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岁之前,我认为长大是个漫长的过程,就像此时的漫天飞雪,需经春、夏、秋三个季节的孕育才慢慢悠悠降临人间,映白了世界。然而在经历那件事之后,我顿悟了——其实长大只需三天。
一、冬天来了,雪在深沉的暮色中闪着蓝莹莹的光,不知谁家窗户一格格亮着橘色的光,似童话中的保垒。哦,下雪了,明天能和红霞去村东河里打出溜滑了。
村东那条河不算宽阔,弯弯曲曲的一条,努力穿越土岗和碎石的阻碍日夜不停流向远方。夏天那里是鸭子的乐园,冬天则成了我们的乐园。清晨,太阳害冷似的只露出半个脸,冷意袭人。吃过早饭,我拿着爹给我做的冰鞋去找红霞,严格讲不算是冰鞋,不过是在两块小木板上钉了几根铁条,绑在前腿上,后脚不住蹬冰,这样打出溜滑会更快。
我和红霞是邻居,有时站在我家院墙这边能听得见她家说话。我没敢走正门,而是跳墙过去,然后趴在她家后窗户学起猫叫。红霞妈跟我妈有仇,不是什么不共戴天的大仇,起因是豆角:春天时红霞妈在障子边种了几株豆角,豆角发芽了,豆角长叶了,豆角爬蔓了,豆角觉得成熟时间太长了,寂寞了就爬到我家的障子上。偏巧我妈也在障子边种了豆角,两家豆角蔓子要好地缠在一起,分不清谁家的。六月的风真是神奇啊,轻轻一吹就让扁扁的豆荚饱满起来,我妈不客气摘下来据为已有。红霞妈来气了,隔着障子不依不饶骂了两天,我妈也分毫不让对骂两天,这仇就在口水中结下了。结仇最严重的后果是妈不让我跟红霞玩,还吓唬我如果不听她的就打断我的狗腿。红霞妈更狠,不让红霞跟我玩就不玩呗,还像老巫婆似的教她见我一回要用唾沫呸我一回。嘿嘿,她们枉费心机,大人间的仇恨丝毫不影响孩童间的友谊,我是外甥打灯笼——照旧(照舅)去找红霞玩,暗号——趴在她家后窗户学猫叫。红霞听见了“猫”叫跑出来,我俩来到村东河边。河水迫于朔风的淫威早已冻实心了,河面白雪皑皑,在阳光照耀下泛着闪闪烁烁的白光,刺眼睛呢。我绑上冰鞋,从这头滑到那头,感觉自己变成一只小鸟飞起来了。红霞胆子小,只能用两脚一前一后在河面上蹭。后来,她看我玩得过瘾,也要穿冰鞋试试。这双冰鞋是爹的手艺,妈没看上眼,她笑爹:“就你做那破玩意儿,孩子滑一会儿就得零碎。”妈向来不中意爹的活计,总说他一天就知道看书,干啥啥不行。爹倒是好脾气,任妈怎么埋汰他就是不辩解。我把冰鞋给红霞绑上,红霞掌握不好平衡,栽栽歪歪要倒,吓得脸蛋儿通红,“妈呀”“妈呀”叫着往我怀里扑,我就扶着她,把她的手拽得紧紧。虽说我们都戴着棉手闷子,根本触不到皮肤,但是我能感觉到红霞的小手是汗津津,热热乎的。这样想着我美得鼻涕泡都要出来了,贼声贼气唱起了儿歌:“小姑娘蛋儿,梳俩辫儿,抹红脸蛋儿。上井沿儿,打出溜滑儿,摔屁股蛋儿,回家抹点二百二儿。”红霞听了就咯咯笑,脸蛋儿更红了,像熟透的大苹果。正在我们玩得不亦乐乎的时候,刘根生来了,他背着手,穿件大棉猴儿,像只笨狗熊一样。刘根生跟我同岁,是家里唯一的男孩,没我长得高,也没我长得招人稀罕。但他爹是村长,他狗仗人势经常欺负我。
“嗨,打出溜滑呢?玩得挺乐呵啊。”刘根生明知故问。
我把红霞的手拽得更紧,没理他,继续滑。
“红霞,我爹去公社开会给我买糖葫芦了。”说着,刘根生从背后伸出手来,一串红彤彤的糖葫芦就递到红霞眼皮底下。
红霞两眼盯住糖葫芦足有一分钟,我见事不好,就在旁边大声咳嗽,红霞听话地把目光从糖葫芦上收回来又落在我的脸上。她想从我这里找到让她接受刘根生的糖葫芦赞同的表情。
“吃吧,不吃白不吃!”我用力甩开了红霞的手。
红霞是个聪明的女孩,她从我的话语和动作中判断出我不赞成的态度,就低下头拽着我的手继续滑冰。不过,在滑的时候她分神了,眼睛总是睨着刘根生的手。
刘根生见诱惑无效,便“吧叽吧叽”开始吃糖葫芦了,吃到一半不知为何突然把糖葫芦撇到红霞脚下。红彤彤的糖葫芦躺在雪白的冰面上很惹眼,也更勾起红霞的馋虫。刘根生这个小混蛋太有心计了,他像个老谋深算的猎人,得意地站在原地等红霞上钩。
“叭嚓——”红霞摔倒了,摔倒时嘴大张着,她是故意的,这样舌尖正好舔到糖葫芦。我的心猛地一沉,心想红霞你要忍住啊,吃了就让我太没面子了。别说她还真争气,只是拿舌头“碰巧”舔了一下,便爬起来看也不看刘根生,滑远了。我心里一阵感激,暗暗发誓,红霞你等着,等过年我妈给我的压岁钱全给你买糖葫芦吃。
刘根生捡起半根糖葫芦,耷拉着脑袋回家了。我和红霞玩到日上中天才回家吃午饭。
二、爹在村小学当老师,他个高,长相英俊,吹拉弹唱样样精通,所以爹当时在村里是个出众的人。有段时间我看他天天捧本厚书看啊写啊,我翻了几页,除了法律就是法规,根本看不懂。听妈说爹要换工作,想通过考试谋取派出所警察的职位。妈不止一次打击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都这么大数岁了,考什么试,消停在学校当孩子王得了。妈比爹大三岁,身材臃肿不说,皮肤还黑,掉地下都找不着,我觉得她配不上爹。但是妈娘家条件好,十九岁那年爹孤身一人从辽宁逃荒到黑龙江,饥饱无常,为了有口饭吃就跟妈结婚了。因为妈的父亲也就是我姥爷是个猎人,他长年背着枪在大森林里穿梭,所以他家餐桌上经常有狼肉、孢子肉、兔子肉、刺猬肉出现。
妈常在爹看书的时候让他干活,抱柴火、浇园子、扫院子,她支使爹就像地主婆支使家丁那样理直气壮。考试迫在眉睫,为了有更多时间学习,爹干脆吃住在学校,学校有食堂有宿舍很方便。宿舍共两间,一间住打更的老孙头,一间住新来的于老师,爹跟老孙头住一间。老孙头六十岁,长年穿件土黄色大袍,像和尚一样,大袍袖口很脏,油光闪亮。有人叫他“孙和尚”,他也答应。至于他到底是真和尚还是假和尚,全是道听途说而已。有人说他年轻时情感坎坷,看破红尘出家了,还有人说他家穷,怕饿死出家当和尚保命。其实生活中有些事情是说不明白的,难得糊涂呢。老孙头擅长炖大豆腐,同样的豆腐经他手炖,无比的香、嫩、滑。他还爱喝酒,喝的时候他叫爹陪着,他没多少量,一喝就醉,有一次我看他醉得裤裆湿渍渍的。
于老师是刚毕业的师范生,面若桃花,十指葱葱,杨柳细腰,村里少见这样的美人。她家在西山住,来回翻山不容易,只好住校。
开始妈没在意,以为爹是为了考试才在学校看书,有吃有喝,也就懒得叫他回家。一天晚上,妈做饭时灶坑打呛了。打呛是指炕洞灰多了,会像人咳嗽一样往出喷黑烟,有时候连带柴火星儿一起喷出来。这个呛打得邪乎,油渍渍的黑灰和狂舞的火星儿全喷到妈的脸上、身上,有几个火星儿淘气,把妈的眉毛燎着了。妈气得发疯,张牙舞爪去找爹。走到学校门口听到一阵撩人心弦的琴声传来,她蹑手蹑脚来到窗前一看,差点没气个半死:爹在手把手教于老师口琴!老孙头大概喝多了,鞋也没脱,面朝墙死猪一样睡着,墙上贴一幅画。这老孙头真怪,不贴骑大鲤鱼的胖小子,也不贴裙裾飘飘的仙女,只贴一张简简单单的风景画:深蓝的天空下有一条小河弯弯曲曲流向远方,逢弯曲处皆是青色岩石阻挡。由于画的年头过久,不但颜色黯淡,上面还沾满苍蝇屎。
于老师是师范生,也会吹口琴,但不如爹吹得有韵味儿,就来请教爹。爹没别的毛病,就是好为人师,毫无保留地告诉她如何持琴,如何记谱,哪个是低音部,哪个是高音部。口琴是于老师的,爹并没有吹,只是手把手指点给她看。于老师真笨,总是不能准确找到音调,爹看于老师急得脸都红了,不得不吹起口琴亲自示范。要命的是早不吹晚不吹,偏巧妈来的时候吹;更要命的是吹什么不好,偏吹情歌《跑马溜溜的山上》,虽说无歌词,可是那耳熟能详的调子傻子也能听出它的意思:李家溜溜的大姐,人才溜溜的好哟,张家溜溜的大哥,看上溜溜的她哟……妈隔窗看得真切,听得亦真切。“好啊,李青山,不回家也不看书,陪人家吹口琴玩,出息了!”说着捡起一块砖头照窗砸下去,不管窗里人如何,砸完便大哭小嚎跑回家。
那天晚上妈没做饭,妈一发脾气就这样,爱拿饿肚子惩罚大家。我赶紧去学校把爹找回来,爹知道得罪妈了,嗷嗷往家跑,回家后低三下四张罗做饭。爹最拿手的是做疙瘩汤,汤里放把小白菜和几片柿子,绿的红的搭配,看着就有食欲,我吃了两大碗。妈没吃,蒙头盖被头朝炕里躺着。吃完我赶紧回自己小屋,我知道有一场战争将发生。
爹轻轻掀开妈的被子。妈不开面,依然躺着。
爹端了一碗疙瘩汤,像孙子一样恭恭敬敬站着。妈的身子像粘到炕上了,纹丝未动。
时间一秒一秒过去了,平静之下必有暗流汹涌。
我趴门缝看他们如何开战。
妈“腾”地从炕上坐起来,她终于暴发了:“李青山,你说,你跟于老师在那儿干什么呢?”
“能干啥,她想学口琴,我教教她。”面对强势的妈,爹底气不足嗫嚅着。
“你以为我是瞎子啊!教就教呗,脸离得那么近,还手把手,真能得瑟。”妈说“得瑟”两字时,咬牙切齿,像要吃人似的。
“你不知道,于老师笨到家了,咋教也不会,我记得上次教你一遍《跑马溜溜的山上》你就能吹个半拉架儿了。”别看爹是书呆子,眼前形势还是分得清,不知不觉中就把妈夸了。妈“哼”了一声,声小了:“你说你吹人家的口琴,那不是变相亲嘴吗?”
爹舔舔嘴唇,下意识地,似乎在回味。他这个小动作妈没看见,若是见了,又是个事。
爹去外屋重新做了一碗疙瘩汤给妈,还往里打个鸡蛋,又嫩又滑,真馋人。爹说:“快吃,别让孩子看见。”妈就提里突噜地吃上了,脸上还挂着泪呢。
三、初夏是所有植物疯长的季节,爹如愿当上了警察。那天正是傍晚闷热的时候,人们纷纷出来乘凉,爹穿着崭新的警服,头顶大盖帽,腰间挎着手枪回家了。爹的出现,让平静的村子起了波澜,他的身后跟了一群人,而且那些人心甘情愿跟在他后面,没有一个人主动超越他。他们对爹啧啧称赞,他们说老李家祖坟冒青烟了,出了个当警察的;他们说文化人就是尿性,想干啥就干啥;他们说这回咱村有啥事找李青山准好使……在这赞美声中,爹身披着耀眼的晚霞像只骄傲的公鸡雄纠纠气昂昂走进院子。妈穿着新买的红色乔其纱短袖跟在爹身后,乐得眼睛只剩一条缝了。
从那以后,我再走在路上,身后也跟着一群人。
“小雷,啥时候让我摸摸你爹的手枪?”这是周才子,平时他不屑于跟考试总排老末的我说话。
“对,还有手铐子,拿出来让俺们瞧瞧。”这是刘根生,完全不见用糖葫芦馋红霞的阴险劲儿了,像只哈巴狗一样围着我转圈。
“能不能整几个子弹壳玩玩?”这是张小抠,他家有棵杏树,我去偷杏的时候他总是放狗咬我。
我仰脸朝天不看他们,牛皮哄哄地说:“我爹的枪可沉实了,我一只手都拎不动。那手铐子特别亮,晃眼睛。子弹壳我爹说他们派出所有的是,哪天给你们带回一兜。”
其实爹的手枪到现在我也没碰一下,爹不让碰,每天回来都锁在柜子里。手铐子我摸过,冰冰凉,泛着冷光。子弹壳倒是有一个,它是我们男孩喜欢的小玩意儿,放在嘴边吹,能发出“嘘哩——嘘哩——”的声音,动听极了。
我说我渴了,刘根生他们就去找水。周才子回家把他爷爷的茶杯端来了,还冒着热气。张小抠跳进他家菜园摘根顶花带刺的黄瓜,根上系着红布条,这是他妈要留着当黄瓜种的。刘根生则找来几块砖头,用手擦了又擦,把黄瓜和热茶一并放在上面。
我就像老爷子似的坐在砖头上,吃口黄瓜,喝口热水。我的虚荣心在那一刻得到最大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