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这几个野鸭蛋注定跟我没缘分,我对它蛋孵鸭,鸭生蛋的美好希望已经彻底失去了信心。有时候越在意的东西,越不属于你。这次我想开了,没哭,而是托着下颌安静地望着窗外那株杏树。去年它还是幼苗一株,今年就已经开花做胎,秋天定能结出一树黄灿灿的果子。一年光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对于一棵树来说,足够它完成青涩到成熟的过程。莫名的,我的小小的心忽而紧缩起来,忽而又放松了,就这样一收一放折腾着,让我手足无措。我跑到芦花身边,以为它还在伤心,谁知它似乎已经忘了丢蛋这件事,在窝里欢快地转着身子,咕咕叫着,跟它那些未出生的孩子们惬意地交谈。
妈妈却不干了,她比我第一次丢蛋还紧张:“我明明锁门了,蛋怎么说没就没了呢?真是活见鬼了。”
“丢就丢了,不就是几个蛋吗?”爸爸劝妈妈的口吻跟妈妈劝我的口吻惊人的一致。
“那能行吗?丢蛋是小事,要是进小偷可就完蛋啦。”妈妈开始翻箱倒柜,破鞋烂袜子甩了一炕,结果什么都没丢。
妈妈并不死心,似乎家里丢了东西才好,继续大翻特翻。妈妈翻东西时爸爸围前围后,一会儿递水,一会儿拿扇子扇风,这种殷勤和恭维平时太少见了,凭我给他当了十二年的儿子,我感觉他心里有鬼,而且这鬼跟丢的野鸭蛋有关。
果真有关,在蛋丢的五天后石头妈来了。那天晚饭仍是老三样,清汤清水的大馇子,咸得能齁死人的咸菜干,糙得能把嗓子拉疼的大饼子。爸爸坐在饭桌前不动筷,妈妈催他赶紧吃,吃完还得给豆角秧搭架。爸爸说:“芳,张大嘴家的猪不是掉东大河里淹死了吗?”“芳”是爸爸有求于妈妈的专用词,听起来很恩爱,还有那么一点浪漫,实际上是忽悠妈妈为他服务。比如吃饭需要盛饭,他叫芳;睡觉需要铺被子,他叫芳……在众人面前,他则理直气壮直呼妈妈的大名王雅芳。
知父莫如子,爸爸馋肉了,而且馋得厉害。可他为什么不直接说呢?大概怕抠门的妈妈卷他面子吧。妈妈好像未能理解爸爸的真正意思,或是理解了并不想照办:“是啊,二百多斤的大肥猪说淹死就淹死了,张大嘴的老婆哭得要抽过去了,跟死了亲娘似的。”一个拐弯抹脚,一个打马虎眼,拉起锯来,我实在忍不住了,就说:“妈!我爸馋肉了,想让你割块肉回来。”爸爸对我仗义直言说出他的心声,很意外,也很感动,拿大手连连抚着我的后背,那意思很明了,还是儿子好啊。
“馋肉?”妈妈把好看的丹凤眼瞪丑了,“肉那玩意儿有什么好吃的,贼拉的贵,到肚里不跟大馇子一样,全变大粪了。”说着,她为自己的幽默感到好笑,像老母鸡似的咯咯笑起来。
我和爸爸互望一眼,不约而同叹口气,开始吃难以下咽的大馇子。忽然,鼻息间涌来一缕温热的肉香,抬头一看,石头妈端着一个蓝边海碗进屋了。碗里有几小块五花三层肉。肉冒着热气,颤颤巍巍的,油珠闪烁。石头妈像没看见我妈,径直把肉放在爸爸眼前:“多谢李校长帮我治好了哮喘病。”妈妈嘴里含口大馇子,似乎卡着喉咙了,半天才咽下去,原本笑盈盈的圆脸呱嗒一下变长了:“拿走,李校长不吃肉,吃肉拉稀。”
这时,爸爸就冲妈妈笑,讨好的笑,但讨好的笑里掺着几分严肃。其实这种笑很虚,很假,很难拿捏,真佩服爸爸有这本事。他笑的同时把桌子底下45码的大脚重重地碾在妈妈36码的小脚上:“王雅芳,留下吧,这是石头妈的一片心意。”
“对,留下吧,我做梦都吃肉呢。”我也见缝插针劝妈妈。
妈妈还算给我们爷俩面子。肉是留下了,战争却开始了。
“哟,真看不出来,李校长还会给人治病呢?我这腰疼得邪乎,李校长也不帮我治治。”平时妈妈管爸爸叫掌柜的或是当家的,这会儿叫了李校长,不是好兆头啊。
爸爸当真了,毕恭毕敬站在妈妈身后撩起衣服,想帮她按摩,却被妈妈一巴掌打开:“老实交待!说,给石头妈治病到底是怎么回事?”
爸爸就小心翼翼坐在妈妈身边的小马扎上,软着声音说:“芳,莫气,气大伤身,且听夫君慢慢说来……”
妈妈气更大了,声调高了八度:“李山,别跟我咬文嚼字,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爸爸笑了,嗯啊两声,恢复了正常腔调:“那天我听石头说他妈妈哮喘病犯了,起不来炕,石头饿了好几天,怪可怜的,就拿光光捡的野鸭蛋给她治病。野鸭蛋打碎,弃黄取清,用筷子猛搅至起沫,然后淋几滴香油,连吃五天治疗哮喘效果很好,这偏方是我从书上看到的。”说到这里,爸爸像做错事的小学生满脸愧疚地看着我,他的愧疚让知道真相的我心里生不出怨恨。其实事情很简单,爸爸用野鸭蛋帮石头妈治好了病,为她解除疾患,意义远远大于单纯孵鸭雏。然而,这件事对于妈妈来说,不简单,很复杂。
“真是家贼难防啊。”妈妈目光冷冷地说。爸爸是君子,反感“贼”字,便反唇相讥:“嘿嘿,你不也当一回家贼吗?上次那六个野鸭蛋不是你拿到老孙家小卖店想换把彩扇吗?谁知你抗不住光光又哭又闹,中午就去老孙家把那六个野鸭蛋拿了回来。”原来如此。
哦,我的野鸭蛋啊,我的命运多舛的野鸭蛋。妈妈被爸爸揭了老底,像泄气的皮球,蔫了。爸爸得意地拿筷子去夹肉,妈妈却抢先一步,把最大一块抢到自己嘴里,狠狠地嚼,仿佛那肉跟她有仇。
四、爸爸在家的待遇一下子从天堂跌入地狱。吃饭时妈妈只给我盛一碗,没有爸爸的。以前她雷打不动第一个给爸爸盛,盛完还要去小园薅把葱叶和小白菜,那是爸爸最爱吃的蘸酱菜,如今桌上什么都没有,光溜溜的,真是可怜啊。爸爸知道妈妈在使性子,不跟她一般见识,自己去碗柜找碗,翻了半天,一只碗也没找着,却找到一个豁牙盘子。之前我看妈妈把碗藏在碗柜上面的盆里,并用盖帘盖上。我想起身告诉他碗在哪里,可是妈妈拿筷子敲着我的碗沿厉声说:“快吃,吃完下桌写作业去!”爸爸盛了一盘稀溜溜的大馇子粥。盘子毕竟不如碗端着方便,他只能像青蛙似的将整个身子趴在桌上喝粥。我家黑猫也用豁牙盘子吃饭,它跳上桌,喵喵叫着,好像很同情爸爸,怎么落得跟它一个下场。用盘子吃饭,只是序曲,接下来妈妈把爸爸赶到我的房间,行李也撇过来。她说爸爸这是没事找事,罪有应得。以前妈妈对爸爸关心备至,每天让他睡炕头,炕头热乎,爸爸的腿怕凉,一凉就抽筋。而我睡热炕鼻子会出血,所以炕不能烧太热,爸爸睡到半夜腿抽筋了,我帮他又拉又抻,可惜疼痛不缓解,爸爸“唉哟、唉哟”地叫起来。他的叫声带有夸大成分,是故意叫给妈妈听的。妈妈那屋灯闭着,无一丝声息。爸爸见没效果,不叫了。
“爸爸,你明明知道妈妈不高兴,还给石头妈治病。”我对爸爸的做法产生了怀疑,他是不是故意讨好石头妈呢?
“儿子,你十二了,也不小了,应该懂得‘与人为善,善大莫蔫’的道理。你要记住:帮助别人是一种快乐。”
我不完全懂爸爸的话,但是“帮助别人是一种快乐”,我听懂了,就问:“你现在快乐吗?”
“快乐啊,用盘子吃饭,吃得多啊,你妈妈这是怕我吃不饱呢;在凉炕上睡觉,不出汗,这么热的天,她担心我长热痱子。”说着,用手向我裤裆的小鸡鸡掏一把,“你妈妈要不这样,咱爷俩还没机会在一个炕上亲近呢。”
我忽然想起妈妈以前说的“你和石头妈那点破事谁不知道”,就问爸爸到底是怎么回事。
爸爸“嘿嘿”笑了,像洗脸似的用手上下搓了两把脸,神情愉快而又有些羞涩:“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十四年前我和石头妈处过对象,但她娘家人不同意,嫌我穷,怂恿她嫁给了家境好的石头爸。可惜她命不好,石头爸拈花惹草,跟公社剃头屋的女人搭搁上了,听说一个月没回家了。”
“人家看不起你,嫌你穷,你还帮她,真傻。”我为爸爸气不公。
“宽容是人类最高尚的美德。人心不是靠武力征服而是靠爱和宽容大度征服的。石头妈怪不容易,爸爸帮她只是举手之劳。”爸爸表明了自己的观点,很高兴,像调皮的小伙子那样吹起了口哨。哨声明亮、幽远,穿透了沉沉黑夜。
这是十二岁的我第一次跟爸爸的长谈,让我终生受益。妈妈把爸爸的忍让当成了好欺负,对爸爸的惩罚变本加厉,不让在家住,也不让在家吃饭,还说有能耐就去石头家吃,石头家伙食好,有肉。
“好男不跟女斗。”爸爸搬到学校去住,饭由我帮他解决。开始几天我给他偷大饼子,可是后来被妈妈发现了,她抢下大饼子说小兔崽子你要再这样,连你也甭想吃饭。那一刻,我认定妈妈是后妈,心真狠啊。爸爸只好饿着肚子,有几次我看他一个劲吸烟,他说这样顶饿。再后来他真去了石头家,跟石头一起去的,因为石头妈做了嘎牙子鱼酱,那是爸爸最钟爱的一道菜。谁能拒绝美食呢,尤其是在饥肠辘辘的时候。
我也去了石头家,是受了妈妈指令监督爸爸。鱼是用黄豆酱炖的,上面撒了绿香菜叶和红辣椒丝,盛在一个边缘带“福”字的白瓷盘里,看上去很有食欲。酱的糊香和鱼的鲜香真馋人,真想大吃一顿,但是碍着面子,我还是假装斯文地坐下来,等爸爸动筷。爸爸却偏不动,上桌就讲古代故事,什么郭翻让车,朱晖助友,都是关于善良啊道义啊的故事。石头手托着腮帮子,听得如醉如痴,说我要是有个会讲故事的爸爸多好啊。
回家后我把石头的话告诉了妈妈,而且添油加醋说石头妈过几天还要给爸爸炖鱼。妈妈听了,愣会儿神,然后捂着脸嘤嘤地哭了。
五、很快,石头那个不学无术、五大三粗的爸爸听到了我爸和石头妈的闲言碎语,气冲冲地从公社回来了。人是醉的,走路腿划圈,进院就嚷:“李校长你不讲究,我不在家给俺老婆看病,趁机勾引她,还去我家吃饭,真是欠揍!”说着,抡起拳头直奔爸爸脸面打来。别看爸爸个子高,力气却小得可怜,石头爸一拳就把他打倒在地。他捂着脸躺在地上哼哼呀呀,嘴里却不忘说:“君子动口不动手。”之前,妈妈一声不吭躲在屋里看热闹,她希望爸爸被人教训一顿,可是当她看到爸爸趴在地上起不来,心疼了,端一盆喂猪的泔水冲了出去,“哗啦——”一滴不剩全泼在石头爸的脑袋上。妈妈声色俱厉地说:“别污蔑好人,俺当家的给你老婆治病,是我陪他去的,什么事都没有!”妈妈英勇无敌的气势盖过了石头爸,他自知理亏,头顶着一片污浊的烂菜叶子晃晃荡荡地走了。
爸爸捂着脸还赖在地上,妈妈照爸爸屁股踢了一脚,眼睛里含着泪花说:“傻孢子,地上多凉啊,赶紧起来!”
爸爸就很听话地爬起来,边揉屁股边说:“爱我者,乃王雅芳也。”
妈妈爆笑:“啥?你管我叫奶?!”
爸爸双手乱摇:“我的祖宗,你可小点声,别让人听见啊。”
妈妈笑得更甚了,笑得手里的猪食盆子“咣当”一声扣在地上:“我的天啊,真合适啊,这会我又当祖宗了。”那天抠门的妈妈破例到鱼塘买了二斤嘎牙子鱼,做了鱼酱,撑得爸爸直打饱嗝,我也撑得嚷着肚子疼。妈妈骂我们爷俩没出息。
三七二十一天到了,小鸡们破壳而出,唯独那个野鸭蛋无声无息。妈妈说再等几天,到了四七二十八天就可以出壳了。可是到了日子,仍是没动静,妈妈说怕是实蛋,明天要不出就给你煮了吃。爸爸却不让,爸爸说小鸭的成长是需要时间的,就像一个人的成长,只有经历了风霜雪雨的洗礼,才能长大。那天晚上睡到半夜,我忽然醒了,醒得很彻底。黑暗里眼睛看不到东西,耳朵却听到了许多声音,这在以前是从来没有过的。厨房水缸旁蛐蛐明亮悠长的叫声,卧在脚下的猫咪匀称、安逸的呼噜声,爸爸睡梦中“咯吱、咯吱”的磨牙声,谁家夜游的狗“汪汪”的吠声,这些声音混在一起,听起是那样舒畅、顺耳,像一首美妙、和谐的小夜曲。原来夜晚并不寂寞啊,所有的生命都在暗中悄然成长。忽地,耳畔又传来一种声音,“呷——呷——呷——”声音微弱却有足够的震撼力让这个夜晚更加动人、美妙。我一跃而起,拉开电灯,一只小鸭破壳而出,金色的扁嘴,全身毛茸茸的,可惜翅膀上没有我期待的那抹神秘的幽蓝,但我同样为之欢呼,为这个来之不易的小生命而欢呼。小野鸭像喝醉洒似的站不稳,用一双黑亮的眸子打量这个温馨、充满希望的夜晚。
那天晚上,我梦到了小野鸭长大了,展开双翅在天空中自由翱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