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有志
很少见有人跟自己的姓氏过不去的,仇有志算是一个。仇有志跟“仇”字打了一辈子的别,一直别到死。
村里传他这样的故事:说读小学时,老师点名仇(稠)有志,他不答,纠正说,应该念仇(球)。那老师也是刚从夜校里扫完盲抽上去哄娃娃的,水得很,说点名册上明明是姓仇(稠),你偏偏要姓球。弄得学生们哄堂大笑。本来,作为姓氏的仇,和姓史、姓廖的一样,只是读音问题,没有什么不雅,但经老师那么的无知了一下,仇有志就顿悟似的认为不雅了,就想到让别人唤他一辈子的“仇”(球)不是个事了。回来找他爹,要换姓。他爹火了,给了他一耳光,说,狗日的,没读两天书就不想要祖宗了?还不如不读了,给老子滚回来!他就真的滚回来了。但是,从那时起,别人再唤他仇有志,他就不好好答应了。要唤有子,或有志才行。村里人都说那娃子心气日怪,一根筋,别着了,就搬不过来。
其实,我们那儿也有儿子随母姓的,他母亲叫苟玉琢,姓苟。但他觉得苟姓更不好,他认为他爹他妈的姓都不好,这让他很想不开,很郁闷。
终于,在他二十一岁那年,因为自己的姓氏自杀了一回,喝农药,没死。起因是他看上了邻村的一个女孩子,想追,可能是自信心不足吧,先托了媒婆去套话儿。那女孩儿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只是说他那个姓,叫我个姑娘家咋启口唤他呢?仇有志就悲哀地恨上了,说日他妈,这个姓是到了非换不可的时候了。这时候仇有志的爹已经老了,想挡也挡不住了,只好随他去。仇有志找到队上,队上说得找镇里的派出所。结果警察同志说国家有规定,没有法律依据和历史依据,姓是不能随意改动的。中国有百家多姓氏,都像你这样改岂不早乱套了?仇有志可能是绝望了,包括爱情,就喝农药了。
是热天,要过五月五了,村里家家都在准备包粽子,煮红蛋,挺喜庆的气氛。突然就听到他家有号啕的声音,我父亲是贫协组长哩,正说去看看,他妹妹就哭着跑过来了,说他哥喝闹药了,要我父亲帮忙送卫生院去。那时候村里的农药管的不是很严,几乎每家每户的床底下都藏有一瓶半瓶的滴滴畏、1605、一扫光等等,是用来喷杀自家菜园儿里的蚜虫的。还好,仇有志喝的是前一年就过了期的滴滴畏,危害不是很大,住了两天院就回来了。
可是,自经过了那件事,仇有志就愈发地孤僻、萎靡了,像霜打的丝瓜,除了埋头做活,整天的不与人说句话,也不提找女朋友的事了。再有人给他介绍,他就说没意思。“日他妈,没意思。”一直没意思,也就一直没有结婚。
仇有志是在四十几岁上死去的。人还不到老,有点可惜。不过,他死的倒是挺光荣的,还捞了个因公牺牲,永垂不朽的美誉。是上世纪七五年冬,县上修水库,村里要派十几个人去枣阳县北的鹞子山炸石头,得个人带班儿当排长,也就是负个责吧。队委会研究,认为仇有志虽然性子别点,好钻个牛角尖,但他平时做活踏实过细,认真负责,比那些自以为很能的人,偷奸耍滑的人要稳当,又没有家庭的拖累,最合适。仇有志也高兴,咋说也是个排长啊,一辈子没当过官儿,这下子管十几号人哩,就振奋着精神去了。可是,不久,老问题又出来了,开始大伙还顾及他的忌讳,唤他有排长,有志排长。可时间一长,或是出工在外,或是年龄相仿,加上,工作中难免有磨擦,就故意损他,哪儿疼戳哪儿,唤他球排长。还说球和鸡巴一个意思,不如就唤鸡巴排长。这搁一般的人,无所谓,只当是玩笑;可仇有志不行,认为是侮辱了他,搞得他异常地痛苦,情绪很坏。情绪很坏了的仇排长,一回点炮眼,一溜十个,可能是导火索裁的有点短,没跑及,被炸飞的石头崩死了。
平常在村里,一个农民,死了死了,埋掉。工地上就不同了,引起了团部(工地上采用部队的叫法,县为团,公社为营,以次往下推)的高度重视,还开了追悼会。悼词上说,仇有志同志因公牺牲,永垂不朽!
仇有志,到死也没有把“仇”字别去掉。
黄四儿
黄四儿擅长钓黄鳝。而且喜欢在夜黑儿里钓。他的理论是,白儿里天太热,黄鳝都躲在深洞里睡瞌睡,只有到晚上凉快了才会出来找食吃,才好钓。
黄四儿住我家东面的后巷里,进进出出都经我家门口走。常常在我们吃完夜饭了,坐场子里歇凉说闲话,就见他背着鳝篓,拿手电筒,踢着拖板扑哒扑哒地往冲田里去了。
鳝篓是紧口大肚的那种,很高,快比他高了;手电筒也是加长的,能装三节电池。
“黄四儿,你就不怕碰到鬼了么?”我父亲好逗他。
“我就是鬼,是人怕碰到我了。”黄四儿答。
你莫说,他还真是做鬼吓倒了一回人。
是我还小的时候,夏天,长家营子的刘实话走亲戚,回家晚了,又喝的有点麻,经后河汊时,平时走得好好的石磴子踩不上脚了,扑嗵,掉下去了。河汊子水浅,淹不住人,他一边往起爬一边骂:“妈的X,撞到鬼了……”还没等骂完,抬头就见一坨火从河中的水面上朝他滚来了,刘实话啊呀一声吓出一身冷汗,凉热交激,酒醒了,可是人也病了,躺床上半月没起。刘实话是我们那一带无人不知的日白扯(他大号刘实秋,叫他实话是讽刺),一张八哥儿嘴,是没事也能说出个事来的人,何况还真有个事。不知他是怎么编的,加上,营子里也的确有人在三更天看到过后河汊里有火光闪,一时间长家营子鬼气森然,天不到黑家家都关门闭户。这引起了大队支部的高度重视,派民兵连长刘相国带了人,带了枪去抓鬼。抓到了,是黄四儿,他正猴腰在河汊里逮黄鳝哩。河汊里有水草芦苇摇摇曳曳,他打出的手电光也就闪闪烁烁,夜半一个孤河里,那不像鬼火像什么?
事情真相大白,可刘实话不依了,硬说黄四儿把他的魂儿给骇掉了,从今儿往后再不敢走夜路了,还误了工,找到支书要黄四儿赔损失。黄四儿拗不过,赔了五块钱。那时候黄鳝才一毛多钱一斤,五块钱,需几十斤黄鳝卖哩!而几十斤黄鳝,黄四儿又得要熬多少夜去?“杂毛养的,说老子吓掉了他的魂儿,谁有魂儿,啥样的拿来我看看?”为这,黄四儿愤愤不平了好长时间;也为这,黄四儿落下一个绰号:五块钱。五块钱是大人们之间调笑唤着玩的,我和他儿子保根吵架,也唤他五块钱。保根就撕打着跟我拼命。
黄四儿个子不高,瘦而干枯,形象有些萎琐。可能因为钓黄鳝熬夜多了的缘故,白天干啥都疲疲沓沓,迷迷瞪瞪,总像没睡醒。农活自然也是做得一塌糊涂。村里大人们都有些瞧他不起。开社员会时,队长最好鄙他:白儿里属鼠,夜儿里属猫。所幸他是贫农,家里又有一窝鸟样的嘴嗷嗷待哺(有六个孩子呢),仁慈的队长也没怎么样他。
今天想来,那时的黄四儿,是把全部的精力都用在钓鳝上了,就像现在人从事第二职业一样,他做得很用心,很投入。村里还有几个会钓鳝的,论收获,远不能跟黄四儿比,十分之几不到。因而,外边传他很神,说他只要从田冲里走一趟,就知道这条冲里有没有鳝,有多少,多少公多少母。这显然是夸张了。不过,听黄四儿跟我父亲闲谝时说过,逮多了,凭经验,有还是没有,大体上是能够看得出来的。他家灶房里有一口半人高的灰色瓦缸,这样的瓦缸别家都是用来装粮盛水的,他用来聚养鳝鱼,聚养到一数量,弄到集上卖一次,就可买十天半月的油盐酱醋。偶尔,他婆娘安英婶子还会扯回漂亮的花洋布。花洋布,很眼馋人!每当这时候,村里的女人们就会说,你看人家黄四儿多能,比我家那老鬼强一百倍去。黄四儿听了就很得意。
七十年代末吧,黄四儿钓鳝发过一点小财。主要是市场逐步放开,集镇上黄鳝的需求量大增,价格翻倍涨,黄四儿也更加夜以继日。有天,他在离我们村十里地的熊河水库下面一个枯柳洞里,一次钓上来二十多斤,还没钓尽,是他钓累了,才收了手。那段时间,黄四儿逢人就吹,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是他自钓鳝以来所取得的最辉煌的战果。
可悲的是,这样的“辉煌战果”,并没有持续扩大下去,在我上高中那年,黄四儿被毒蛇咬死了。我是住读,回来已是几天之后,就再没看到黄四儿了。他已经入土了。
似乎是预料之中,可又确实出人意外。照说,从春到秋,昼伏夜出,于泥水草丛里觅吃食,被蛇所伤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但要说黄四儿一下子就叫毒蛇咬死了,村人们还是感到有些突然、疑惑。因为,他曾经被毒蛇咬过好多次的,都没事。镇上药铺里的老药剂竹孝才是他的老主顾,老朋友(后来还成了“拜把子”兄弟),给他配有蛇药,随时都带在身上在,怎么会死?更叫人感到冤枉的是,他并不是夜黑里去沟渠河汊被蛇咬了,而是双日的早上,准备到镇上赶集,在自家灶房内,从那口灰瓦缸里捞黄鳝时被咬的。当时的安英婶子正在屋外猪圈里喂猪呢,忽然听到一声尖叫,等她跑过来,黄四儿已是面色发乌,腿都站不住了,便慌忙喊人来抬黄四儿。还没抬到卫生院,黄四儿就咽气了。
很长时间,村人们仍在议论,那是一条什么样的蛇呢?怎么会跑到养黄鳝的灰瓦缸里去?后来它又逃到哪儿了?安英婶子,以及那些村人把瓦缸里的黄鳝全倒出来了,怎么也没找到?还有,一个枯柳洞里,怎么会藏有几十斤的黄鳝?总感到这里面有些隐约的东西。
前支书
前支书不姓前,姓牛,大号牛是启。牛是启当了三年不到的村支书就垮掉了。实际上牛是启在三年的支书任上很能吃苦,也很有成绩,得到过上级的多次表扬。实在是他自己太贪酒了,且酒后贪色,几杯下肚,便一半清醒一半醉地撵女人,撵住了就抱,亲嘴儿。现在猜想一下,可能是,一个仗着自己当支书,借耍酒疯想真真假假地占点便宜,快活一下;一个觉得他是支书,不敢得罪,也半推半就。如此愈亲愈放肆,后来亲到女知青了,据说还干了,女知青是条红线,不能逾越,他逾越了,就垮掉了。
我懂事时,前支书已经从领导岗位上被掀下来好几年了,人也有些老了,刮青皮光头,总穿一件像没洗净的白褂子,有时扣上扣子,有时不扣,敞着怀,再就干脆披在肩上。或许是人老了,我没见过他撵女人,亲女人,但依然贪酒,一喝辄醉。我们村口有一个供销社代销点,卖本地酿造的一种叫高粱烧儿的散酒,五毛一斤。每日的午后,他便要晃悠着去喝一吊。一吊二两,一毛钱。他喝酒不像是喝,是倒,接过代销员递来的酒碗,举手仰脖,一口闷。然后把身子斜靠在柜台上,张嘴闭目,哈酒气。这种高粱烧儿酒劲特暴,待他哈完酒气,两脚迈出店门时,就风摆杨柳似的在地上扭秧歌了,一边扭还一边扬声说:“以,以、以前老子当,当支书,谁、谁不怕我?连狗、狗都怕我!”
舌头大得转不过弯儿了,啰啰啰的。这时候,无论大人小孩碰到了都好学着他的腔调撩他,唤他前支书:“前支书,我家的狗,好好、好——怕你喲!”
那时候他是村里的饲养员,和周短腿一起喂二十几头牛。在村里,喂牛相对说是一个轻省活儿,除开三更天要起来给牛加一次夜草外,白儿里忙乎基本只在早中晚那一阵儿,和人吃饭一样,这仨时辰也要给牛上一槽。午后是他们的清闲时间,前支书喝过了二两高粱烧儿,便上摇下摆地回到牛棚,一头倒在稻草堆里只管打一下午的雷(鼾)去。
经常听到他婆娘扯嗓门子骂他:“喝,喝,喝死你王八日的!”后来知道,因为嗜酒,前支书和他婆娘、他儿子、他姑娘的关系都很紧张,敌人一样,平时相互间不说话。
他把当支书时盖的三间瓦房都喝成三间草房了,没有“三机”(白屋“脊”,缝纫机,收音机),他儿子牛石头阳萎得快三十了还没说上媳妇。
他邻居私下对人说,前支书,经常在夜里被他婆娘闩在门外。
一天,他突然把床铺搬进了牛棚,锅灶也砌在了牛棚的屋檐下。村人揣测,一准又是叫他婆娘给赶出来了,没地儿去了,就故作奇怪地问他,前支书,你这又是上演的哪一出?他唱高调子:“我要和集体的牛一同吃,一同住。”本来是耍笑着玩儿的,可恰巧碰恰巧儿,就在他住进牛棚的那两天,社、队、村三级检查春季耕牛存栏的工作队来了,就“宝贝”似的被领导同志发现了,很感动啊,要推荐前支书为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积极分子。那时,一个村里出了积极分子,整个村子都光荣,队长求之不得哩,虽然肚里暗暗发笑,但嘴上尽往好处说。没想还真成了,前支书就真作为“积极分子”在全镇数千人的社员大会上得了毛泽东四卷,戴了大红花,还作了典型发言。前支书识字不多,但毕竟是当过支书的,记性也好,讲得有板有眼的,公社的革委会主任胡耀春几次带头站起来给他鼓掌。只不过,“这一讲不大紧,看把他自己讲死了。”
这是上世纪七零年春上的事。七零年春上,我们那儿到处都在开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讲用会。讲用会讲不死人,“讲死了”是村人说法儿,后面还有话,省略了。是说前支书那回讲得太兴奋了,等不及回村里去代销点喝酒,就抱着“毛著”四卷,戴着大红花直径到了镇上供销社门市里喝,不是喝二两一吊的高粱烧儿,而是半斤一吊的高粱烧儿,喝两吊!照样是不用菜,一气干。有当天开会的社员看到他去喝酒了,习以为常了,没在意,可谁也没料到他会喝那么多。老夫聊发少年狂,狂得夜黑儿了还没回,第二天仍然没回。二十几头牛实在把周短腿忙得不行,周短腿还以为前支书当积极分子就不喂牛了哩。找队长问,队长才知道他没回。慌慌地派人去寻,在河边寻到了,人已经死掉了。“四卷”还在,大红花还在,旁边还醉着一条狗,原来狗并不怕他,为舔吃他的呕物,把他的嘴唇都舔豁了。
七零年春上我在读小学,上学放学打村口的代销点走,村里庸常无故事,每天前支书醉酒转圈儿扭秧歌就成了我必看的一景,猛然地没有了,不习惯,觉得村子一下子空落了。
200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