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琪家要搬走了。
安琪,听听,多洋气的名字,不像村里那些女孩俗气地叫芳啦香啦朵啦,恨不能让自己变成一朵花儿才过瘾。安琪长得像瓷娃娃一样,白白净净,小眼睛小鼻子小嘴巴恰到好处地点缀在面部。安琪爸爸是上海知青,当年响应号召支边到黑龙江的一个小村子,两年后跟当地一个姑娘成了家。既来之则安之,他本打算在东北老老实实过一辈子,谁知在安琪十岁这年上面有了知青返城政策,安琪爸爸活心了,心想自己这辈子就这德行了,面朝黄土,背朝天,靠刨地垄沟过活。可是女儿不行啊,她还小,应该有更美好更辉煌的前程,思来想去,他决定下个月全家搬回上海。
那时的我对上海知之甚少,十岁的记忆里唯一与之有关的是妈妈有块“上海”牌手表。亮晶晶的表带,圆圆的表盘,表盘一侧有个小铁疙瘩,一扭它原本罢工不走的表针就嘀嘀嗒嗒欢快地走起来。那块表相当昂贵,是妈妈起早贪黑卖了整个夏天蒜苔买的。
我去找安琪,问她上海有多远。安琪说:“老远老远了,坐火车得好几天才能到呢。”我说:“还能比天边远啊?”她“嗯”了一声,使劲地点了点头,肯定了上海比天边还远。那一刻,我的心底突然涌出一股从来没有过的忧伤,感觉安琪正离我远去,像风一样在眼前消失了,我伸手去抓,却什么也没抓到。
安琪家有很多人,男人们围着安琪爸爸边吸烟边唠嗑,她妈妈跟几个女人互相抹着眼泪,像生离死别一样伤心,难过。
安琪拉着我的手到院子里跳皮筋,她对不久后的分离并不在意,边跳边唱:“小皮筋,香蕉梨,马兰开花二十一,二八二五六,二八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若是平时我定要接着往下数,不过是故意往错了数,气得安琪又是撅嘴又是瞪眼。但是今天我没心情,傻傻地盯着她那双跳动的双脚发呆。
安琪被我盯懵了,停下来问我怎么了。
“安琪,你真的要走吗?”我明知故问。
安琪点点头:“大人决定的事情小孩子是无法改变的。”
“你走了,会想……想……我吗?”说到“想”字,我的声音哽咽了,那么一个简单的音节,说出来真的很难,像谁用刀在心上剜了一下。
安琪沉默了。我的伤感感染了她,她的眼眶里汪满了泪花。
晚上,妈妈把坛子里的咸鸭蛋掏出来,一遍一遍地数着。我说:“妈,明天煮几个吃吧,大牙都要馋掉了。”妈妈说:“馋也得挺着,这是给安琪家的,留着搬家的路上吃。”分别在即,大人能倾其所有表情达意,我是不是也应该送安琪一个礼物呢?
这几天我看班级里不断有人给安琪送礼物,什么塑料发卡啦、鲜艳的绸子啦、二分钱一根的竹竿铅笔啦、带香味的橡皮啦,都是不值钱的小玩意儿,但足可表达心意和祝福。最有意思的是男生张小牛居然送给安琪一块皱皱巴巴的手帕。那手帕我见过,是他奶奶擦鼻涕用的,安琪却不嫌弃,一一收好。看来送安琪礼物势在必行了,而且这个礼物不能平庸,一定要独树一帜。
同学们都知道我跟安琪要好,问我送什么礼物,我说保密!
安琪喜欢什么我心里有数,因为我俩的亲密程度可以用两个成语来形容,就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安琪喜欢戒指。她的手指水葱一样白嫩,而且细长,异于一般女孩,这大概跟她精通乐器的父亲常教她拉手风琴有关吧。
每逢七月麦秸由绿变黄的时候,我都要给安琪编戒指,用手指将透着青草味的麦秸捏扁劈开,两头交叉衔接成一个美丽的“※”结,就成了一枚金灿灿的戒指,我编了一个又一个,将她的十个手指全戴满。安琪展开十指,像举着两面旗帜举起双手,在金色的麦田里啊啊叫着,欢快地奔跑。周身是金子一样的麦浪和金子一样的阳光,在起伏、在跳跃……麦秸戒指固然漂亮,但是戴久了会破损、褪色。我想送安琪一枚真戒指,就像红姐手上戴的那样,一伸手金光闪闪的,直晃眼睛呢。
红姐二十岁,长相和身材在村里众多女孩中数一数二,无可挑剔。年前她订婚了,对象长得尖嘴猴腮,如同孙悟空现世,真不知红姐相中了他哪里。妈妈说这叫王八瞅绿豆——对上眼了。订婚不久,尖嘴猴腮就给红姐买枚金戒指。那个勉强能饱腹的年代,金戒指是奢侈品,很少有人买得起。红姐整日戴着,睡觉也不摘,好像那戒指与手指融为一体了。她动不动就在人前伸出手来,对着阳光照,她不是在享受阳光,是在享受戒指带给她的荣耀。然而,美中不足的是红姐手指没有安琪的白。我想如果戒指给安琪戴,一定比红姐好看一百倍。
我知道戒指比妈妈的上海牌手表还贵,可还是异想天开想买一枚。我把压岁钱全拿出来,可惜只有几个可怜的钢镚。唉,我这个馋嘴巴子是攒不下钱的,有钱就想买冰棍吃。想让妈妈添钱吧,那比登天还难,因为她能将一分钱掰两半花。看来只有自己赚钱了,于是我起早贪黑去地里挖婆婆丁。谁知那个收婆婆丁的秃老头子挑肥拣瘦,压价狠,一天下来累个半死只能卖几元钱。钱不好赚,只能嘴上省,我把妈妈给的零钱全攒起来,一分也舍不得花。妈妈对懒惰、大手大脚的我突然变勤劳变节俭了感到惊喜,她说我长大了,会过日子了。
离安琪要走的日子越来越近,我才攒了二十块,买戒指是不可能了。我没事就跟红姐套近乎,像只哈巴狗似的跟着她,盼着她何时能把戒指弄丢,而又恰好被我捡到,然而这种天上掉馅饼的美事发生的概率几乎为零。
我决定另辟蹊径——偷!为喜欢的女孩去冒险,我没觉得偷是件多么可耻的事情,反而心生悲壮。
天无绝人之路,机会来了——红姐要洗澡。红姐信任我把我当成亲弟弟,她说:“二小子,你在门口给红姐把门。”我当然是痛痛快快答应了,还拍着胸脯说:“放心吧,红姐,谁要敢看你洗澡我把他眼珠子抠出来。”那时村里没澡堂子,想洗澡只能在家里洗。红姐烧好水,用桶把水拎到里屋。在她屋里屋外走动的时候,我就盯死了她手上的戒指。我说:“红姐,听广播说金子沾了热水就不那么亮了,还是把戒指摘下来吧。”红姐信以为真,夸我知道的真多。她把摘下的戒指随手放在了外屋窗台上,然后进里屋洗澡。天啊!太顺了,想不到红姐不仅听了我的话,而且还把戒指放在外屋窗台上,而不是放在她洗澡的里屋窗台。我欣喜若狂,看那戒指两眼都发绿光了,恨不能一下子就让安琪戴上。但我没立即下手,毕竟做贼心虚,为了稳妥起见,我趴在门缝看红姐到底洗没洗。当时下屋热气蒸腾,水声哗哗,这说明她开洗了。我正欲奔窗台的戒指而去,屁股却猛地被人踢了一脚:“臭小子,偷看什么呢?!”是尖嘴猴腮来了。他妈的,真不愧是孙悟空现世,走路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尖嘴猴腮真狠啊,一脚就把我踢趴下了,像青蛙一样四肢着地的狼狈姿势。“没看什么,只想看红姐洗没洗澡。”我避重就轻地说。“啪——”一声脆响,尖嘴猴腮甩了我一记耳光。顿时,我的眼前旋起许多漂亮的金光闪闪的小星星。第二天村里人都知道老李家二小子耍流氓了,他们说小小的人儿不学好,将来没人给媳妇。别人说什么我不在乎,安琪也怀疑我,不答理我,用别样的眼光看我,这让我心里委屈死了。委屈归委屈,戒指不到手誓不罢休。
我仍是紧盯红姐那双手。一天我看见她坐在门口发会儿呆,然后就嘤嘤地哭了,胳膊一抬,有道金光跃进门口的水沟。是戒指吗?这样想时我就笑了,笑自己想戒指想得眼花了,因为那会儿她背对着金光四射的夕阳,再说除非她疯了才会把戒指扔掉。别说,红姐手上的戒指真不见了!妈妈说红姐的戒指是尖嘴猴腮花二十元买的假货,她知道后一气之下扔了,看来尖嘴猴腮跟红姐没戏了。哼!该死的尖嘴猴腮,打一辈子光棍才好呢。
这么说红姐扔的真是戒指?酱油也是油,假货也是戒指,安琪不会嫌弃的。夜里等家人睡着了,我揣着手电筒,光脚跳进水沟里。水沟污物臭不可闻,我不在乎,将手伸进淤泥里细细捻着。黑龙江的鬼天气昼夜温差大,白天穿纱晚间穿袄,我的双腿被寒气冰得一阵阵抽筋,裤裆里也湿漉漉的。完啦,尿裤子了,管不了那么多,功夫不负有心人,晨光熹微时戒指终于被我捞着了。我又乏又困,回家后一头歪在炕上睡着了,睡得比猪还死。
第二天就是安琪搬家的日子,由于睡得太死没能赶上送她,手握戒指冲着安琪所说的比天边还远的上海方向,我欲哭无泪。
我写信给安琪,告诉她捞戒指的事,她感激得在信尾连写三个“谢谢”,还标上三个大大的感叹号!三十年后,安琪从上海回来了,手上戴着四枚戒指,光芒自然盖过当年的麦秸戒指,我心里很安慰,这说明她生活不错。她请客时我喝多了,不知怎地就说起捞戒指这事,安琪就笑,笑得花枝乱颤。她说:“李二,你说你为了给我捞戒指冰得尿了裤子,谁信啊?谁不知道你李二是大作家啊,靠编故事活着。”听安琪这样说,我立马醒酒了,也调侃着说:“是,我是编的。”不知为什么,说完我的鼻子一酸,眼泪险些掉下来。
后来,我彻底不跟安琪联系了,因为那个纯真、美好的童年连同安琪和这枚假戒指已经尘封在我的记忆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