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世界上著名的大峡谷,都是探险家和地质学家认可的。像雅鲁藏布大峡谷,科罗拉多大峡谷,菲什干河大峡谷。地质学家的认可是有限的,地质学家太学究,太讲究规模与规格,那些不符合他们典章的峡谷便不被认可,甚至也不叫峡谷。从这个意义上讲,世界的名分不过是知识与权力的招贴。好在我们有很多小地方,很多小事物,都是由像我这样的小人物命名的。毛山里,水沟子,黄连溪,葫芦溪,火烧岩,筏子头,柏梓杨。我说得出的还有很多。大盖头,山边里,老坟林,三秦庙,赵家园园,桅杆坪,大柴林,道角里,菜包石……这些都是从来不上书的,一直只属于口头流传,以至大都有音无字,我现在写出字来,也不过是表音。
我要说的是涪江上游大峡谷,我列举的这些小地名都在里面。从雪山脚下到江油平原,这个峡谷的长度在200公里以上,有典型大峡谷特征的地段是白石-平驿,响岩-古城,龙安-叶塘。叶塘之上,便进入了涪江的发源地,大峡谷的特征相当茂盛。虎牙河和火溪河是涪江的两条支流,也是两条峡谷;虎牙河因为直接发源于岷山主峰雪宝顶,河谷的大峡谷特征完全符合地质学家的标准。我时常被别处大峡谷的风光吓一跳,它们的落差使我的身体也产生落差。我不晓得我就生活在那样的大峡谷里,同样、甚至更大的落差就在身边,或者说我就置身在同样或更大的落差里。我想我是太小了,一小块河谷看上去都像是平原,簸箕大块天空看上去也像是海洋。也不只是我小,繁衍生息在峡谷里的每个人都小,千百年,祖祖辈辈,玉米、荞麦、山溪和时间都不能把我们喂大;70度的山坡也能耕种几千年。我们的视野过于有限,从岩背后到桂香楼,或者从黄连溪到葫芦溪,便到了国境线;偶尔的一次长途跋涉,不管是钻万古老林还是进城赶场,都只是一个梦影(一辈子的一个梦影)。发现峡谷除了需要跋涉,还需要仰望。最需要仰望。我们却不习惯仰望。我们跋涉的时候总是埋着头。埋着头总会很小,视线不能获得本来的空间。现在有了航拍便一目了然。坐在飞机上,视线可以达到几百公里,大峡谷变得很小很小。
——题记
有一件事已经被我们忘记了。15年了,忘记也是理所当然的。但发生的那阵子,却是极为神奇和生动的。那件事在我的记忆里变成了化石。现在我碰见了它,要挖掘它,要考它的古。整个冬季,1992年冬季,整个涪江大峡谷,就只发生着那么一件事。太阳底下,月亮下面,阔达坝,水晶堡,石坎子,旧堡子,东皋湾,土城子……同时发生着那一件事。像一场战争,又不是铺天盖地的那种歼灭战。是一场零星的游击战。阳光里闻得到火药味,月光里闻得到血腥味。92年冬天我还在恋爱,差一步水到渠成。先是传说。流血与死亡的传说。很快,传说被证实。两个收购林果子的外地人在石坎子被乱棒打死。外地人在月夜里被本地人群体追杀,从一个山头到另一个山头,其间过了一条小河;小河的水都快干了,月光照着河里的石头,照着两个逃命的人和几十几百追杀的人,吆喝声让月光有些颤抖、打结,像突然从月亮上掉下的绞索。白麻绳拧的绞索。比白麻还要白,比时下流行的被硫磺熏过的馒头还要白。
92年冬季,涪江大峡谷还发生着一件事。淘金。传统淘金和机器淘金。传统与机器相结合的淘金。平驿,响岩,安场,竹林盖,廖家店,青岩里,冷青坝,泥鳅坝,溪坝,干水磨,王家湾,浪柴湾,任家坝,麻柳湾……这些大峡谷里的小地名,像着火一样,剧热。把它们想象成失火的黄牛或驴子都大了。它们很小,有的仅仅几棵桉树,一绺河滩,几笼灌木和茅草,一汪雪水;有的就几户人家,几块沙地,几棵桑树或椿树,一个沙洲。淘金不需要一个采煤场那么大的场子,开一个比一个人的身体稍微宽敞些的洞穴(我们叫槽子)就够了,钻进去再在地底下扩充,向四面扩充,沿着地势(山势和水势),沿着地壳(我们叫板)。92年冬季,在我看来,淘金还算不上一件事,不管抽水机的马力有多大、响声传得有多远,不管金槽子开得有多密集、妓女的大嘴唇涂得有多艳、每个班或每个尖子出的金有多好,甚至不管因为发生透水(我们叫打照)事故或摩擦(多半是为了抢金子或金槽子)死多少人。淘金,两百里大峡谷里的淘金,都只是那件事的一个背景。灰色的背景,沉寂里带点萧瑟的背景,像一件载满补丁的旧式长衫。河滩上的茅草被河风吹得很乱,还有女人的头发和通往金场子的沙地里被践踏的麦苗。山坡上的柿子树掉光了叶子,但柿子还挂在上面,一个个像燃着的灯笼。马尾子拖着须笼从金槽子里出来,浑身发抖,看见红柿子,就幻想每个柿子里都坐着一位仙女,切了腊肉煨了烧酒,在翘首盼他回去。萧索是大峡谷冬季的原色和原调,从流水的声音到无声的落叶,从颤抖的树枝到水面的波纹,从沙沙响的冻雨到金老板嘴边的青鼻涕。然而,这些都衬在那件事的背后,像你们家垫在柜子或床脚的一块薄石板或硬纸片,被所有的眼睛忽视了——未必只是肉眼。
我说过了,92年冬季,我还在恋爱,差一步水到渠成。冬天谈恋爱的优越性有两点,一是夜长昼短(好厮守,又多在床上厮守),二是天冷(好取暖)。我们白天上课,晒太阳,有时也打乒乓球、投篮球。是投篮球,两个人抱了篮球在篮架下拍,再往篮圈里投。我也跑三大步上篮,也跑全场,痛快地出一身汗。她在篮架下卡表。92年冬天,我的恋爱还没有发展到在床上大汗淋漓。因为是在大峡谷,又是在特别窄的一段大峡谷,太阳显得尤其珍贵,11点才出来,两点不到就又落了。我们搭了桌子藤椅,可以享受将近3个小时。读书,聊天,吃东西,打瞌睡,哪一样都比抽鸦片舒服——我想抽鸦片也不过如此——身体里有一些东西淌出来,从水波到电波;不是青春的欲望,是提前获得的老年的“忘我”。也有打着打着瞌睡,翻着翻着书,灵感来临写诗的时候。在大峡谷的太阳底下写一首或几首现代派诗歌,再在大峡谷的夜晚念出声,是一种怎样的生活,15年过去了,我自己也回答不上。大峡谷外面的人不知道大峡谷的太阳稀罕到什么程度。很明净很温暖的一轮太阳,只在山崖最大的一个凹处出现。有太阳晒和没太阳晒,身体完全是两种感觉,内心也是。不说置身,就是拿眼睛去看操场上大峡谷的阴影,都会不寒而栗。
越来越多的传说插进我们的课间、恋爱间。那件事的传说。猪肉是彻底地不能吃了。各家各户的猪都被抽干了胆汁。有人舍不得扔,有人不怕,吃了,脸上身上立即起了密密麻麻的红颗颗。不是麻疹,是白血病的表现。刀儿匠挂了一长串猪胆囊在颈项上给人看,全是瘪蔫的,里面一点点胆汁也没有。“拔光毛,拿清水一冲,每一头猪的肚子底下都有麦管大一个针眼,不论大猪小猪都有,正当在胆囊的部位。”刀儿匠这么讲,还有哪个不相信?已经立冬好几天了,晴朗的早晨学校背后的菜地里、砖瓦厂机耕路两边的枯草上都打了厚厚的霜。家家户户都希望能赶在苦胆被抽取之前杀猪。肉已经盐得住了。也不管大猪小猪。当然都还是传说,镇上的人家还没有杀猪的。离镇上最近的柏梓杨、岭岗、筏子头已经开始杀猪了,只不过杀出来一看,没有一头不是被抽了苦胆的。不能吃,只有扔。有传石坎子死了好些人,都是因为吃了抽了苦胆的猪肉。夜里两个人在被窝里抱着听风吹苦楝树的声音,也听出了猪叫。刀插进松软的项圈肉的嚎叫。隐隐约约,像是浮在小了许多的江面上。两个人无论搂抱多紧,都还是两个人;相互取暖解决的只是温饱问题,精神层面留下的空隙依然是巨大的,就像晴朗的大峡谷呈现给我们的不易觉察的无望。年轻的活生生的欲望被我们一次次排遣。我也像是被抽了胆汁,一张处女膜怎么也不敢刺穿。一贯反传统的人被传统抽了胆汁,夜夜听自己身体里的猪叫。是一个讽刺,一个悖论,但92年的冬天就是那样。
大峡谷并没有为传说和传说带来的恐惧有所遮蔽,晴朗的早晨它的虚怀仍然直插云霄。寄生大峡谷的村落里发生的事也不过是大峡谷的寄生之一种。在河滩或河滩边的沙地里开几个洞穴,悬崖下翻一两架客车,一把火烧几百几千公顷荒坡或森林,死些人,死些猪,都好比从柿子树上掉几片叶子,沙沙响过,最纤细的草也不会摇摆。站在仙女堡或石龙过江,看见的还是大峡谷的虚空。有限的虚空里的无限。它是以补丁般的房舍、深棕色的山林、雪白的零星荒坡地和碧蓝蜿蜒的涪江作为建构的。天空像是一绺搭在黄连溪和葫芦溪的驼峰间的蓝玻璃,因为有山峰浓阴的映衬,白天看上去也有几分像夜空。
从水晶回来的凡大爷站在天生桥(我习惯叫天生桥,虽然60年代改成了反修桥便没有改回去)上说,柏梓杨的公路上到处都扔的是肉,肥条肥条的,猪油泠在一起,汽车从上头碾过都打滑。凡大爷在天生桥上说了,又在信用社门口说。很好玩的一个人。小商贩。卖针头麻线,卖水果糖,卖鱼钩鱼线。摊点就摆在信用社门口。凡大爷矮,肤色白,偏胖,额头上的皱纹一折折像梯田,戴顶栽绒帽子,说话的时候看不见几颗牙齿。乐,爱开玩笑。听他说白梓杨的公路上到处扔的是猪肉,总觉得是吹牛。但很快,从水晶开会回来的梅校长证实了凡大爷的话。不仅白梓杨公路上扔的是肉,从桂花树到筏子头,公路两边的树枝上都挂的是肉。梅校长坐在枇杷树下的乒乓台上说话,我们自然就没法打乒乓了。“狗日的,这回整凶了!不晓得造的是哪门子的孽!”梅校长的头发全白了,40岁不到的人,不晓得他造的是哪门子的孽!
下午没课,我想骑自行车沿公路看看,看看那些让汽车轮胎打滑的肉,看看那些挂在树枝上的肉。我要她一起去,两个人骑自行车,在冬天下午的大峡谷里追赶,或者慢悠悠骑着说话。她很乐意。镇上离仙女堡两公里,离筏子头6公里,离柏梓杨12公里。我们一直骑到白梓杨。冬天的大峡谷里光线很暗,就是看见远处山巅的阳光金子一样也暗。没有汽车过的时候很安静,安静得只听得见风声和水鸟的叫声。我们将自行车推上一架一架的长坡,再滑下一架一架的长坡。她对骑自行车滑长坡的感觉的描述是“惬意”。一前一后,全速,我在后面看见风吹起她的长发一刻也没有落下来。岭岗下面的长坡有几处泥潭,我们几乎是飞过的。连人带车跳起来的感觉已经是飞了。大峡谷散布着匀净的灰,灰附着在我们能看见的每一物件上,河水、石头、树木、房屋、砖瓦窑、山崖、行人。扔在公路当中的肉已经被拖到了公路边,有的搭在桥栏上,有的扔在排水沟里,肉上面也像是洒了灰。不多的几块边口肉还躺在公路中间,早已被汽车碾水了,血水一直淌到了路边的落叶里。从桂花树到筏子头,公路两边的树上真挂了肉,也挂了肠子和内脏,很远都闻得见腥臭。
我们把见闻讲给同事听,没有一个人再怀疑,他们说他们都能从我们身上闻到猪肉的味道,并且是被抽了胆汁的猪肉的味道。被抽了胆汁的猪肉会是什么味道呢?他们又说不清楚。
接下来又听到更多的传闻——有抽猪苦胆的人不断被当地人打死打伤。群殴致死。“法不治众。”在十字街头和电影院总能听见这种说法。白草打死了3人,古城打死了两人,白梓杨打死了5人,土城子打死了4人,旧堡子打死了两人。几乎每个乡镇都打死有抽猪苦胆的人。在我听来,很像是后来在县志资料交流会上听到58年打死麻雀。大峡谷里打死了这么多抽猪苦胆的人,真是不敢相信。可是都说得有板有眼,如何在下半夜作案,如何开了灰白色的小汽车,如何跟从直升飞机上下来的人接头,如何从被打死的人身上搜出了粗大的针管、橡皮手套和红药水……旧堡子被打死的两个人都是年轻小伙子,天蒙蒙亮的时候被起来撒尿的农妇发现,喊了几声“抽猪苦胆的人!抽猪苦胆的人”,全村的人立即就狂奔过来了。两个年轻人在前面逃跑,几十几百的山民在后面一窝蜂地追赶。几匹山的人都操了锄头、顶门棒和开山斧撵过来。真是一窝马蜂!结局很惨,两个年轻人被乱棒乱刀乱石打得脑浆迸裂,在一条清澈的山溪旁边。脑浆淌进山溪里,在半凝结状态中流失,像揉碎的花瓣。讲述者是这样描绘的,省得我费心加工。从清晨到晌午,大峡谷里一直回响着喊杀声。这样的声音对两个外乡的年轻人是致命的,但对于大峡谷不过是一滴水珠滴进幽潭的回音。大峡谷是开放的,它任人奔跑,但你跑不跑得脱却是你的命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