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平站在防空洞洞口上呆呆地发愣,现在他还在回想刚才看见大姐湘萍换月经纸的那一幕……解家是晋中人。晋中和别的地方可不一样,是个“玉茭红面就吃饱咧,绫罗绸缎可是穿不够”的地方。这个地方的人与生俱来就有一种好穿戴爱干净的禀性。其实解家6口人就解出海一个人挣钱,每月只有60多块,但家里却经常是干干净净的,姑娘小子们也收拾得光光鲜鲜……他们家住的也是一间半。两个大人和一对小的住在外间,两个大姑娘住里间。里间的床上摆着一溜床柜,红枣木做的。这种家什,下面是柜,两扇柜门都带有玻璃;上面是箱,箱箱都是大铜扣锁。平时擦得锃明瓦亮,尽管里间光线较暗,也能照出人影来……
解湘萍那天下午戴着周奇给她的毛主席纪念章兴致勃勃地往学校赶时,她还不知道学校已经被红总站的师生占了。她老远就听见学校楼顶上的喇叭里播送攻击红联站头头的话。她越走听得越清晰。“……红联站的坏头头蒙蔽广大革命师生,在迎接党的九大胜利召开之际,不是积极准备庆祝活动,而是散布谣言,盅惑人心,堵楼梯,修工事,妄图阻挠其他革命群众组织进行迎接九大的各项准备工作,他们真是丧心病狂,狂妄到了极点……他们让革命群众充当资产阶级派性的打手和炮灰……邵率滨就是一个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是可忍,孰不可忍!文攻武卫,是我们执行毛主席革命路线的锐利武器……我们正告红联站一小撮坏头头和派性狂……”解湘萍走到幼儿园门口时,望见学校面对马路的破墙口子那儿围了不少人,她走近一看,都是从楼里让撵出来的自己一派的人……她问了问,才知道红总站的人是一点多钟拿的矛子和铁棍冲进来的。当时楼里的人都在睡午觉……她打听邵率滨的下落,都说不知道。工宣队的人又正好回晋钢开会去了。她看了一下,整个红联站一大帮子人叽叽喳喳乱成了一堆,没有一个人出来主事,她也只好往家走……她回到家里整天无所事事,就盼望着向亦谭能快快出现在自己面前。她向克华打听了几次,克华都说不知道,她又不好再说别的,就只好在万分焦急中度日……这天上午她估摸着例假要来了。她正在床上替换月经纸,社平却从外面急急忙忙闯了进来,把她吓了一跳。社平也吃惊得睁着大眼睛呆立在门口……就在她的两只手僵持在大腿间还来不及提起裤子时,社平已经跑出去了,站到了防空洞的洞口上……
刚才的一幕确实让社平吃了一惊。他不明白大姐用纸那是在干啥,但是他马上意识到不只是他大姐恐怕所有的女人都如此……他正在胡思乱想,就听见有人在叫他。他一抬头,见是克华。
“……白壳……那,那……干啥呀?”
“咱们到洞洞里面玩去哇。”
“这么深,咋下去呀?”
“往下跳。”
“我穿的懒汉鞋(一种不系鞋带的塑料底布鞋),跳不好就……”社平已经忘记了刚才的那一幕,恢复了顽愣。
“我也穿的是懒汉鞋,还不一样。来哇。”
“跳就跳。跟球你跳?不行,咱们比赛来,看谁跳得多!”
“……比就比。我往鞋里衬点海绵哇,行不行?”
“我也没有。不行。就这的跳。”
两个人都没再说啥,就各自准备开了。克华上穿毛衣下穿绒裤,外罩棕色粗灯芯绒褂子和蓝涤卡布裤子。他把绒裤往上提了提,就催社平跳……社平今天穿的是绒衣绒裤。绒衣是红的,前后都印着“北京”和“8”字,看来是解出海替下来的旧衣服。红绒衣外面啥都没套。下面裹着一条旧蓝布裤子,裤腿边边上的折缝都磨开了。他正紧裤带。
“谁先跳呀?”克华说。
“我先跳。”社平说着就要往下跳。
“不行。咱们"猜更齐"来,谁赢了谁先跳。”
“行了。谁也不准耍赖。”
“咱们猜三下,二比一。”
“二比一就二比一。”
连猜三下,结果克华输了。他不服气地在一旁嘟囔着。二条五号挖的这个防空洞从洞口到洞底是五米,如果再算上洞口上堆起来的土堆,整个洞深差不多有六米多。当初计划洞的进深长度是50米,南北贯通,想要连结起整个院子,可是在挖到不足二十米的地方,露出了灰渣底子,人们也就再不敢往前挖了。洞里面也没有圈顶垫砖,就这么扔着……大人们都上班去了,顾金棠也回单位去劳动改造了,结果也就没人管了。这儿反倒成了小孩们蹦跳躲藏的乐园。
“我先跳,可是把地皮踩瓷咧啊!”社平得意的说。
“少废话,你跳哇。”
“要不了我先跳下去,你扔下一把铁锹来,我把地皮给你翻一翻。”
“不用!我不害怕。我又不是没跳过。”克华有点不耐烦了。“……你跳不跳?你要是不跳,我就先跳呀啊!”
“好,好,我先跳。”社平活动了活动脚腕子,他把洞口上的土踩了踩,吸了一口气,身子往下一蹲,活像一只蛤蟆,然后两臂前后一飘,就飞了下去。落到洞底时一点声音都没有。
“白壳,底下可软了,你跳哇。要不要我扶往你。”从洞里传上来了声音。
“不用。你起开点啊,操心我压住你……”克华没有社平胆子大,腿脚也不如人家灵活,不过他此时也只得硬着头皮往下跳。他先把洞口的土踢开以尽量减少高度……他蹲下身子的时候灯芯绒褂子把他的两条腿都盖住了。他先看了看洞底,觉得头有点发晕,就闭上了眼睛。然后他也和社平一样猛吸一口气,提起两只胳膊往两肋里夹了夹,就像滑溜梯一样,屁股往前一蹭,就溜了下去……此时克华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的大褂子向上翻起蒙住了他的头,就像一个被人们扔掉的大包裹一样……“嗵”地一声,他就觉得自己的两个脚后跟生疼生疼的发麻……待他睁开眼睛时,发觉自己已经坐在洞底了。社平把他扶起来。他们俩互相看着对方,好像是分别了很久的两个小兄弟一样……眨眼工夫两人就说着笑着抱在了一起。
……从洞口往里走两步就什么都看不见了。洞壁参差不齐,破砖瓦破缸片伸头蹬腿到处都是……他们俩不得不小心地猫着腰往前挪。走了十几米,克华觉得脚下有点虚,也有响声。
“有水了!挖出水来咧……咱们出哇。社平,要不了塌了呀!”
“跟上你可胆小了!”社平埋怨地说。“……不过也没意思。他们说这里面有死娃娃了,其实啥也没有。咱们出哇。”
……
他们爬出洞口,才看清每人满脸满身都是土。他们俩笑着闹着拍打着各自身上的土,还不停地向对方扬土。
“咱们干甚呀?”
“你说去哪呀?”
“哪也没意思!”
“咱们就玩跳防空洞来哇。”
“……行了……行了……”
克华正想把自己家的短把和泥铲扔到洞里去,社平说“太短,吃不上劲”,说着,就把他家厨房里的一把长柄圆头铁锹从烧土堆里拽出来撂进了洞里。
……两个人轮番地跳着。每跳完一次,就用铁锹把洞口底的土松一松。他们俩就像两只不停地在洞口忙碌的兔子。他们越跳越高兴,越跳越胆大,也就越来越不满足这种单一乏味毫无意思的跳法了。
“我想单拐子(一条腿)往下跳了。”社平兴奋地大张着嘴,眼睛亮亮的。
“呀,我可不敢!”
“其实一点也不害怕。只要你掌握好……”
“要不我先跳下去扶住你,用铁锹……”
“不用。你先看的哇。看我咋跳了。”
克华没有理会社平,说:“我跳进去先给你翻翻土,你再跳。”社平还没有抽紧裤带,克华已经滑到了洞底。等了一会儿,克华才让社平往下跳。
社平本来打算抱住右腿往下跳,他颠了一圈步子,放弃了。觉得重心不好掌握。经验告诉他,死崴!于是他毫不犹豫地折起右腿,就开始颠步子不过他还是在心里告诫自己身体要往右面歪……不知是他还没颠好步子,还是有其它什么原因,他开始往下跳的时候就觉得身体已不由自主地在往左面倒了。他想往洞的右壁上靠,就是咋地也靠不住。他深知重量都压在一条腿上的后果。慌急之中毕竟他还是有些经验的,干脆就让屁股往下蹲……就在他想蹲还没有蹲下来的时候,左脚已经点地。他想到了跪。不过这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他左腿一歪,全身就重重地坐到了左腿上……此时他就觉着好像有一排针猛扎着自己的左踝骨,一阵阵隐隐的疼痛直往心口奔来……
“社平,你真的是单拐子跳下来的……不过你靠住墙咧。”克华也兴奋地张大了嘴。
社平此时坐在地上,一边握着脚一边“咝咝”地吸气,克华想过来扶起他,他摇了摇肩膀。
“咋咧,把脚崴咧?”
“……嗯——,先不要扶我,我先坐一会儿。”
“来,我给你揉一揉。”
“不用。咝——,不要紧,坐一会儿就好咧……你不要告诉俺妈啊——咝——”
“可疼了哇。我那回也崴了,把我疼得来来地……好几天才好了。”
“我这回不要紧……,咝——崴得不疼,坐一会就好咧。”
“咱们坐到里头哇,要不了来了人看见呀!”克华看着洞口说。
“行了。”社平扶住克华,拖着左腿挪进了洞中黑暗处。克华把那把长柄铁锹放倒,两人就坐到了锹把子上。
洞中阴湿的冷气把两个热汗淋漓的身体冲激得一阵阵打战……他们两个都蜷缩着努力靠向对方。“来咱们俩,挤暖暖来。”克华说。
“你慢点挤我,不要把我栽倒了。”
“不怕。我慢点挤你。你挨住我就行咧。”
“咝——这两天担水咋办呀?让我妈知道了……咝——”
“你不要揉咧,越揉越疼。就这的哇,一会儿就不疼咧。”
“球也不能踢咧。我让俺爸爸去北京给我买一双好球鞋,”社平挪了挪屁股。“唉——咝——,他到北京去咧,都一个多月咧。俺妈做梦了,梦见俺爸爸给我买的是护膝和凉鞋,给丽萍买的袄儿……就和聪莉的一样。”
“唉,社平,你的桃儿心纪念章做好咧没有?”
“咝——”社平握住脚把身体斜侧过来。“俺大姐给我做了,我不知道。”
“我的给做小咧,聪莉说把她的给了我,她再重做一个。”克华两只手扶了扶社平。
“我大姐用袖章做了,绸子的。可大了,还能写上‘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了。”社平看了一会儿克华,不好意思地说:“唉,我想抽烟了。”
“我见过你抽烟。那回在茅房——你倒忘咧?你手里还拿的一个烟头。”克华并没有显得吃惊。
“俺爸爸的烟又不往家里放。他走咧,连烟头也没有咧。白壳——把你妈的烟给我拿一根哇,我实在想抽得不行咧。行不行?”
“……行了。你等的啊。”克华犹豫了片刻。
当克华再次回到洞里后,口袋里装了两根烟。社平拿出口袋里的火柴盒,一边划火柴,一边问:“你也抽呀?”克华答应了一声。
……两颗烟头像两个小光度灯泡里的灯丝一样忽明忽暗。克华发出一阵阵的咳嗽声。社平嘲笑克华连烟也不会抽。“解放军都会抽烟。珍宝岛那么冷,还要喝酒了。”
“珍宝岛咱们打赢咧,是哇!咱们把苏修的坦克都给打得不能动咧。”
“苏修不敢用坦克打咱们,是用水龙头滋了。他们害怕咱们用反坦克导弹打了……只要打到铁链子上,轮子就不能动咧。”社平做了一个肩扛式动作。
“这回保险是林副主席指挥的。听说林副主席以前还在苏联指挥过打仗了,就知道苏修咋打了。”克华边咳边说。
“斯大林原来还想用一个师换咱们的林彪——林副主席了,毛主席不同意。林彪——林副主席是个军事家,天才!”社平这个时候似乎已经摆脱了疼痛,逐渐兴奋起来。
“以后,毛主席要是死了,林副主席就成了……”
“你说甚了?!你妈的×。谁说毛主席能死了,现行反革命!林副主席说毛主席身体可好了,最少能活120岁。你就说毛主席能死了……”社平恶狠狠地瞪着克华。
“不,不,”克华惊慌地连连改口。“……我,我以后不说咧。你可不要给我告啊!”
……
洞里一点声音都没有。社平只顾着自己过瘾似的一口接一口地抽烟。火光把他满不在乎的笑脸打进克华的眼帘……现在克华还在对他刚才说的话心有余悸,心里一阵乱跳。他觉着嘴里一阵阵发苦。此刻他觉得社平的身体越来越重了。他看着手中的烟头,“我不想抽咧,可苦了。”
“你不要扔了,”社平急忙扭过脸来说。“给了我。”
“你爸爸知道你抽烟,打不打你了?”克华把烟头递过去。
“俺爸爸又不在。反正九大也快开咧,俺爸爸也快回来咧。他回来,我就能捡他的烟头咧……”社平用手抱住克华显出一种幸福感。“你拿烟的时候,你妈看见来没有?”
“没有。”
“下回再给我拿一根哇。”
“我不敢。”
“就拿一回!”
“我要是光拿,让俺妈知道了……”
“就再拿一回,行哇?看你那球是哇!”社平抱住克华,连摇带晃地恳求着。“下回踢球,我让你上场,行了哇!”
“……行了。可是就一回哇!”克华犹犹豫豫地答应了。
社平把克华给他的烟头接在自己抽的烟屁股上,此时他觉得身体开始渐渐发热。他把左脚放在右腿上,疼痛已经减轻了许多。此时他的脑海里又出现了刚才在阴暗的里屋里看到的那一幕。大姐湘萍雪白的屁股又在他眼前晃动起来……他按了按裤裆,觉着心里总好像有一件事放不下,想把他说出来。这个时候香烟只剩下最后几口了。“白壳,我给你讲个故事哇?”
“啥故事了?”
“电灯泡他们在学校给我讲的……‘纸裤子’的故事,可有意思了,你听不听?”
“你讲哇!”
“你听我给你讲啊。说的是从前有一个地主老财家里雇的个长工,这个长工可老实了。那个地主和他老婆老是欺负人家,把人家剥削得来来的,要甚没甚……老地主俩口子还光让人家干活,天不亮就让人家起来,半夜才让人家睡觉。每天只给吃一顿中午饭,还是玉茭面糊糊窝窝头,吃球也吃不饱。”社平用大姆指和食指捏住烟头快吸了两口。烟头上的火烫着了他的嘴唇,他“咝咝”地抽了两口冷气,把手指松开,让烟头掉在地上,然后朝着烟头狠狠地啐了两口唾沫。他想再踩两下,刚要抬腿,又怕疼,才不得不做罢。他怔怔地看着地上的烟头发呆……
克华催着他赶快讲。“嗯?”社平回过了神。“说到哪咧……噢……这长工到地主家的时候了只穿了一身衣服。时间长了磨破了好几个大窟窿也不能穿咧,可是老地主地主婆也不给人家买新的,就让人家将就的。不过就是不能到外头干活去咧。有一次都快到过年咧,老地主家想要把东西拉到城里去卖,他们就让长工赶上大车去。可是长工说他没啦衣服穿,不能去。老地主想了想,这还得给他做一身新衣服,便宜死他咧。老地主就和他老婆商量咋办呀。他老婆比他更小气,一听,想了想就说咱们不行就给他做一套新的哇。老地主一听就骂他老婆是个丧门星,败家子,吃里扒外,说啥也不答应。他老婆就对往他的耳朵悄悄的说了一会儿。说得老地主一边听一边高兴得直想笑,说行了行了,就这的办,就这的办……地主老婆说完就把她家所有的烂麻纸伙到一块儿,又熬上浆糊,连夜糊了一个纸衣裳和一个纸裤子。”讲到这里,社平已经忘记了没有过足烟瘾的苦恼,眉飞色舞地“嘻嘻”了两声。
地道口上有土滑下来,不过没有声音,洞里的两个人就都没有在意。克华受了社平故事的影响,也忘乎所以地兴奋起来,他又让社平靠紧了自己。他们俩谁都没有听到洞口外发出的声响……
“第二天鸡还没叫了,他们就把长工叫醒咧让他去送货。老地主拿得纸裤子纸衣裳跟长工说,这是俺们给你做的新衣裳,可是你要小心才能穿上了……你款款的啊,小心破了。回来我再给你脱。你要是扯了,回来可是不给你吃饭。说完他就给长工穿纸衣裳。”
讲到这里社平又停下来,“你猜他咋地给长工穿了?”
“……”克华摇摇头,催促社平赶快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