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德市开展五金灯饰有限公司,因为搬迁珠海的事已在全公司上上下下传得沸沸扬扬,加上年底已没什么班加,百分之八十的员工和职员都计划回家乡过年。所以2002年的这个春节,公司就没有举行年会和搞年夜饭的活动,而且破天荒提前三天放年假。放假前,阿强向堂哥游小台和温国忠申请开公司红色的小昌河面包车回家过年,两人欣然同意:“没问题,顺便还可以把小英、日华、德昌舅舅等老乡也都捎上,这是好事,就当是公司给我们南丰亲戚们的福利吧,过桥过路费公司报销,油费大家均摊应该没问题吧?”
阿强见堂哥那么爽快便露出牙擦苏嘿嘿地笑了笑:“才七百三十来公里,油费其实也用不了多少钱,再多花几百块钱,买个好名声多好。哥,你说呢?”游小台也堆起弥勒佛似的笑脸:“行,那就依你。”其实当阿强提起这事,温国忠就盘算过:一桌年夜饭包括酒水,也比来回的汽油费还多,就也笑了笑:“千万不要疲劳驾驶,安全第一,切忌刘伟祥一家惨痛的教训。”当阿强盘算人头时还特意留了吴鸣一个位置,没想到吴鸣接到电话便找出一大堆理由:公司正在上新项目,设备安装离不了人等等,表示不回去过年后,他才告诉妻子。
曾祥梅听后极力反对:“那破车都开了五六年,能跑长途吗?可别像刘伟祥一家子一样都葬身在从化路上的山崖下!”那时事故的第二天,曾祥梅得知噩耗,见曾凯子一家上下那种悲痛欲绝的神情,依旧历历在目:“还是坐大巴车相对安全些,我们又不缺钱,更何况还带着张鹏。”
阿强知道说服不了曾祥梅,便煽动王日华和舅舅等人去劝说。哪知道舅舅一口拒绝:不回去。他觉得在这里自由自在,回去面对患精神病的妻子,也无话可说,反正孩子们都大了,媳妇女儿都能够照顾她,回去好像是累赘多余的:“祥梅,还是开公司的车回去吧,来回都不拥挤,特别是年后回来,没准车票都买不到呢。我就不回去了,也省了个位子,把在个月的工资给我带回去,也省得十几块钱的手序费。”最后她接过九百块钱,同意的前提是一定要安全驾驶,不疲劳驾驶,不开不英雄车:“把车进行一次大检修,前车之鉴,路上要听我的。”阿强自然俯首帖耳。把大检修的账报销后,带着她和儿子去容山商场采购回家乡赠送长辈和亲人的礼物。有好几个年头没回家,为了不拉下每一位亲人,阿强和曾祥梅煞是费了些苦心,在商场阿强把两腿逛得发软,才勉强购齐礼物。二十天时间眨眼而过,回到顺德才感觉到心里踏实。
张小英回去过年心里苦苦的,看着大妹张琳喂吴恬的饭和小妹张华喂儿子的奶,就想起远在九江的女儿陈燕来,连年夜饭后碗也没洗,就独自在母亲的房间里啜泣,被吴恬和张鹏、张腾进去找烟花玩发现,吴恬拉扯着她的手:“大姨,你怎么哭啦?”张小英抹着脸上的泪水:“大姨想姐姐了。”吴恬天真地:“想燕燕姐姐,就去看她或接姐姐过来和我们一起玩就好了。”孩子童言无忌的话语,让张小英不顾父母和几个弟弟妹妹们的劝说,正月初二就踏上去九江的路途。经过六个多小时的颠簸,到了曾经熟悉的大院门口,却看见陈燕正挽着一位女子的手,亲切地叫那女人:妈妈。那女人牵着个五六岁的男孩,也狠劲地叫那女人妈妈。似在与陈燕争宠。跟在两人身后的程春宝,人已微微发福,看见张小英脸上立马冷漠如霜起来:“发礼发市的,招呼也不打就过来,那不是自找没趣?看燕燕还认不认你这个妈妈!”女人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张小英,如视无人一般:“阿宝,我们一起跑,看看谁先跑到公交站台。阿公、阿婆等着我们去吃饭呐,几个舅舅们也在,肯定会有很多红包。”
十五岁刚刚上高中的陈燕看了看张小英,思维已产生防范性失度:“爸爸,准备起步跑哦。”她圆圆的脸蛋堆起的笑是冲程春宝的。当看着张小英时,脸上又没有了丁点儿喜色,仍旧挽着女人的手臂:“妈妈,我们一起跑!”张小英心里憋着好多话,多想把女儿拉住,拥在怀里细说。但看着程春宝在身边小跑离去,知道进屋两位老人也不欢迎,只有脸上挂着泪水,看着女儿远去。她插在裤子口袋里的手,捏着的红包已经被汗水浸湿,就像她潮湿的心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烘干。她再用力轻轻一搓,明显感觉到红包已经碎了,如同她的心已破碎得永远无法愈合。
张小英带着疲惫与阵痛的心在当天晚上又回到了南丰,连续好多天一直没有离开过母亲的房间。是啊,作为一个母亲对孩子的记忆,这房间是她哺乳期间与陈燕在一起时间最多的地方。直到阿强告诉她明天要回顺德去,她才迈出了房间的大门。她先到西门大街的地藏寺,找与母亲熟悉的尼姑聊了许久,又去南门的七层塔尼姑庵找主持。张琳、张华一直陪伴在身旁,杨瑾贤怕她想不开做傻事,所以让二女儿和小女儿跟着。三人在尼姑庵夜幕降临时吃了斋饭,经过盱江索桥,沿着沿江路小巷到了东门大街老党校小区。她看了看正面的五楼正亮着粉红色灯光,那浪漫的色彩里,是她在陈燕离去的第三年,经吴鸣和张琳的撮合,与吴光源简单结婚生活了半年多的地方。她想想十五岁误食老鼠药死去的吴萍,心里又感觉到愧疚万分。真的是上辈子造了哪门子的孽?今生才如此的凄凉?观世音呀,您普度众生,众生里有没有我的存在?如果没有,我将终日侍奉于您!超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把上辈子造的孽,这辈子统统还清,来世别再让我受离别乡思愧疚之苦!
张琳和张华跟着始终不敢开口说话,张琳心里清楚所发生的故事,都与她有关。张华也明白许多,只有低头看着路灯光将三人的影子时而拉长时而压缩成一个圆饼,沿着盱江河堤,挨着刚刚有点春意的桔园,慢慢往老车站宿舍走去。
张毛毛和杨瑾贤看着张小英这样,心里万分难受。在三个女儿出门后,就把三个儿子和儿媳妇都召集到一起。张诚从南昌农科院回家过年,带着妻子去探望中学的老师,两人接到张毛毛的电话,很快就从南丰一中教师宿舍张郎中老师那赶回家。回到厨房见哥嫂弟媳都端坐着听张毛毛和杨瑾贤讲话,知道事态越来越严重:关于姐姐的病情,纸是包不住火的。
张毛毛中午喝了点阿强从顺德带回来的马爹利酒,脸上红扑扑地像孩子的脸。如果不是遇上这么烦心的事,一准会乐乐呵呵地同孙子们和外甥女吴恬,在大门外享受午后暖暖的阳光。此时老人每说一句话都会微微地皱皱眉头:“去年下半年以来,小英的病情发作越来越勤,毛女他们早就告诉我了。”老人说着又皱了皱眉:“我和你妈问过她,还去不去顺德打工,她执意要回去。属马的人都比较偏执,按我们家的条件,她就是不打工我们也可以养活她。所以她要回顺德去上班,阿强和祥梅你俩个就要多担待些,她可是你们的亲姐姐。”张毛毛说着将张诚从南昌带回来的金圣烟掏出来点燃,把烟搁在饭桌上点头示意几个儿子随便。张诚摇了摇头,张平和阿强毫不客气地拿起点燃,都听杨瑾贤接着张毛毛的话说:“她在家是老大,你们小的时候,她大你们几岁,家里的活她没少做。”杨瑾贤老人慈祥的脸上露出些许愧疚:“那时候,我在医院上班,你爸爸经常开班车跑抚州、南昌。张平你也吃了不少苦,可好歹也读完了高中,但最苦的还是小英。”杨瑾贤说着鼻子酸酸的,便抹了抹鼻子:“她初中都没读完,就挑起了家里的重担,除星期天我能够做一些事外,家里几乎所有的事情都是她做的。早上天没亮就提着一大家子的衣服去河边洗,回来煮早餐给大家吃,招呼你们和张琳、张华她们上学后又买菜做午饭,打扫卫生。遇上她生病或不舒服的时候,我才真的感觉到她在家里的重要性。”杨瑾贤看着孩子们静静地听着,眼角两边不禁挂起了泪花:“有时候你们调皮捣蛋,大多数都是怪她没带好你们,也没少挨打。没想到十八岁鬼迷心窍遇上了程春宝,没两年时间,竟然患上了癫痫病,这都是经常受刺激导致的结果。”
张诚握着妻子的手,见母亲流泪心里也难过起来:“妈,癫痫病遗传占很大的比例,三舅也是这种病情,英年早逝。不过治愈的概率挺大,要不让她随我们去南昌治疗,怎么样?反正我那里吃住都方便。”在这个大家庭里,张诚是学历最高的孩子,知道的东西也多,见哥嫂和弟妹都不开口就又接道:“隔代遗传也是有的,重要的是抓紧时间治疗,姐才三十六岁,是人生最美好丰富的时候。”
“没用的,她木鱼脑瓜,很多事我们都说不通,又心疼钱,我和你妈都劝过好多次,可她就是油米不进。”张毛毛说完,把烟蒂扔在水泥地上,然后用脚搓了搓,抬头看了看老伴。见杨瑾贤没丁点儿反应,似乎还沉浸在往事里。张毛毛又缓慢地接道:“阿强、祥梅,你们回去同小台哥哥说说,看能不能把她的工种换换,也把她身体不好的情况告诉他,在工作和生活上大家都担待些。”
阿强和祥梅点点头,两人看着母亲失神的样子,曾祥梅就拉了拉阿强的袖子,示意他开口说话。阿强也学父亲的样子把烟蒂扔掉:“最记得就是姐姐和火根做的辣椒芋头瘦肉,半汤半糊,下饭那可是一道绝好的菜。”火根是张平的小名,阿强说着声音又大了起来,还笑笑地想把气氛搞活跃些,让大家从不愉快的阴影里出来:“妈,那时候只要是做这道菜,家里就又要多做不少饭,琳琳和张华还老是和我抢着吃。妈,我好想再吃吃你做的这道菜。”杨瑾贤脸上终于有了些笑,但还有未干的泪痕:“晚上不是说好了去火根那吃饭吗?曾学慧,你那里有没有芋头,没有就从这里带些过去。”老人习惯叫大媳妇全名,但叫曾祥梅就习惯叫祥梅。
“好了,我们先过去打牌,你们女人把几个孩子照看好,带他们先睡午觉。”张毛毛说完看了看三个儿媳站起来往外走,没想到与对面的邻居撞了个满怀。邻居也都七十几岁,夫妻俩尴尬地点点头回自己的房间,张毛毛心里明白,她肯定是在偷听这次的家庭会议。本来可以在楼上的房间开会,但怕打扰隔壁邻居午休,没想到还是被他们偷听了。
张小英回到开展公司,第一件事就是花八百块钱到宝林寺请了尊观世音,与同宿舍的工友换了个位置,在最里面的床铺墙壁上安装好,开始每日供奉起来。第一天同宿舍的工友们嗅着檀香烟味,都觉得心旷神怡,久而久之又觉得乌烟瘴气。她们告到人事部,温国忠在阿强那知道实情,也只能不了了之。于是张小英初一十五斋戒,必无比虔诚地去宝林寺听大悲咒。她听地藏寺住持讲:大悲咒可以改变家宅风水,净化磁场,超度一切亡灵,功德无量。最重要的条件,是自己真的向往少欲知足的生活,真的希望能够脱离欲望的困扰,获得离欲的清凉安乐,甚至希望能够有足够的智慧、力量,帮助一切众生,获得暂时和究竟的安乐。张小英年后第一次去宝林寺是阿强开车送去,阿强记得曾经答应过姐姐去那吃斋饭。于是,元宵节那天特意带了祥梅和张鹏去,四人在宝林寺呆了整整一天。在吃两餐斋饭时,张小英责怪弟弟大手大脚花钱,可阿强根本没往心里去。是啊,你是我的亲姐姐,我怎么又会在乎这区区的几百块钱呢?你信奉佛教,也当是我对佛教的一点点贡献吧。曾祥梅明白老公的心情,还一个劲地劝说张小英想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