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将生命压倒在地,时光堆积愈厚、愈沉重,生命贴大地愈紧,一切真实的事物就开始浮现、消逝。
——作者手记
雪天里,七头牛与一条野狗的涅槃
雪天从一个黑夜开始。
先几天就出奇地干冷,古老的北风悠悠地刮着,不大,但它翻过茅屋,吹进院落,单单地往人骨子里钻,往人心里钻。“村西的堰塘冻住了!”“河里结冰了!”寒流的消息在滚河两岸越逼越紧。勤快人开始储水,准备劈柴,火盆;也有人干脆把堂间地刨个大坑,把晾了一夏或几夏的枯树蔸子搬进堂屋,架在上面。“看样子怕是要下了呢!”“是要下了哦!”那几天,人们见面说的都是这两句话。那几天,人们普遍地面目冷峻,口呼白气,猴了腰,脖子也短去一截;用来干活的锨或镢不是扛在肩上,而是袖着手抱在怀里,走路都慌慌的,说话时也不看对方的脸,是瞟一眼天,如神色可疑的动物。人们早早就收工回家,关上门。这时离天黑还很远,甚至连黄昏也不到,可不知太阳躲哪儿了,天是雾毛毛的,混混沌沌的。猪与鸡也和人一样早早地归栏入窝,树上很干净,黑黑的枝桠间不见一只鸟雀;地是光秃秃的白,偌大一个村庄,一时空得怕人,寂得怕人。
雪,开始落了,是在夜间。
在滚河,雪总是选择在夜间飘落,选择在人的梦里飘落,在无边的黑暗里,悄然而然把一切用白色包裹、隐藏。这样的情景我见过多少次了?许是我骨头里悲情太重,在我的心目中,雪是一种忧伤的花朵,一种心怀叵测的事物。记忆中那是遥远的一九六六年,一九六六年的大雪在滚河沿岸足足下了三天三夜,足有三尺多厚。那年的大雪,深埋了七头牛和一条野狗。野狗是父亲发现的。父亲说他憋了一夜的尿,憋不住了,天亮时起来解手,谁知雪已涌门有半人多高。“半人多高的雪呀!”父亲说。当他打开堂屋的两扇大门,白亮刺目的雪就向屋里扑落一地。父亲赶紧拿了扫帚和铁锹清扫,结果,就扫出了雪中的野狗。“个头儿真大,有几十斤重。”父亲喊叫着老天爷送来狗肉吃了哇,遂即拖进灶房,准备用刀剥皮,可实在是冻得太硬了,没剥动。
我想那条野狗一定来自于遥远的山冈,如一条苍狼在冬季的滚河里找不到一点吃食,几天来一直饿着肚皮。眼见着飘飘落雪,无处藏身,它着急,它站在滚河岸上,昂着头,眯着眼,于是,它看到了我们的村庄。但它没有想到我们的村庄也是如此的饥饿,除了风、雪,它什么也没找到。它不能学狼,去翻越猪圈,叼一头小猪仔;也不会学狐狸,去扒开一家檐下的鸡笼,偷一只鸡。因为它还姓着狗姓(虽然已成了没人要的野狗)。它一个家院儿一个家院儿地寻找可供果腹的东西,——扔到粪堆上的烂菜,猪与鸡们吃剩的糠食,孩子的一泡屎,但都没有。而雪是愈来愈大,它在愈来愈大的雪中走了三天三夜,最后走到了我们的家门口,它走不动了,它靠在门上,它冻死了。
这只冻死的野狗像一把刀在我的心上刻下了血的印痕。一只黑白花色的狗,一颗游荡的孤魂,在沉寂的冰雪之夜,它倚附在一扇木门上。这是我家的一扇门。门后面有温暖的呼吸(我、父亲、母亲、哥哥姐姐们都睡在里面,还有我养的一条家狗木木也睡在里面)。野狗嗯嗯叽叽的求救声父亲说他是听到了的。但父亲不会为一条野狗起来开门。木木更是对它同类发出了敌视的呜呜的低沉的吼。它绝望了(这是村庄里最后一户人家了,还可能往哪里走?)。它不再挣扎。雪从它的四只脚开始壅起,至腿、至腹、至脊背。我想它的头颅是向上抬了一抬的,但因饥饿和寒冻消解了它最后的一丝桀骜与尊贵,终了还是垂了下去,任着雪慢慢地壅上来,壅上来。这个一生都在黑白两色世界中奔跑狂吠的生命,最终被白色掩埋,埋进了黑。父亲起先是把冻得僵硬的野狗靠在灶房的墙角上,野狗的头是向下勾着的;后来父亲说狗有九条命,怕搭了地气又活过来,遂用麻绳绑住它的后腿,把它吊在屋檐下,它的头仍旧是勾着的,向上。一条冻死的野狗给我们家带来了意外的惊喜,使我们度过了一个没有肉吃的冬季。家狗木木嚼碎了它每一根骨头,长的格外的膘肥体壮。
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吃到狗肉。因为香,我清楚地记住了它。一九六六年的雪天,除了一条野狗我还能记住什么?滚河还能发生什么事件?事实上村里七头牛我都没有印象了,它们的死跟我没有太大的关系,在我的脑子里早已成了一片灰暗的隐藏,能想起它们,是因为父亲。我父亲是个没事儿喜欢闲谝的人,哪怕别人手里还忙着活儿,他也会走上前去搭句话:“你说说看,那三个牯子四头黄牛多不该死啊,多好的劳动力啊,多大的损失啊,该死的是饲养员周沾光!”可周沾光偏是活得快活。周沾光睡到半夜听到房上檩子喀嚓喀嚓响,说怕大雪压垮了他的茅屋,就跑到公家的牛棚里,把抵着歪墙的树杆子扛回家,撑住了自家的房顶,牛棚就坍塌了。第二天早晨,村人们就看到了一座山一样的雪冢。
坐化
一九七零的冬天并不十分寒冷,但白狗木木还是变成了灰狗木木(它喜欢在柴草洞里、灶灰窝里打滚)。邻居们都认不出它是谁家的狗了。吹九伯问:小三儿,它是谁呀?木木卧在我的脚背上,用漆黑的、湿润润鼻子拱拱我的手心,一脸无辜。这是一九七零年雪天的一个午后。七零年雪天的一个午后我在恍恍惚惚的迷阵中东奔西突。大雪初霁,久违的太阳刚刚猫步走出来,能感觉到地气在腾腾上升,温煦的阳光洒在仓库宽宽的屋檐下,我和木木在听吹九伯说古。和我们一起听古的还有村里的五个老人和四个孩子,比如有短腿周爷、皮老爹、从庙上回来的严四爷,小孩子有我、老巴等等。
我试图找回那个午后,那个遗落在仓库里的某些细节,——有些神经质的,在空旷的院落里,像空气一样消散了的白日梦似的记忆:几个蹦跳的麻雀。一堆碎砖头。被宣传队遗弃的旧鼓架。腐烂的箩筐。半截石碾。锈迹斑斑的牛车滚子。土墙上还有几张残破的标语(毛主席语录)……它们一半被雪和太阳照得苍白,另一半躲躲闪闪在稀薄的阴影里。老人们一个个举着虚浮的脸,怀抱烘炉,身体臃肿,沉郁如同出土陶俑。时光在仓库的苍凉之上游弋,——远看,仿佛是遗落在岁月深处的几粒浮尘。皮老爹把身子斜倚在仓房的大门上,沐浴着幸福阳光一如承接天恩浩荡,并时时干咳几声。这是他在落雪后头一回有闲来晒太阳,听吹九伯说古。雪天以前他还年轻,还忙着地里的活儿路。雪天以前坐在这个地方听古晒太阳的是皮二奶奶,——他妈。这个雪天里他妈被冻死了。“晒了多少个的太阳啦,也该死啦。”他说。严四爷挤挤一双血红的烂眼儿,也跟着起哄:是的啵、是的啵,送皮二奶奶上山的时候,村里的谁还吃了她的“阴”饭(供馍),还免了灾。
皮老爹现在坐的位置的确是他妈皮二奶奶先前经常坐的位置。这个位置是仓库大院儿里太阳晒得最多的位置,好位置。
我得说吹九伯了,说吹九伯的死。吹九伯死之前还在不停地讲古。我能记住的是他一脸褐色的老年斑,像大片儿的麻子,更像老透了要脱落的麻雀毛。他讲古讲高兴了哈哈大笑时,“麻雀毛”就飕飕地往下落。这使我感到异常惶恐——麻雀一飞,毛就脱落。可地上的麻雀随时会飞,没人知道会在哪一时、哪一刻——惶恐,但无能为力。木木和我都瞪着眼在听吹九伯讲古。果然,吹九伯讲着讲着就没声音了。他先是从三国的诸葛亮讲起,一会儿讲到了宋江、一会儿又讲到了毛主席、讲到了李玉和,最后又回到了三国的诸葛亮。回到三国的诸葛亮时,他的声音就断了,没再吱声儿了。像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在地上绕了一个大圈子,猛然发现终点原来是起点,是驴转磨道,就感到没啥意思了,不走了。我想他可能是疲倦了,要打瞌睡。他坐在一把矮矮的椅子上,脊背靠着土墙,一双眼皮如仓库的两扇门,轻轻一关,就把我们给关在门外面了。严四爷喊:吹吹儿(吹九伯外号)、吹吹儿,接往下讲啊!吹九伯已经睡去了,已经听不到严四爷的呼喊了。严四爷慌忙摸摸他的鼻孔,他怀里的烘炉叭的一声掉在地上,陶片粉碎,音质清越,火星子弥漫在阳光里,像无数的灵物在飞。木木一跳地站起来,扬首吠向空中……
吹九伯坐在被坐得熟糯的矮椅上。吹九伯靠在被靠得乌亮的土墙上。吹九伯死得像活人一样裹满一身的好阳光。
这是坐化。严四爷说。
忧伤的花枝
站在一九六六年的雪天,大地白晃晃的令我睁不开眼,头脑混沌、眩晕、虚幻。
是的,那是一九六六年,那个雪天,我站在滚河岸边。飘飘的迷离中,河岸上出现了一个袅袅婷婷的女子,一条火焰一样在雪中燃烧的红纱巾。她从我的身边走过。她说来吧,你跟我来!她左臂带着红袖章,扎一对短辫,口若桃花,满脸灿烂。她说她是毛主席派来的红卫兵,是从遥远的城市走来,一路上撒播革命火种(发动群众)。她住在镇子里。她每天早晨要翻越山冈经过滚河才能来到我们的村庄,然后和村干部召开群众大会,然后挨家挨户走访、动员人们(尤其是青年人)去参加一个红色组织(派别)。她口才很好,热情洋溢。可滚河岸上的村庄正是严冬冰封的季节,村人们足不出户,都围着火塘忙着烘烤他们将要凝固的血液,发霉的骨头。语言的隔阂、冻结,使那一张张焦黄、灰暗、阴郁的脸麻木而茫然,他们不会去理解一个与他们无关的人,尽管她激情万丈,苦口婆心。甚至觉得好笑:是哪儿来的一个野丫头,疯疯颠颠的她爹妈呢就不晓得管管?可那野丫头似乎并不失望,也不着急。她依然微笑着看我,她说:来吧,你跟我来!我喜欢听她讲一口软软的官话,有一种别样的魔力,她的微笑,如她的红纱巾一样发出撩人的火焰。我想我是爱恋她了。为了表达爱意,有一天,我用了一整天的时间忍着刺骨的寒风跟在她的身后,有时也跑到她的前面,给她引路、赶狗。她常常要回过身儿蹲下来,用口里的白气吹我冻得红肿了的一双小手。她说,你过来呀,你过来!这时间我会神慌意乱,会退缩,心跳怦怦加快。我跟着她却又总是和她保持着几步路的距离。我不知道是害羞、自卑,还是她的美丽让我难以亲近?那个腼腆的小男孩,其实,他的幸福,已经像空气一样在弥漫。
这是一幅寓意深远的童年图画。一个时光缥缈的痛伤的梦魇。一条无法绕过的河流。在那个雪天,滚河以雪的温情,以没有一点杂色的洁白,遮蔽了一个宿命的隐喻。她说她极稀奇河里的冰:扔一块砖,连颤都不颤。她说,你们这儿怎么会有这么厚的冰呢?怎么能结得这么厚?经得住人哩!于是,再来往于我们的村庄时,她就不走桥上了,从冰上滑过,飞鸟一般。——一条汹涌的河流,一旦顿失滔滔,一旦你走上来,一切都变了,一波一波的涌浪冲开了一朵朵奇妙的花,这是一些非同凡响的冰凌花,人在上,冰凌花在下开放,一千朵冰凌花、一万朵冰凌花争相开放,能让你想象出滚河在这个冬天刮起的是何等的冽冽寒风,也能让你想象自己就是舞蹈于凛冽风中的花间仙子。而此刻,一个孩子,正以他的懵懂目光投向了那舞蹈的冰凌花。好似是在看一台戏:天空是大幕,就在头顶,依旧呈弧形;漫舞的雪,是画家的笔触,温馨而肃穆。但我想她并不知道舞台有多大,因为她不知道河流有多长,她已经没有停止的念头了,像领受了巫师咒语,脑海里升起的是幻象纷纭……显然,当孩子再一次去注意她的时候,只见腥红的纱巾向冰凌花上轻轻一落,和所有的雪花一样,和所有玉殒的生命一样,遇到巫师收咒,冰凌花骤然碎裂,碎裂声刺痛耳鼓,而舞蹈还没完成……
这一切发生在一个宁静的傍晚,令人猝不及防。毫无疑问,那个孩子被吓坏了,他站在岸边,他在哭喊,很久,很久,没有回音。直到把自己哭成了一个小雪人儿。直到孩子的父亲来到河边找到他,揪住他的耳朵。他说她掉在冰河里了。父亲问谁?孩子说她。父亲把疑惑的目光投向河面。可河面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雪花悠然,从容而平静……
记得那一次父亲把我冻僵的耳朵揪破了皮,揪出了血,但并没有感觉到疼,只是觉得腥红的血色和纱巾一样的鲜艳好看。回家后我被罚跪在檐下的青石板上,理由是我不该撒谎(大人们都说,那个女子根本就没有来)。这在村庄成了一个久远又荒唐的传说,滚河雪天里的一个莫须有的故事。在一个有着几百人的村庄里,在那个动荡的年代,没人知道,一个孩童,从此承受了他本不该承受的生命之重!这使我长久地陷入了对生命的误读和迷失,并在夜的深处时常惊骇、尖叫、迷惑、颤抖,就像有一个灵物隐蔽在时间的某一处,当我需要沉静、需要思考的时候,它就赶着一架时光马车从隔世的大道嘚嘚而至。她成了我的一个永远解不开的谜,一个结,一桩悬案。一条生命从此消逝,没有人前来寻找,村人不知她从哪里来,或者是否来过,她是谁?
——或许那些事物根本就不存在,或许,她只是我想像中的一个时代的影子,一个虚构的召唤,一个漫无边际的残梦。
一切都已远去,我无法证实,无法让生命的马车再掉过头去追赶童年。
但是,从此,它在我成长的经验里时时给我以厉声的提醒:命运就像巫师手中摇动的甲骨,黑色的咒语往往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降临,让你来不及去拿盛接它的器皿。
现在我生活在一个不小的城市,这里有村庄没有的歌厅、咖啡馆,有衣着更时髦更光鲜的女人,因为暖气这里不再寒冷也没有滚河的雪天。但我时常会坐在时间的栅栏之外去回望那一段早已消逝的河流,那条腥红的红纱巾,——它飘动在雪原里的冷艳,一如我此时的迷蒙目光,缥缈、恬静、忧郁。时光深处的回望,时而透明,时而晦暗。
2004.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