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和尚
假和尚姓贾,村人唤贾和尚,实是假和尚的意思。不管是啥意思,贾和尚都乐意答应。因为无论是贾还是假,对他来说都是真的,——他是当过和尚的,后来还俗结婚了。到我唤他假和尚那会儿,他的儿子比我一般高了。
夏夜里歇凉,村里老少坐在堰堤上摇蒲扇,听模范大爷讲古,他远远地蹲一边吹箫,呜呜低沉的调子。都烦不过,锐声地叫唤他:假和尚,莫吹笛子啦,我们在听古!假和尚说:不是笛子,是箫。下一次,我们还是叫唤他莫吹笛子了,他也还是说,不是笛子,是箫。
假和尚人随和,没有长辈晚辈的讲究,任谁唤他假和尚他都一脸儿笑。奇怪的是,村人们习惯相互串门子,可从不见有人到他家去,连小孩儿都没见去。他家之于我们,有一种庙堂的神秘感。这种神秘感不是来自假和尚,倒是来自他婆娘兰叶婶子。兰叶婶子会过阴,和村东的瞎姑一样,头上搭一张黑方巾(黑布),嘴里唧唧咕咕地念咒。不同的是,瞎姑过完阴就和村人有说有笑的了,兰叶婶子过完阴依然清冷着脸,不亲近人。小学时他家儿子和我一个班,也是古怪,上学喜欢孤单单一人走路。我们唤他小和尚,他把脸扭一边去。我对假和尚的儿子的印象不是很好,缘于一次我家小猪仔跑到他家的门口拉屎,正拉着,他儿子用火砖砸将过去,我家的小猪仔就尖叫着拖着后腿跑回来了。
假和尚是孤儿,在庙里长大。上世纪的四八年被白水寺的马大爷(方丈)撵出寺门。那时他刚二十冒头儿,着一身灰色长衫,英俊潇洒。因为吹得一手好箫,每年的三月三儿庙会,他都要登台表演,一来二去,就被他现在的婆娘兰叶婶子缠绕了。马大爷说,那怨不得谁,是他前世的俗缘未了。这些事儿是村人私下叙出来的,假和尚从不说这些,问他他光打哈哈。不过,他一直保持着青皮光头,顶门心上的戒疤还清楚,高兴了准摸。我摸过。
要是模范大叔没讲古的时候,我还是喜欢听他吹箫的。夏夜里很静,听得心里悠悠的,酸酸的,有一种缈远的美。当时他说是箫吹佛曲,叫《寒山僧中》,我并不懂。现在回忆一下,应该是《寒山僧踪》。他会的曲子还真不少,《渔歌》、《秋湖月夜》等等他都吹过。
在村里一帮学生中,假和尚似乎对我有特别的好感,大概是因为我会拉二胡的缘故。尤其在初中二年级时,学校搞文艺汇演,我拉的二胡独奏《赛马》,他说他看(听)过,到处说我了不起,简直跟广播上广的一样样。那段时间,他多次游说要我跟他学吹箫,我没跟他学,认为箫以及他吹的那些调子都很“封资修”,是不屑于学的。假和尚就感到很遗憾,说他儿子的慧根又浅,咋办呢,这门艺术怕是要失传了。
事实上他儿子的慧根一点也不浅,八十年代初,在我考出来的第二年,他儿子上北京读佛学院去了(后来听说又到了四川江玛佛学院)。村里人说这都是命里注定,他家是该出和尚的。读佛学院的人是不是都要当和尚?我不懂,但无论如何,子承父业,假和尚应该是满意的。好象没多久,兰叶婶子患脑溢血过世,假和尚就也去了他儿子所在的佛学院了。
佛学院的学子多,假和尚,再不会担心他吹箫的艺术要失传了吧。
瞎姑
瞎姑的眼睛是睁着的,第一回见到她的人以为她眼睛好,说上两句话,才发现她瞳仁无光,是睁眼瞎。睁眼瞎姑是大能人,大忙人,在我的印象中,没见她怎么清闲过。即使偶尔看她坐在那儿,也一定是忙着做草活儿,——扎草筐,编草帽,打龙须蒲团等等。“瞎子”比“光子”能干,这是大人们对她总的评价。然而,做草活儿,这只是瞎姑生活的一部分,还有一部分,在我看来,也是她生活中最具色彩的部分,是给人过阴,和“唱喜儿”。我们村有两人会过阴,兰叶婶子和她。若论灵验或不灵验,二人好象不分上下,价钱也一样,但平日大人们认瞎姑的要多一些,只有瞎姑不在家(出门“唱喜儿”了)时,才会去找兰叶婶子。这其中固然有瞎姑人缘儿好的因素,但主要的,还是跟她亲身经历的一场灾难有关。据说,瞎姑刚嫁到我们村子的那年正月十五,天上突起炸雷,且滚滚九日不止。正月走雷坟堆堆,按村人的迷信说法,这不是个好兆头。也鬼了,就在那天夜里,瞎姑陡然地高烧、胡话起来,也是一连九天不退。这期间,她男人贵五,猴腰瘸腿(得过小儿麻痹)地到处请医生医,找严四爷收魂,竟然一点不起效。眼看人不行了,要准备寿材(棺木)了,到第十天天气放晴,瞎姑也奇迹般地好了。好了就会念咒词,能给人过阴治病了。这些说法是否确实,我自然是无从知晓。若用现在科学的眼光看,瞎姑的病来与病去,和天气的阴晴是没有必然的联系的,只能是巧合。但在缺医少药的年代,村人们都信这些,认为瞎姑过阴治病是天意,是有神灵(菩萨)附体的。可也常见有外村人来找瞎姑扯皮,不说她治不好病,是说她没尽心。瞎姑从不跟人争辩,问清了谁谁,退钱了事儿。
其实,一年之中,更多的时候,瞎姑是跟贵五在外头“唱喜儿”。所谓“唱喜儿”,就是唱喜歌。在乡里,添人进口,婚丧嫁娶,新屋上梁,都是喜事,她都要去唱。她男人贵五,因腿疾失去了下地劳动的能力,却学会了拉胡琴和打竹板,妇唱夫奏,倒也配合默契。一早一晚,你若在滚河岸上看到一前一后,一个矮瘸的男人用根竹棍牵着一个高个儿女子在慢慢行走,那一定是贵五和瞎姑。平素瞎姑唱喜儿大多有人请,也有闻到信儿了她自己找上门儿的,她找上门儿别人也一样热情,因为收费极便宜,有时不给钱,赏一顿饭菜也好。小时候,滚河南岸我舅舅家盖新房,我去玩儿,听过她唱的一段上梁歌,——先是由主人家放一挂大长鞭,接着胡琴(或竹板)就响起来,她喊声唱:
进得门来观四方哟,
观四方哟!
好砖好墙好柱梁哦,
好柱梁哦!
文王八卦中间摆呀,
中间摆,中间摆!
土地天神来捧场哟。
佛祖燃鞭响宇外哟,
响宇外哟!
老君焚香同祈祷哦,
同祈祷哦!
风调雨顺人畜旺呀,
人畜旺,人畜旺!
福禄寿喜齐上堂哟。
……
这些小调和歌词,泥瓦工、木工们都熟悉,瞎姑唱一句,他们跟着合一句。合只合每句句尾的三个字,并每隔两句在第三句上和两次,节奏感极强。想来,很有点像电影《红高梁》里“我爷爷”领烧锅工们唱祭酒歌的那个样子。唱毕,泥瓦木工们就齐声吼着号子扛起系有鲜红巾子的檩子上梁。庄重热闹,颇具喜庆气氛。
瞎姑的嗓子天生响亮,又音域宽广,高可遏云,老远,别人都知道某某家又起新屋了。
在六七十年代,瞎姑的喜歌在枣南山区是很受人们欢迎的,受欢迎,还因为她能根据不同的人和事,唱不同的词和曲。“唱喜儿”这种民间说唱,一般来说,是代代相传的,曲和词都很老套。但瞎姑不仅会老词老唱,还常常能随国家形势,时尚需要,临时编辑新词。并在娶亲歌,生子歌,祝寿歌里,把主人的姓氏及生辰八字唱进去,唱得新鲜生动,合辙押韵,优雅动听。还记得她在我们邻庄一位谢家哥哥结婚时唱的喜歌:“新社会呀,新人民,婚事新办喜盈盈;喜字双双当门贴呀,红联儿对对谢党恩……”这其中,谢双喜三字,嵌的就是新郎的名。
那个年代,农村没啥娱乐,大人小孩有事没事嘴里都喜欢溜她编的喜歌。用现在流行的说法,我们都还是她的“粉丝”呢。遗憾的是,她膝下无子、无徒,她到底编唱了多少喜歌,当时亦无文化部门的人给予记录整理,要不然,那也是一曲曲反映时代特征的好歌子。
说来让人心酸,七九年初夏,瞎姑和贵五在“唱喜儿”回来的路上,被一场突发的山洪夺了性命。几天后,滚河下游一个渔户发现了瞎姑的尸体,认识她,带话给我们村长。村长说,瞎姑在那儿贵五也在那儿。果然,在不远处的沙滩上又找到了贵五。
前年我回老家,和村里老人们闲聊故事,又提起瞎姑,几十年了,他们还在吁嘘着说不习惯,说瞎姑走了几十年心里就空落了几十年,一遇个红白事儿就像缺点啥。现在“唱喜儿”的可多,锣鼓响器可好,你说那都是唱些啥呀,电视里的流行歌!悲的唱成喜的喜的唱成悲的,哪有瞎姑现场编的来得合适?
瞎姑高挑个儿,五官周正,举止端庄,说唱大方有模有样。那时山里人不懂啥叫艺术,只是辛苦谋生,搁现在,她是能成为一名响当当的民间艺术家的。
雷子和青竹
雷子先前不是我们村里人,是六十里开外的清潭公社雀山冲人。上高中时,与我家东院儿的青竹是同学。他来到我们这儿落户,是为了和青竹的爱情。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谈情说爱的代价是很昂贵的,尤其是学生。青竹高中没读完就回乡做活了。听说,雷子和青竹晚上下自习了还没回到各自的男女寝室,黑灯瞎火的两个人,卿卿我我,被驻校巡夜的工作队逮个正着。第二天开全校师生大会,当了典型批判。其实,学校并没想怎么样他们,只是警告警告,是青竹觉得没脸面再读下去,就自己卷铺盖回来了。回来了就回来了,那时候又没有大学可考,总是要回来的,青竹的父母还以为是她读书读厌了呢,也没说啥。青竹是村里姑娘们中间的人尖子,人生得俊俏,又知书达礼的,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女孩子。都说她读不读书都无所谓,以后肯定会嫁到城里吃商品粮去。
高中生的爱情,正如火如荼的浪漫着,大概还没想到以后要吃什么粮吧。青竹人是回村了,可心没回,也不可能回。常借赶集的机会到镇上去见雷子(中学就在镇子边上)。雷子呢也是三天两头朝青竹家里来,开始还带两个同学,渐渐就一人来了。来了就帮青竹挑水,扫场子,劈柴禾。时间一长,青竹的父母起了疑,青竹性子弱,经不住逼,认了。雷子再来,她父亲就不让雷子进屋了。这事闹腾的动静儿挺大,村里村外的人都晓得了。青竹的父母张伯和许婶儿都是要脸面的人,恼火,把青竹狠狠揍了一顿,说除了上工做活,平时要她呆院儿里不许出门。好几次,我放学回来(那时我上小学),都看到雷子远远地站在村头的路口,一直到天色黑定,怪可怜的。按说雷子的个人条件是不错的,大个子,帅气,当时还是高中篮球队的队长,张伯和许婶儿瞧不上他,大概是嫌他不是城里人吧。后来,就没见雷子再来了,张伯说,再见那娃子来,就告到学校去,开除他。雷子可能怕开除。
事情过去一年多了,雷子也毕业回清潭雀山冲了,似乎是突然的一天,青竹的脑筋就不够使了,——你跟她正说着话,陡然地,她不跟你趟了。就像是两个比武的人,比着比着一个跳出圈外,自顾自地走了。中午,或是晚上,她收工回来不进家去,恹恹地歪在院门口,把眼睛直愣着死盯一个地方。
大人们背下传的难听,说是“相思病”。许婶儿骇怕了,带青竹去镇上的卫生院瞧。结果,倒没说精神方面有病,是肺有病。医生说,怎么瞧这么晚,肺都烂成空洞了!要住院治疗。青竹是老大,两个妹妹都在读书,还有奶奶要养,父母两人挣工分,哪里住得起院?许婶儿哭的泪人似的。说青竹造孽,红颜薄命。一边叫青竹在家吃一种叫利福平的药丸,打链霉素,一边瞒着村人悄悄张罗着给她找人家冲喜。
但纸包不住火,给青竹介绍的婆家,过不了三天别人就反悔了,——谁家敢娶一个有痨病的媳妇啊?一回我们全家正吃宵夜,许婶儿忧愁着脸过来,和我母亲在一边细声叙了一会儿话。临走时像是安慰自己说,青竹虚二十了,血气正旺,冲冲喜会好起来的。原来,是雷子来了。雷子不晓得从哪儿闻到了青竹得病的信儿,来了就跪在张伯的面前,说他要娶青竹。可青竹又不干了,说啥也不干。许婶儿是要我母亲去劝劝青竹。我母亲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青竹这孩子呀,是不想拖累雷子。
我母亲劝了青竹也未,不知道。不过,到春节跟前儿,他们还是结婚了,是倒插门儿。举行婚礼的前一天,雷子的爹娘从六十里外的雀山冲一路问来,哀求雷子回去,最后火急了用砖破头。雷子哭着给他爹包扎,但依然不为所动。
大伙儿都被雷子的诚心感动了,村上惟一读过大学的秀才严文章(当时是历史反革命)说了两句话,至今记得:愿得一心人,不畏黄泉路。又说: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后来知道,这后一句,是唐人卢照邻的诗。
但也有人说,雷子的脑子进水了,为一个病秧子不值得。
值与不值,只有雷子知道。事实是他们婚后的日子过得很温馨,很安稳。也许是雷子的真情感动了上天,并没像村人们担心的那样,雷子也会被传染。反而是,由于雷子的精心照顾,青竹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好起来。第二年,得一子,又二年,由和雷子要好的同学黄某(时任公社教育组副组长)帮忙,他们一家三口又搬回清潭公社的的雀山冲。雷子和青竹都做了雀山小学的民办教师。村人们说,这对人儿哪,是前世修了阴功的。
一晃,三十多年了。二零零三年春,我为拍一部《茶话》专题片路经雀山,想起他们,便去了小学。雷子和青竹还在那儿,还在课一群咿咿呀呀的娃娃。看到他们一腔的热忱,一脸的祥和,我直想流泪。——这对深山里的,渐渐老去的恋人、夫妻、教师,托党的福,九八年已转成正式老师,月俸也不薄,但他们过得依然恬淡、平静。儿子小雷大学毕业后在深圳做事,嚷着要接他们去养老,他们不去,他们说这辈子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儿老。
时下正流行一句歌词:“……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这唱的,应该是雷子和青竹。只不过,在这浪漫的背后,雷子和青竹的相守,更多的应是平实和庸常。
200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