地笑,他一见是小学生,也跟着笑,只是不再鞠躬。
景先生是湖南人,五十年代毕业于北京大学,曾在上海某高校当教授。后来“派右”了,贬到武汉,又“黑帮”了,再贬枣阳,到了我们这个鬼都不愿下崽的地方。时时听到老师们背地儿里感叹:“那么大的学问,落到这般田地,惨啊!”
他哪有什么学问呢?整日只穿一套皱巴巴的中山装,脚上的解放鞋也是烂的。帽子还不错,是呢子的,但也不见洗过,灰不溜秋。偶然他会把帽子取一下,用手去抓头,发现他的头顶是秃的,发白。一圈稀稀的头发往上卷。“金黑帮到底是金黑帮,跟常人不一样,我们的头发是往下长的。”
“他连‘湖’字的音也读不准,把‘湖南’读成‘服南’,把‘湖北’读成‘服北’,哈哈哈……”
六七岁的孩子,混混沌沌的,想起来就好笑。
当然,景先生也有很悠哉的时候。通常是下午,浇完了园子里的白菜、萝卜。白菜已经开始卷心了,萝卜也露出了青青头儿。他先是看着菜们笑笑,嘴里还叽叽咕咕说点什么。然后把水桶往地头一放,伸伸腰,左手背在身后,右手半抬不抬的,随着悠闲的方步,前后左右的舞动。有时哼小调,听不懂的。舞动手臂是他下意识的习惯,——早年在上海作教授时右手喜欢拿根拐杖——玩。于无人处,挺起了胸,似乎恢复了他作为人的尊严和往日的气派。
但,有这种心情的时候少,而且持续的时间也不长,一见人来,马上又弓了腰,勾了头。
景先生很小心,以卑微之态藉以自保,可又不会自保。一遇到学问上的事,爱较真儿。他每隔半月要到革委会汇报一次思想。革委会设在镇上一个天主教堂里,教堂是康熙三十二年建,古迹。可那个年代这属封资修。堂里堂外,精美的雕塑、绘画,能砸的,砸了;能铲的,铲了。如一棵百年古树,砍去了枝叶,余个光秃秃的枯杆。但,就凭建筑的骨架,造型,景先生还是知道了它的价值,知道了砸烂在地的那些石雕的价值。那次他本已汇报完毕,叫他滚。他一边是是,就滚,就滚。一边鞠躬,退出了门外。但不知是哪根神经出了问题,竟然回过头,又看了一眼立在门角的半尊石像,看一眼本来也没事,偏偏又情不自禁地说了句:“真是好东西啊!”被小将们听到了,说封资修是好东西,这还了得?往回转,吊在教堂走廊的大梁上,整整一夜。
第二天,学校用板车把他拉回来。他满脸是血,躺在板车上,接受了全校师生的大批判。
好长时间,景先生不能起床。炊事员老李可怜他孤家寡人一个,给端端水,送送饭,开导他:“金黑帮唉,那石头明明是封资修,你咋硬说是好东西呢?”他说是是是,是封资修。可他突然又觉得自己回答的不准确。补充到:“是康熙时期的,文物!”老李直摆头:“一根筋,找揍!”
……
好多日过去了,这期间,我远远地看到过景先生孤坐在菜园的地埂上。时正深秋,碧云天,黄叶地,雁南归……
我去了镇子上的中学。一日,上语文课,进来了一位大个儿老师。太熟悉了,还是那身皱巴巴的中山装,还是戴着那顶灰不溜秋的呢子帽,讲课时偶尔把帽子取一下,用手去抓头……难道这就是佛门所说的缘份吗?真有点他乡遇故知的激动。尽管景先生当时并不认识我,我却很是自豪,逢人就说:“景老师,北大毕业的,作了我的老师,真是的……”景先生不再给人鞠躬了,可是景先生的腿却瘸了,没人再叫他“金黑帮”,改叫“金瘸子”了。
“金瘸子”的课讲得好,全校闻名。但凡重点课文,或有毛主席最新的诗词发表,学校就开大课,他主讲。他讲课从来不看课本,也不要讲义(拿到讲台上的讲义是应付检查的),记忆力好得惊人。他腹笥宽博,旁征博引,若悬河泻水,注而不竭。激情之处,手舞足蹈,却不失格,是真正的教授风范。有时为了制造气氛,也会带点夸张的表演成份。记得他讲毛主席《念奴娇。鸟儿问答》,全校一千多人抬头看他,他抬头看天,先是好一阵沉默,然后突然大声喊诵:“鲲鹏展翅,九万里,翻动扶摇羊角”。其右手从下往空中旋转,像涡旋的风。前些年在春节晚会上看到费翔唱“一把火”,那手势,一下子叫我想起了景先生。
但,景先生轻易不讲古诗词,好犯规,一犯就挨批。“右派”、“黑帮”的绳子还捆扎着他,绳子那么重,任谁轻轻一抖,他就会发颤。上讲台,是控制使用。虽然他在课堂上那么自信、潇洒,但一走出教室,还是猥琐得很。一如他头上的那顶呢子帽,咋看也是灰不溜秋。
二年级那年暑假,学生会安排几个学生看窑场,我是其中之一。鬼使神差,景先生也受学校指派,来窑场了。大伙一起,住一间草房,睡通铺。那时节没有什么娱乐,天天打扑克、下棍子棋(现在没有这种玩法了),百无聊赖,就缠景先生讲唐诗宋词。他不讲,又磨不过,可没有书呀,景先生就背,我们记。每日一至二首,俨然又一古文课堂。从那时起,我才知道唐诗除去李、杜、白,还有岑参、常建、王勃、骆宾王,才知道我们襄阳还有个大诗人孟浩然。然而,景先生最喜爱的、讲得最多的是苏东坡,说他旷世奇才,又命运多舛。从《念奴娇。赤壁怀古》讲到前后《赤壁赋》,又引出“乌台诗案”,身贬南荒,客死常州。讲着讲着就诵起了《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岗。
他早已泪流满面。
隐隐约约听人说过他妻子也是黑帮,几年前已死在浙江丽水。因为请不准假,他至今不知妻子的坟头是什么样,坟地在哪?
暑假的最后十天,我们学生都回去了,留下景先生一人在窑场。谁知就在我们走后的第二天夜里,突来暴雨狂风,景先生用草帘子去盖码到一人多高的生砖坯,最底层的坯子经不住急水的冲击,塌倒了,他被活活压死。
景先生就这么消失了,轻烟一样,没人在意,更没有一星半点的追悼文字。上个月,同学们聚会,遇到了当年的老师,提起他,都嘘唏不已。说他活得太沉重、太卑贱了。可那年月稍有良知的知识分子,谁又能活得多轻松,多尊贵呢?身虽卑贱,而灵魂干净透明的人,总是有人会记住他的。
20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