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梓杨截获了一辆灰白色小汽车,从车里搜出了注射器、橡皮手套和大峡谷的照片,当场把小汽车砸了个稀烂。在白梓杨的人眼里,灰白色的小汽车就是传说中的那辆小汽车。注射器就是明证。小汽车里坐了5个人,3男两女,听不懂白梓杨的人说的话。好几百人参与了砸小汽车。轮班砸。小汽车里的人开始还站在一边阻拦,很快就被疯狂的人群吞没。两个女的吓得半死,3个男的叽里嘎啦嚷着,白梓杨的人一句都听不懂。小气车是在下午截获的,在石桥上一直停到天黑定。当愤怒的村民把它从石桥上推到小学校的操场里,月亮已经悄悄地从大峡谷的一个豁口探出脸来。盘问从一开始就伴随着暴力,先是对小汽车,然后便是对人。5个人分散着穿过坡度大于45度的村子往背后的青杠林里跑。月光惨白,人身上树身上都铺了层霜。3个猎枪手追赶在最前面,后面差不多是全白梓杨的人。砰,砰,只是两声,就被月光的重量覆盖了。92年冬天的月夜,月光重如盐,冷如盐。3杆猎枪,打出了3块晒簟大的面积,5个人,5个人当场毙命。5个从黄龙寺出来的日本人。
又是凡大爷的描述。在信用社门口他的摊点上。下午上课的铃声刚响过,太阳眼看就要落了。我从信用社取钱出来,听见凡大爷正讲得绘声绘色。没有围一大堆人听,只有一个很面熟但叫不出名字的乡干部和隔壁缝纫铺的秦姑娘在听。是听非听。乡干部在卷叶子烟吃,而秦姑娘明显地在走神——听说她迷上了卫生院的李小伙儿要死不活——李小伙儿有什么好?一对小眼睛,两根罗圈腿。镇上的人背后都这么说。我取钱给木匠付工钱。她要一架大床,就跟我去扯结婚证。我知道,扯了结婚证便可以肆无忌惮了。
扯结婚证之前,我带她回了趟老家,顺路去了东皋湾她姐姐家。在她姐姐家的房顶上,我看见了抬棺的队伍。是队伍也是人群,好几百,从山边的竹林里出来,走上田间小路。两口黑漆棺材,在冬天萧条的蔬菜地里移走,前前后后都是哭嚎的人群。冬天的下午,萧条在每一事物弥散,在每一寸空气里传播。桑树枝,梨树枝。橘树和葡萄藤。公路下蒜苗的尖儿,红葱的尖儿,莴笋、白菜和洋须的尖儿。对岸坡地里的麦苗,后山棕色的柴林。我们回去就结婚了,做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最想做的事,却也有一点萧条。开始也是结束。难免不去怀念。夕阳从县城西南边的佛爷山打过来,像盏聚光灯。我站在她姐姐家的屋顶望夕阳,望夕阳包裹的棺材和人群,感觉到一阵阵的干冷。92年的冬天一开始就弥漫着死亡的气味,这一天是最浓重的。抬棺的队伍穿过一片梨园,上了公路,朝县城渐行渐远,到最后融在了散漫的夕阳里。
晚上进城,在农资公司澡堂她第一次与我同浴。狭窄昏暗的浴室成了我欲望的码头。她的少女的下颌,少女的双乳,少女的小腹和臀,在热气腾腾的蒸汽中把我迷狂得要死。在从17岁开始的写诗的岁月里,在严肃地讨论生命意义的80年代初期,我都顽固地把拥有自己心爱的女人看成是活着的终极目标。我的拥有就是这样毫无保留地彼此所属。不管是在水里还是还床上。在整个同浴的过程中,伴随兴奋的都是虚无。兴奋就好比是黄昏里抬棺的队伍,而虚无恰好就是散漫的夕阳。她也是虚无的。她的蓬勃的乳房和臀部也是虚无的。站在她姐姐家屋顶的时候我便有这样的念想。都是不存在的,我看见的桑树、梨树、橘树和葡萄藤,以及公路上渐行渐远的抬棺的大部队。水珠是真实的,却要一颗颗从她的乳房上滚落;欲望是真实的,也只是消退过后的那种萎蔫与空洞。我们在淋浴里紧抱,身体突然轻如棉花。
浴室背后是政府街。一条明朝时候就铺成的石板街,从今天的县政府一直延伸到旧时的衙门口。牌坊和梧桐树都是民国时期留下的,只是牌坊上的字由“天下为公”换成了“为人民服务”。欲望从滋生到消退,我们都能听见政府街上的喧嚣。停放在政府门前的两口黑漆棺材让我的欲望自始自终都伴随着恐惧。她的欲望也十不离九。欲望像一挂肉,恐惧像猎枪打出的铁砂子。路过政府街的时候,我们看见那些从郊区来的悲愤的农民,他们说不出什么,只会像野兽一样咆哮、哀号,他们的面孔近似于我们在纪念碑上看见的那种。4根高板凳摆放在政府大门外的街中央,两口黑漆棺材搁在上面。在东皋湾的时候我们就听说,棺材里装的正是前几天在旧堡子被打死的两个青年。喧嚣如潮,一阵阵像雨加雪飘进浴室,掠夺走了我们残余的一点点温暖。我们的性遭受了来自死亡的视觉与念想的冻雨。
晚上去招待所舞厅跳舞,路过政府街看见抓人。抓了六七个男的。其余的不是给吓跑了,就是被赶走了。有人拿了喇叭站在警车上喊话,下最后通牒,措辞考究而严厉。棺材被抬到了牌坊下,路灯照在上面,不再像白天看见的那么黑。那天晚上我和她跳得很疯,迪斯科和快三步都疯,一曲也不歇,外面一直吹着大风我们全然不知。我们跳得热气腾腾,脱了也热气腾腾。中场休息的时候我们疯到了高潮,吸引了所有的人围观。霓虹灯打在脸上,我们是主角也是鬼,围观的人也是鬼。很多年之后谈起那个晚上,我们都只是提到青春、浪漫和疯狂,而从未提到棺材和抬棺的队伍。
大峡谷接连下了几场雪,罕见的大雪,校园里的好几棵树都被压断了枝。我和她带了各自班上的学生去一个叫达瓦山的寨子踏雪。其实,从走出教室门的第一步就已经是踏雪了,但我们想象的踏雪似乎不是脚板踩在雪上的意思。没出校门,学生已经开始打雪仗,一路打到达瓦山。我和她很快也归属了各自的阵营,成为敌人。镇子完全被雪覆盖了,过去补皮鞋的地方、卖麻辣串的地方、摆台球桌的地方、卖果木子卖豆腐的地方、凡大爷卖小零小碎的地方和秦姑娘搭缝纫机的地方都堆了厚厚的雪。两个班一百多人在雪地里奔跑、打闹,还真有些像战场。麦地完全被雪覆盖,看不见一棵麦子。油菜和萝卜也被雪埋了。随便在地里奔跑,也都是在雪地里奔跑。男生最乐于做的事自然是欺负女生,捏了雪球往女生领子里塞。我被她这样欺负了不下5次,才还回来一次,还惹了天大的祸——她教唆她班上的男生女生一哄而上,将我按倒在雪地里,直到被做成个雪人。我班上的学生不但不帮我的忙,反倒跑到敌人那边去了。我的裤裆里都是雪。
大峡谷变成了盐的峡谷,好几天视力所及都是白雪皑皑。抽猪苦胆事件并没有因为下雪而停止发生。镇上广泛开始杀猪。烫猪的黄桶摆在院子里的雪地上,大冒小烟。也有摆在街边的。杀出来的猪都已经被抽掉胆汁,胆囊部位的针眼清清楚楚。总能看见人们围着刀儿匠,争着看从猪肚子里取出的胆囊。天生桥旁边的雪地上开始出现被扔掉的猪肉,接着下街子、水沟子、庙坪上也相继出现。上好的猪肉扔在雪窖里,冻得硬硬翘翘的,凝结的油脂像和田玉。镇子上杀的猪差不多都扔了。明知道杀出来只有扔,却还是要请人杀。汤猪的水倒在雪地上,雪化出一个个坑,但还看不见泥土。凡大爷在粮站铁门外骂抽猪苦胆的人,边骂边抓了围墙边白菜上的雪往嘴里喂。天杀的。挨千刀的。遭雷打的。骂着骂着,一屁股坐在雪里翻起白眼。越来越多的人在街上、公路上骂抽猪苦胆的。一骂气就蹬了喉咙,想杀人。有人边骂边哭。女人骂得最难听,用尽了方言里最恶毒最肮脏的词汇。
12月12日,我与她牵手去了镇政府拿结婚证。这天是一个事变的纪念日,所以毕生都不会忘记。雪已经开始融化了。中午出了昏昏太阳。融雪污染了整条街道。每一处都变得泥泞。屋檐滴水的声音日夜不停。在去镇政府的路上,她说我的嘴皮都冷乌了。其实,她的嘴皮也冷乌了,说话的声音在抖。我们选这样一个事变纪念日、一个化雪天去拿结婚证,也真有意思。前两天,我们在村委会楼上一个跑摊匠那里照了结婚照。一张两寸的黑白半身相。她真是年轻,穿一件黑毛衣,梳一个刘海,皮肤白净得像初雪,大眼睛里不含一点杂质。我穿着牛仔衣,粗黑的头发半遮着眼睛,也那么年轻。贴上照片,盖上钢印。红印是事先印在证书上的:“XX省XX县人民政府”。20块钱的工本费。两个人笑呵呵地从镇政府出来,在核桃树下面的墙根飞快地亲嘴,踩着雪泥往学校里跑。雪泥里躺的猪肉更多了,添了很多新鲜的。猪肉开始解冻,红得发紫。混了雪泥的看上去像烂了头的毒疮。她捂着鼻子跑过那些长了毒疮的肉,雪泥溅了她一裤脚。其实并没有什么味道,仅仅是一种来自视觉的心理防卫。
连续几个化雪的夜晚,我都提着石灰水在一遍遍粉刷我们的新房。石灰水兑淡了,墙壁老是粉不白。石灰加多了,又蹭不开,一点也刷不流利。我站在课桌上仰头粉刷天花板,任凭屋外的雪风怎么怒号身子都是暖暖的。她就在屋子里。她坐在炭火边,远远地给我指挥。我时不时回头去看她。她的长发在火光的映照下把她衬托得像个女巫。她还是个处女,虽然我已经很熟悉,但还是个处女。同居整整两年,没有把她变成一个女人。只为坚守一种东西,一种我未必认可但她认可的东西。石灰水滴了我一身一脑壳,染白了我的头发。我的脸上也是石灰水。她在下面笑我,说我会在新婚之夜变成一个白头翁。我据此揭露她有恋父情结,她举起鸡毛掸子过来打我,还真打疼了我的屁股。我跳下桌子,不小心打翻了石灰水溅了她满身。雪风在屋外嚎,下细听嚎得又悲又苦。我想到了那些扔在雪地里的猪肉,想到是那些骂街的村民在嚎。每夜粉刷过新房,我都要站在炭火边洗澡。她把炭火烧得很旺,把洗澡水兑得很烫。她望着我,一点不显得激动。有时她也顺带洗洗。我看着,一样没有反应。不是我累得够惨,是我的神经里早已钉进了一颗粗大坚硬的铁钉——我必须接受的理智,她的理智,像一个水库大坝的闸阀。而明天,或者后天,布置好新房,这个闸阀便可以永远打开了。
没有下雪之前,虽已是冬天,但大峡谷还是一派秋色。山崖上的红叶还有剩。山脚下的红叶还一树一树。我叫不出红叶的名字。苦楝黄楝的叶子正在落。老鹰在对峙的山峰间盘旋,就像是准备空投的运输机。大峡谷的景观很是奇妙,春天绿一天天从河边爬上山顶,秋冬棕色又一天天从山顶下到河边。我总感觉有一支超大号的画笔蘸了绿色和棕色在涂抹。出太阳的午后,我时常带了她穿过镇子爬上庙坪背后的山坡,躺在枯草里看大峡谷。黄连溪和葫芦溪的山峰都呈驼峰,直逼蓝天。我迷恋驼峰凹处呈现的轮廓,在我的想象里它们是通往天堂的门廊。她在草丛里睡着了,我的视线还停留在山峰颜色的层次里。深棕,浅棕,黛青。自然的过度里有一种似是而非的神秘。我知道这神秘来自不同的海拔、植被、光照、气温和湿度。对面的老木花是一道兽脊般的山梁,向西延伸到黄连溪,向东延伸到葫芦溪。兽脊之上是茂盛的野林。稀少的乔木和漫密的灌木丛,一直铺盖到河边。河里也是乔木和灌木。河便是大峡谷的底,我曾经和她在一个夏天的傍晚,踩水过到河中央沙洲的野林里度过整整一夜。篝火燃了通宵,我们无眠了通宵。
传说有防疫站的人开了汽车一路捡了扔在公路边的猪肉回去熏腊肉吃。从白梓杨一直捡到石龙过江,满满一车。镇子外的猪肉果真少了许多。雪化得差不多了,只能在半山或阴山看见雪。供销社的后屋檐还又些残雪。我几次路过公路边的肉都有些动心,几乎闻到了它们煮在锅里的香味。放了盐巴、花椒、辣椒和姜片,起锅前放两根大蒜头。防疫站的人在捡猪肉吃,说明抽了苦胆的猪肉是可以吃的。防疫站有仪器,有药剂,可以检测猪肉的成分。当初传说抽了苦胆的猪肉不能吃的时候,我就有些怀疑,怎么吃了就会得白血病?胆汁是参与消化的,并不是参与解毒排毒的,参与解毒排毒的是肝肾。
我把这些话说给她听,她不信,她问我是不是也想去捡肉吃。我真的有些想捡几块肉回来煮了吃,加上花椒、辣椒和姜片。自从发生抽猪苦胆的事件,我们就没再吃上一次肉。我把这些话说给同事听,说给凡大爷听,说给镇子上的农民听,他们扔给我的只有一句:“你是卖醪糟跌扑趴,不想喝(活)了!”我打电话问在防疫站工作的我的一位同学,同学在电话里笑,笑过也说的是那句话。我一直有些怀疑抽猪苦胆事件是个谣传。现在,我又觉得谣传变成了阴谋。都把猪肉扔了,有人正好去捡。我弄不明白的是,杀出来的猪的确都没有胆汁,大峡谷里的确死了好多人。如果真有防疫站的人开了车在公路上捡猪肉吃,那一定就是个阴谋。防疫站是个执法部门,有责任和义务给老百姓一个明确的说法。事件发生了这么久,上面也该给老百姓一个说法,否则老百姓便真把他们看成是只晓得收屠宰税的上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