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月是野鸭子爱下蛋的季节。在物质匮乏、零食罕见的七十年代,如果能捡到几个野鸭蛋解馋,那份惊喜不亚于现在孩子上网打游戏得到一套顶级装备。我和小伙伴们欢呼雀跃跑向草甸子,尽管把眼睛瞪得灯泡一样亮,蛋却没寻到几个。后来我们放弃寻蛋,在正午温暖的阳光下,在又高又密的蒿草中玩起了藏猫猫游戏。草甸子是东北方言,指的是有花有草的湿地,这里天大,地大,成了我们快乐的天堂。然而,跑了几个来回我就饥肠辘辘了,早饭那碗大馇子粥早变成了一泡尿。为了保存体力,我只好蹲一会儿,忽然,毫无征兆地,在我蹲着的草窠旁飞起一只野鸭子。它是我见过的野鸭子中最出众的一只,脖颈有一圈引人注目的绿毛,像爱美的女孩系了一条时尚的围巾,膀尖呈现一抹神秘的幽蓝,飞起时那抹蓝像一道闪电,在阳光下熠熠闪光。野鸭子低空盘旋,不肯离去,显然它在留恋什么。我扒开草窠,哇!七个雪白雪白的野鸭蛋!饱满、白润,在正午明亮的阳光下闪着诱人的光泽。我有多久没吃蛋了?家里有蛋,抠门的妈妈却舍不得,每天盯着鸡屁股,嘴里翻来覆去叨叨,蛋能换咸盐、酱油、醋,嘴里省省,日子就好过些。我忍住内心狂喜,不动声色扑了上去。扑的结果是蛋碎了一个,我就撮起小嘴,像勤劳的蜜蜂吸吮花蜜那样贪婪地将渗入草缝的蛋液吸得一干二净。
左手三个,右手三个,六个野鸭蛋被我紧紧握在手里,生怕它们长了翅膀飞走。接下来的几分钟里,我身体纹丝未动,脑子却像马力十足的风轮转飞了——最好是蒸成蛋羹,香软可口;煮了也行,蘸大酱,细腻怡人;炒着吃也不错,咸淡适中,如果加把韭菜,味道更鲜美了……短短的几分钟里我至少想了六种吃法,每想一种都要“吧嗒”两下嘴,好像真的吃到了一样。
我深深地陶醉在吃野鸭蛋的想象中,忽然石头从蒿草中钻出来,他剃个光头,圆而大的头颅在绿意汹涌的蒿草中显得贼亮。我疾速脱下外衣,将蛋严严实实包好。
石头眼珠一骨碌,发现了衣服里的秘密:“光光,里面是不是野鸭蛋?”
石头是我的“敌人”。说来话长,石头爸在村里二队当队长,是官,他妈仗着这点自觉比别人高一等,看人眼睛朝上,尤其是看我妈时,眼睛不仅朝上,还斜,像抽风似的斜。其中原因是妈妈的长相和身材都强于她,让她心里堵得慌。这种堵像颗毒瘤,越长越大,在正月十五那天终于爆发了。正月十五雪打灯,村里各队要进行秧歌比赛,这是我们村雷打不动的习俗,图的不仅是喜庆和乐呵,还有扭秧歌带来的欢愉可以让人忘却饥饿的难堪。石头妈在队伍前面打头,属万众瞩目的角色。她得意极了,一得意就忘了形,大象似的粗胳膊粗腿乱扭一气。这时就有许多人在啪啪鼓掌,她回头看,掌声不是给她的,而是给队尾的王雅芳——我的妈妈。那天我妈穿件与众不同的秧歌服。是用旧的红绸子被面改的。妈妈手巧,被面上两只七彩凤凰恰到好处放在胳膊上,胳膊轻扬,凤凰就像要飞起来似的,为她添了几许娇媚。都说人在衣裳马在鞍,我妈原本就美,再配上这件与众不同的秧歌服,就把石头妈的风头比下去了。这绝对不是我妈故意的,她才三十出头,也是爱美的年龄。
“师娘,你打头吧,咱们队一定能赢第一。”德高望重的老队长说话了。爸爸在村小学当校长,村里大人小孩都尊称妈妈为“师娘”。
如果妈妈谦虚地婉拒,两个女人就不会结怨,接下来恩爱的父母也就不会发生战争。然而,妈妈没有,偏偏答应了,蝴蝶一样翩翩走到队伍前面。石头妈心里“咯噔”一下,感到自己的地位受到了威胁,就向前跨出两大步,抢在我妈前头。所有的人都看出来了,石头妈这是较劲呢。我妈毫不妥协,也抢上一步站在了石头妈前面,就这样两个人像小学生做操抢离主席台最近的位子一样,斗了起来。那天我妈回家后很生气,做饭时三脚两脚就把铁铸的灶坑门踢活动了,她警告我:“再不许跟石头玩!石头妈胖得像猪似的还抢着打头,一身肥肉得瑟啥啊!”躺在床上看书的爸爸蹙着眉说:“处人之难处者,正不必厉声色与之辨是非,较长短,惟谨于自修,愈谦愈约,彼将自服。”爸爸不愧是校长,批评人都用深奥的一套一套的古话。小学未毕业的妈妈听得云里雾里,傻愣半天才醒过腔,当家的这是训她呢。她就“嗷唠”一嗓子嚷起来:“闭嘴!别老母猪嗑碗碴子——满嘴是词儿(瓷)。我知道你偏向石头妈,谁不知道你俩以前那点破事啊。”爸爸被妈妈罕见的疯狂吓到了,尴尬地缩下脖子,乖乖闭了嘴。
“我爸和石头妈有什么事?”我问。
“滚一边去!啥事没有,小孩子别瞎打听。”一向好脾气的妈妈对我也发了怒。
就这样,两个女人的仇就结下了。
妈妈不让我跟石头玩,我表面答应,背地还跟他玩。我们小孩不像大人那样爱记仇,我们之间有矛盾了,一块糖,一把苞米花,几个玻璃球,任何一个对于我们来说都是玩具或是零食的东西都能让我们重归于好,心无芥蒂。
“是野鸭蛋又怎么样?休想打它们的主意!”我说。石头仿佛没听见我的话,饿狼见到猎物一样,眼睛绿光,张牙舞爪奔过来抢蛋,我边躲边使出杀手锏:“再抢让校长找你爸,后果很严重!”校长是我爸,我有的是机会添油加醋状告每位学生,尽管奏效的几率很少。石头爸长得五大三粗,一个巴掌下去就能让石头屁股开花。石头瞪了瞪眼珠子,心有不甘,却又无可奈何,挺一会儿就垂下头灰溜溜地走了,亮脑壳在蒿草间交替闪现,像沸锅里煮熟的跳跃不止的野鸭蛋。
二、迎着金色的晚霞,捧着野鸭蛋走在回家的路上,感觉自己是天底下最幸运、最幸福的孩子了。小脑瓜一次次设计如何独吞它们,让它们带给我的幸福更具体,更强大。其实最安全最解馋的吃法是一天吃一个,拿到村外无人的河坝上烧着吃,点燃一堆干枝,干枝噼噼啪啪地响,等火着得差不多,也就是灰烬热气正旺的时候,将蛋埋在里面,几分钟后就能听到“砰”的一声爆响,随之一股糊香味飘了出来,吃一口都忘了姥姥家姓啥。但是今天晚上好像不行,因为天黑了,我胆子小,不敢在野外点火,只好等明天。
当我回到家关上房门,面对六个野鸭蛋犯了愁。藏在哪里呢?厨房?不行,妈妈每天在厨房绞尽脑汁算计三顿饭,那是真正的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屋里?也不行,屋里除了行李再无任何遮挡物。思虑再三,决定把蛋藏在下屋。下屋里堆满杂物,少有人去,绝对安全。想着从明天开始的六天里,天天有蛋解馋,我的眼眶一热,一滴泪欢快地从眼角滚下来,我知道那是希望、幸福的泪。
没想到,第二天野鸭蛋就被妈妈发现了,她从下屋出来时手里捧着六个野鸭蛋,欢喜万分的神情不亚于我最初发现它们的神情,甚至强烈于我。
“放下!那是我的。”我像小老虎似的扑了上去。
妈妈脸都吓绿了,捧鸡蛋的手抖个不停:“唉哟,我的小祖宗,是你的,给你。”她把蛋一一摆在炕上,嘴里啧啧有声,“六个蛋啊,这要是拿到老孙家小卖店能换好几斤醋呢。”妈妈又开始算计上了。
“不行,这是我的蛋,谁也不能动。”我撅起屁股展开双臂像老抱子似的捂住了蛋。
没想到,我的动作害了六个野鸭蛋。
妈妈手拍大腿:“对呀,咱家老抱子芦花正孵鸡雏呢,把野鸭蛋放里一起孵,孵出的鸭子能下蛋,蛋能吃,还能孵鸭,鸭还能下蛋……”
妈妈盯着野鸭蛋,秀美的丹凤眼大放光芒。
我也两眼大放光芒,觉得手里捂的不是六个野鸭蛋,而是六个毛茸茸的小鸭,最好翅膀上有抹神秘的幽蓝。一眨眼,小鸭扑棱着翅膀长大了,再一眨眼,鸭屁股一撅下了蛋,蛋能吃,还能孵鸭,再再一眨眼,鸭又下了蛋……妈妈的想法太有超前意识了,我咽了咽涌上来的口水,不情愿地点点头,算是同意。
于是那六个野鸭蛋被妈妈放在芦花窝里。芦花真够意思,对六个与它毫无关系的蛋接受了,而且尽职尽责。渴了,急匆匆跳下窝饮口水;饿了,急匆匆啄几粒小米;不渴不饿的时候就兢兢业业趴在窝里孵蛋。我对它这种无私的做法很不理解,去问爸爸,爸爸说:“芦花是真正的君子,与人为善,善莫大焉。”唉,爸爸又说些深奥的古话,要是让妈妈听见,又要骂他了。六个野鸭蛋是我的希望,它让我小小的心时刻充满骄傲感和快乐感。白天只要有空,我就蹲在芦花身边看护野鸭蛋;晚上睡着了,梦里都是六个毛茸茸的小鸭子,小鸭子长大了,长大的鸭子下蛋了,蛋煮着吃,蒸着吃,烧着吃,炒着吃……真想小鸭子明天就能孵出来,妈妈却说孵小鸭得二十八天,这才五天你就急成了猴样儿。每天我以极罕见的耐心给芦花收拾粪便,换水,添小米。妈妈没时间伺候芦花,这几天她在大队排练秧歌,村里新买台拖拉机要搞庆祝。石头妈没去,听说哮喘病犯了,打头自然是妈妈的事。那天我去看妈妈扭秧歌,锣鼓一敲,唢呐一响,热辣辣的秧歌便扭起来。可是,总感觉妈妈扭的不如平时带劲儿,胳膊像木棍似的硬绑绑,甩不起来。原来是她手中那把老旧的破扇子影响了她扭秧歌的情绪,如果妈妈有一把像王婶那样簇新的彩扇,那她就是全村乃至全公社最漂亮的妈妈了。第二天我又去看野鸭蛋,我的妈呀,不见了!
我嗷嗷大哭,可嗓子灌,把小黑狗吓得趴在墙角不敢动弹。谁偷了我的蛋?除了父母任何人不知芦花孵了六个野鸭蛋。爸爸是为人师表的校长,是不折不扣的君子,不会干偷蛋这么无耻的勾当。难道是妈妈?不可能。妈妈就是再抠门,也不能狠心算计我的宝贝蛋啊。
妈妈摸着我的头,不停地安慰我:“别哭了,儿子,丢就丢了,不就是几个蛋吗?”奇怪,抠门的妈妈居然不拿丢蛋当回事。
我跳着脚哭,边哭边说:“那不只是六个蛋,还是一大群鸭子和一大堆蛋啊!”蛋没了,希望破灭了,情急之下我骂了脏话”,并一直想到底是谁那么馋嘴巴子,偷我的蛋?
妈妈的脸一赤一白,仿佛我的脏话变成了巴掌掴在了她脸上,以前我要是骂脏话,屁蛋儿早就被她掐得紫里透青了。此刻她没掐我,而是咬牙切齿地踹了小黑狗一脚:“坏东西,别在这儿装老实,一定是你偷吃的!”
小黑狗一个滚从地上爬起来,旋风般跑到我身边,委屈地汪汪叫,好像在说:“冤枉啊,不是我干的。”
我哭声不止,早过了上学时间,妈妈只好拖着我去上学。
心不在焉上完上午课,中午放学赶紧往家跑。我有种预感,野鸭蛋会回来,因为妈妈拖我的时候用伤感的语调说过,野鸭蛋会回来的。
野鸭蛋真的回来啦!被芦花严严实实地搂在翅膀下,它对野鸭蛋失而复得显得格外激动,歪着脖子冲我咕咕叫个不休,好像告诉我:“小主人,你的希望回来了。”
“咦?难道蛋长脚了?怎么会回来呢?”我问妈妈。
妈妈的回答很含糊,她说:“回来就是回来了,哪来那么多为什么。”妈妈说这句话时满脸不悦,还轻轻叹息着,好像在惋惜着什么。
野鸭蛋的回归暂时是个谜。
三、我对野鸭蛋看护越发紧了,不想让它们再有任何闪失,除了白天上学,其他时间围着芦花转悠。然而,野鸭蛋注定命运多舛,没隔几天,又丢了。幸运的是,这次没全军覆没,还剩一个。
那天早上我看野鸭蛋完好,才去上课。那段时间班主任王老师病了,由爸爸代课。博览群书的爸爸讲课不只限于书本知识,比如讲到雪的升华,他不讲雪从固态直接变成气态的相变过程,而是先朗读一段雪的古诗:“才见岭头云似盖,已惊岩下雪如尘。千峰笋石千株玉,万树松罗万朵云。”读诗时他目光炯炯,神情飞扬,完全不是妈妈面前忍气吞声的样子。正在我们听得入神的时候,石头推门晃晃荡荡进了教室。他迟到了。爸爸并没责怪他。下课的时候石头抢我的苞米花,我和他打了起来。爸爸问他为什么要抢东西。石头说他饿。爸爸说你没吃饭吗,他就哭了,他说爸爸不在家,妈妈犯哮喘了,好几天没起炕,也没做饭。爸爸“哦”了一声,嘱咐我们写生字,然后匆忙离开班级。
等中午放学回家去看野鸭蛋,只剩一个了。芦花把脑袋埋在翅膀下,没敢看我,但是从它懊恼的低低的叫声中我听懂了它的心声:“小主人,真不幸,你的希望又破灭了。”
我摸着芦花的头,像妈妈安慰我一样安慰它:“丢就丢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