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忠奎跟我说,他们半坡街上有一个修车子的老汉,人很厚道,他礼拜天经常去跟这个老汉聊天。他说,我现在真想跟人家学一门手艺。后来才知道,这个老汉是个逃亡地主,在太原开了个地下黑工厂,拉平车搞地下运输,被取缔咧……现在不知道他们还有没有来往。杨忠奎,你应该老实交待一下这个问题!”
“这不是为地主阶级鸣冤叫屈了么?”
“他还说过大毒草《清宫秘史》很好看。”
“有一次他给他儿子修改作文,在‘听毛主席的话’后面,还加了一句‘听老师的话’。我问你,老师是地富反坏右,你也让他听!”
“他说,他跟严罟篁最好。他小子送饭来了,他连严罟篁的大字报都不让他小子看。”
“杨忠奎对党和人民政府一直心怀不满。有一次劳动,口渴的,我买了根冰糕。让他买,他说他钱不够花。你说你一月挣一百多块钱,比工人农民强多了哇,还嫌不够花。你这不是对党和政府发泄不满是啥了?”
“大家都知道哇,那一年,61年她闺女下乡劳动的时候偷人家老百姓家的山药蛋。后来,学校还到参事室来调查,问是不是她老子叫她偷的。杨忠奎光说是他闺女看见家里不够吃才偷的,事先他一点也不知道。到现在,他还经常说,克华真能吃,老是吃不饱。你这明明是教唆儿女对现实不满么。反动透顶!”
“杨忠奎最反动的地方就在于他看不起领导。他从来不跟领导接触,也不向领导汇报思想。一说话就顶人,大家也不好接近他。这才导致了他越滑越远,走到了人民的反面……”
“……”
“……”
发言一个接一个。都声色俱厉。“捍卫”、“警告”、“打倒”、“埋葬”的口号声也不断响起。
别看杨忠奎人高马大,走路声响大,说话倔倔的,可是他一遇到特殊情况,也往往是六神无主,稀泥一堆,提都提不起来。在这一点上,他有时还不及宋淑卿能够沉得住气,明明白白地说上几句话。今天,别人每揭发一句,他都不敢不承认,要么说是我说的,要么说我做过我做过……如果他要说记不清了或不承认,那就得挨一顿打。他就这样跪在地上,忍住胃疼,一半清楚一半晕迷地听着大家对他的揭发批判。
……
宋淑卿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间大房子的。要不是有人提醒她,她都差点忘了拿那个替换用的饭锅……她耳边一直响着震耳欲聋的口号声。她只记得别人不停地骂杨忠奎,还有人唾唾沫……后来又让严罟篁余柯真也跪在地下,让他们表态,说自己接受领导和群众的帮助,今后一定要老老实实交待,好好改造,争取宽大处理,争取重新做人……宋淑卿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唱完《大海航行靠舵手》的,连杨忠奎她都没有看清楚就走上了回家的路。此时,她只惦记着儿子克华在不在家里,吃完饭了没有。一路上人们倒灰渣和拉灰渣车扬起的尘土,她都一点也没发觉。她浑浑噩噩地走在飞扬的尘土堆中,不躲不避,手里攥着那条墨绿色围巾,竟然忘了往自己脖子上带了。
克华九点多就从学校回来了。一看见火上蹲着的钢盅锅里的煮疙瘩还没有完全坨住,他就就住锅吸溜了个精光。他知道这是妈妈给他留剩的中午饭……从厨房的窗口向对面望过去,他看见半萍也在就着锅吃饭。他知道这是半萍的习惯。就是等别人都吃完早晨饭以后,她才要熬上半锅玉茭面或红面糊糊,再倒上点醋和红辣椒面,然后一个人慢慢地吃。尽管她吃得不停地“咝咝”地吸气咂舌头,但还是显得津津有味。路过的人都会被她的这种吃相吸引住,禁不住看一看笑一笑……克华和半萍对笑着,他们差不多同时舔净了各自的锅。他们也都没有发现湘萍已经从家里出来。湘萍带着一脸倦容,她一边梳头一边数落半萍:“你看,你那带带(月经带)往哪扔了,也不怕让社平看见!去,放好去。”半萍吐了下舌头勿忙返回屋里。
湘萍今天上身穿着一件绿毛衣,下身套一条绿军裤,脚上是一双黑面黑带布鞋。她看见克华朝这边望,犹豫了一下便扭过身去,把后背送给了克华。克华的目光滑向湘萍那宽大的下身……他正想低下头去看正在挖防空洞的顾金棠,湘萍突然扭过头来笑着说:“白壳,你姐姐没有回来?”
“没有。”克华漫不经心地说。
他俩此时同时看着坑里只露出半个身子来的顾金棠。挖了两三个钟头的顾金棠此时已是满身大汗,脖子上的一条毛巾湿漉漉的。他还是不停地挖着。旁边的墙上用铁锹顶着一块写有“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顾金棠”的纸牌子。这次挖防空洞,是各院自己组织人力,规定到四月底完成。每个院挖的洞都必须是五米深,多长由自己决定。二条五号院里的男人们白天都要上班,半大小子们又怕他们冒失出事不敢用他们,所以只有让顾金棠这样的在机关里也是劳动改造的人来干,其他人抽午休或礼拜天休息的时候再干。顾金棠的老婆不时出来朝这边望一望,但她始终没敢过来……
“你来咧。”顺着湘萍柔柔的音调,周奇已经站在了堆积的土石上。他低着头“嗯”了一声。
克华不经意间发觉周奇的脸色通红……他以前还没有看见过周奇如此的忸怩不安。他再看看湘萍。湘萍白白的脸上只有笑容,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你咋今天没去?”半天,周奇才低低地问了这么一句。
“昨天黑夜才回来的。下午再走哇。”
“烧饼他们干甚了?”
“堵楼梯。总站的人还想占住大楼。烧饼他们能答应了?”
“那把楼梯都闹坏呀!工宣队管不了他们?”周奇认真地笑了笑。
“他们根本不听工宣队的。说是要抓坏头头了,抓烧饼了。”湘萍嘴里咬着牛皮圈。她即使是说埋怨的话,语调也是亮亮的清清的。太原的姑娘们说话都有一种抑扬婉转清脆柔滑的气质。字字清楚,不紧不慢,就像春天里的鸟叫一样,不像年轻后生们讲话生生的硬硬的,一说三吵。这一点很招外地人喜欢。有人说,找个太原姑娘做老婆,光听她说话,就够一辈子享受的啦。
“烧饼也不是个好货,就会吹牛。他咋没有把北京的人叫来支持你们了!”周奇脸上的红晕褪去了。
“远水解不了近渴。”湘萍笑了笑,“……烧饼他们可是光说你,他们想让你也上楼了。”
“我不去。不过你告诉他,让他到俺家来耍哇。”
“你一天光钻在家里干甚了?”湘萍的话中有些嘲讽的味道。
解湘萍和周奇原来是同班同学。文革前,俩人又都是三好学生。学习好。思想好。学校对他俩都很重视,想培养培养他俩,也好为学校争光。谁知文化革命爆发后,大串连大批判大辩论大字报,闹得学校停课学生上街。学校也管不了他俩了,他俩也就按各自的轨道走上了不同的方向。其实,周奇在长期的学习交往中,早对湘萍产生了一种蒙蒙胧胧的感情。他特别愿意和湘萍在一起析疑解题。每到这个时候他都很兴奋,思路也很开阔,表述也清楚,而湘萍也表现出扎实的功底和敏捷的思维。他俩取长补短,相辅相成,同学们也都很羡慕他们。因此正值青春期的周奇对湘萍由一种蒙胧的好感渐渐发展成一种日思夜想的感情。再加上他妈妈周武兰对湘萍也是常常赞不绝口,这就越发加深了他对湘萍的爱慕。他不见她时想她,可是一见到她时,又驻足远观,不敢靠近。当俩人偶然相遇,他又躲躲闪闪,语无伦次。不过他总是想办法找机会接近湘萍,却又往往不能如愿,闹得他要么灰心绝望,要么不甘心。就像今天一样,其实他在东院早就看见湘萍在和克华说话,他很想听听湘萍说话的声音,就是不敢过来。不过今天,他犹豫再三以后,还是决定和湘萍见见面,说说话……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到湘萍了。他回家把别满毛主席纪念章的一大块塑料泡膜往口袋里一塞,就朝西院里走来。他越走近,心就越跳得厉害,脸也烧得发烫,就出现了克华见到他时发觉的那种情况。
但是湘萍却是个心性很高的姑娘,就像她美丽高挑的个子一样。她的目标远大,就是成名成家。文革开始后,面对现实,她痛苦过迷茫过,不过她很快就调整了自己。她首先把自己名字中“香气”的香改成“湘潭”的“湘”。她扔掉了所有的课本,她开始鄙视自己,认为自己是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牺牲品。她想参军当兵,或是当一名工人,然后再当工宣队队员去占领上层建筑,实现自己保卫红色政权的理想。这时她已看不起那些老师专家和科学家了,认为他们不过是些臭资产阶级分子,不值得羡慕,更不值得去追求……她义无反顾地参加了红卫兵。根据自己的亲身经历和受到的毒害,她写了很多揭发十中校领导执行资产阶级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大字报,写了很多揭发批判她的课任老师的大字报。她还在批斗会上用武装带抽打过自己的老师。尤其是对魏孝端,她揭发得最彻底,也打得最狠……由于她出身好表现积极思想进步,连续好几年被评为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出席过好几次市代会。后来红卫兵分裂后,各派都想要她,最后她还是参加了红联站,到现在她仍是十中红联站的骄傲和台柱子。她看不起周围的小伙子,觉得他们冒失不成熟,和自己心中的理想目标相差很远。她以前佩服过周奇,但此时她也看不起周奇了……她觉得周奇窝窝囊囊,干啥都前怕狼后怕虎,什么都听他妈的,没有一点男子汉的样子。有时甚至觉得他和个女人一样,扭扭捏捏的,也不参加运动,成天钻在家里,没出息!她觉得周奇这样的人以后还能有什么大作为,因此她把对周奇刚刚萌发出来的一点好感也扑灭了。她面对周奇时再也不会产生任何不平静的心情了。今天她跟周奇说话时就是这种心态。
对湘萍的询问,周奇也听出了其中的含意,他尴尬地笑了笑。“也没干啥。俺妈身体不好,帮的做做饭。”
“你妈可真有福气。周老师最近也不到学校咧,俺们还想让她抄大字报了。她的字好,她抄的,让人看了就是舒服。”
“俺妈连我都不让去,她更不去咧……实在没办法了她才去了。你也不要叫她。”周奇无可奈何地说。
“少奇,到时候要让你去,你可得去了啊!”湘萍说出的仍然是一种充满诱惑力的语调,但却让周奇产生了不安。
“我又不是红联站的……”周奇说出这句话后又觉得后悔了,他怕自己倾慕的人反感;他怕把自己的时间搭进去,成天和邵率滨他们争论谁是谁非;他也怕拗不过自己的母亲……他想拒绝,但他又不好意思拒绝,他也想经常和湘萍在一起啊。“……到时候再说哇。”他硬着头皮,含含糊糊地说了这么一句。
湘萍看他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就问:“你今天干啥去呀?”
“想和白壳一块去广场换纪念章了么。”周奇这个时候才表现出一点大方劲。他也没问克华愿不愿意去,就从口袋里掏出那一大堆纪念章对湘萍说:“你看不看?你要是想要哪个,你随便挑哇。”
湘萍这时已经梳好了辫子,她把梳子放在厨房的窗台上。她得绕过刚堆起来的土堆才能转过来……她被一个大瓦片一样的东西绊了一下,她吓了一跳。“这是个啥了,就和个棺材板板一样。”
“那是以前埋下的破缸片片。”周奇看着地下的碎残片说。“咱们院以前是个醋场,地下埋得破罐罐多了。听说还埋过死人了。我就看看这回能不能挖出死人骨头来。”周奇看了一眼挥汗如雨,默不作声的顾金棠。
“你不用说咧,怪怕人的。”湘萍跺了跺脚,然后又用手弹了弹鞋上的土。此时周奇已把那团塑料泡沫递到了湘萍面前。湘萍接过来。“我不要你的。我光看看就行咧。唉,真好看!你都攒了这么多咧!”湘萍表现出浓厚的兴趣。“这个毛主席去安源是新出的哇?”
“是了。你看还是夜光的了。”
“真的!唉,我就爱看毛主席去安源这张画。”湘萍用手罩在纪念章上,眯着一只眼看了半天。“谁给你的?”
“俺爸爸不知道从哪要的。”
“真好看。用铝做的夜光的,我还没见过了。”
“你要了哇?”
“你舍得?”湘萍看着周奇,目光就像这像章上的夜光一样没有温度。
“那有啥舍得舍不得了,给了你哇。”
克华此时听出了周奇心跳加快的声音,他好奇地睁大眼睛看着周奇。周奇却没有觉察到。
周奇和湘萍继续在那里看着品评着挑拣着。周奇浑浑闷闷的话语和湘萍灵灵脆脆的笑声那样不和谐地搀和在一起,让人听了有一种很难言喻的感受。
“我又不白要你的,到时候我和你换一个……我走咧啊。”
克华看见湘萍在胸前认真地别好那枚纪念章,一边摆弄着,一边欣赏着,满意地走了……
周奇看着湘萍进了屋,呆立了一会儿,然后拍了拍克华的肩膀,“白壳,咱们走哇。”
克华回去把门锁好,然后跟着周奇两人一起走出了大门。他们身后传来“咚咚咚”的一镐一镐刨土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