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进风景画的时候,我要的菜都上齐了,只是我迟迟没有动筷。人是风景画里的人,菜自然也是风景画里的菜。不是静物,是印象派那种。暧昧是底色,也是主调:老板空洞的目光,老板娘被灶火映红的桃红的面颊,跑堂的媳妇眼眸里困倦而游离的眼神,我的宁静里隐藏得极深的渴望,最后是她——她的世俗的从容和满足感——她的男人在喝酒,她的女儿在吃肉,她不动筷,她托腮看着,目光里是雨水一样质感的幸福。我的眼睛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就又去到了门外的房檐。房檐水拉得真是直啊,均匀的,闪动的,分离出细小的水珠,简直就是对我所有感情的主流和支流的解构。她很美,漂亮之上的美,不是片刻的,是恒久的。她的鹅蛋形的脸,豌豆角的眼睛,尖而丰满的下巴,吻合了我的审美。最要命的是她眼眸里浮现的忧伤——它可是一苗世俗的幸福感怎么也掩藏不住的倒伏在雨天的水葵——传递着她内心幽深的压抑的漩涡。遮蔽她身体的无领纯棉薄裙,露出了她瘦削的肩胛骨和小片胸脯。她的骨头的尖锐和肌肤的实在都是完美迷人的,而骨头和肌肤传递的气质和性感更是把她衬托到了艺术的境界。
我的眼睛再一次落在她的身上,我断定她就是我期待已久的女主角。想到女主角,再看看几米之隔的她,我突然害怕起来。她离我如此之近,而我似乎早已掌握了她,她的气质愈加地潮湿,像是要让我的骨头和肌肤瞬间生出青苔,我慌乱得无法应对。我甚至感觉当我的女主角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我就已经认识她,她与生俱来的气质之美和身体之美一直在征服我。雨渐渐小了,雨帘出现了一个空洞——我万不得已时的退路。
如此遭遇的时间是一个断面,像切开的桦树或椴树的身体,滴淌着白色的浓稠的血液,暴露着黑暗中的肉和黑暗中的血管。更多的时间是流水一样的家宴,人来人往,宾客满座,喧哗连天,杯盘狼藉。红烧、凉拌、干拌、千层肚、蹄筋、海底、丸子、粉蒸、酸辣小炒、水煮肉片、蒜苗回锅……在厨房与堂屋的门枋下,不停地有人报菜名。跑堂的媳妇一边听着一边忙着手头的活——端菜,或收捡着桌上用过的杯盘碗筷——她们托举着木制的油亮的盏盘,盏盘里是各式的菜肴。头轮的客人还没吃完,二轮的客人已经侯着了。有人在旁边看着你吃,你吃的自在和自信便不在了,你怀疑起自己的吃相,开始慌乱,尾声只能是草草地拔了米饭喝了汤,起身让座。桌子上一片狼藉,也一点不嫌弃地围住了(不敢讲究啊,动作稍微慢一点,就被他人占去了)。跑堂媳妇的动作麻利得很,收拾桌子的同时就记住了你报的菜名。茶水先到,继而是碗筷。等你用竹筷敲打几遍临时组建的陶器瓷器和玻璃的编钟,菜肴就上来了,余音还在缭绕,菜肴的美味开始弥漫。
凉菜是老孟的拿手菜。料是黄牛的头皮、海底、肚子、蹄筋和腱子肉。黄牛皆为本地产,野外放养,健壮嫩实。偶尔也有藏牦牛,膻(藏)味要大得多,但很多人就喜欢那膻(藏)味。就凉菜的口感可以判定原料的出产、火候的掌握(当然是炉火纯青)——如果那种掌握可以几何化,一定是在黄金分角上——火巴而不烂,软而不腻,柔而不绵,色净而质感,纹理清晰而不卡牙缝。是蛋白质,又不局限于蛋白质,作为食草动物的牛造蛋白质,草性的“牛味”要比蛋白质重要得多。比蛋白质重要的还有胶质,比如头皮、海底和蹄筋,颜色与质感分明都是胶质物。胶质和胶状让凉菜的料的呈现出草的洁净,牛的质朴。那些堆放在筲箕里的牛的部件已经冷却,或者刚从冰箱里取出,微微卷曲,表面上有一层稀薄的霜。冷却进一步突出了质感与密度,而质感与密度则从属于秃顶老板手里雪亮的大刀。质感与密度检验菜刀口的锋利,反过来,菜刀口的锋利也检验了牛肉的质感与密度。凉拌分两种,通常的凉拌和干拌。凉拌自然是湿拌,红油、豆油、醋、料酒、蒜泥、葱花、香菜这些“湿物”加上盐巴、花椒面、胡椒面、味精、鸡精等各种佐料。配料配方最关键,下料和拌的层次也不可忽视。我一直怀疑孟家馆子有祖传秘方,不就那些调料,不就那样一勺一勺勾兑,而自己在家里拌出的怎么也没那个味道。我很多次地观察过笑容可掬的老板切肉、加料、拌菜的全过程,并没有发现有什么可疑之处,一一询问碗盘杯盏里的干湿作料,也不见有什么神秘。我断定,可能的秘方只能在人了,只能在孟家馆子这名了,绝妙是因了他选择的料、他掌握的火候、他勾兑的调味品、他浇洒的佐料。干拌很可能是孟家馆子的专利,不要红油、豆油、醋之类疑似有水分的调料,仅仅加盐巴、花椒面、胡椒面、海椒面、味精、葱花。
别人到孟家馆子吃的是清真,吃的绿色、卫生、廉价,而我除了这些,更多的(也是更重要的)吃的是气氛和声音——民俗的气氛和声音。它多么温情——通俗的喧闹的温情,包含了艺术才可能给予的某种对孤独的慰藉——假如把它剪裁成一幅油画,或者制作成一个DV,它是一点不缺乏精神和审美的。孟家馆子有小说的悬念(比如遇见女主角),有散文的情境(比如听雨,比如看形形色色的吃相),但我着迷的是它的诗歌精神。我到孟家馆子是一种返回,一种从边缘到中心的返回,从独处到群居的返回,从夜晚到白昼的返回,从精神到身体的返回。在瞬间的返回里,完成的是对人爱的确定,是对个体存在的确定和对世界的确定。很多时候,在咀嚼牛羊和绿色植物尸体的很多时候,我都强烈地感觉到孟家馆子是一个舞台,人们的进餐都是一种表演,一种不只停留在满足食欲的表演,他们的日常态一点不显得夸张,他们的吆喝他们的眼神他们的动作他们的吃相他们的微醉他们呈现的友情的细节都是逼真的。我不时放下筷子,停止咀嚼,被舞台上的众人吸引,并恍惚的深深的沉沦其间。我想到那幅取材《圣经》的油画(《最后的晚餐》),犹大他们当真吃喝的场面可是与艺术有关?
不晓得孟家馆子是不是祖传。想到民国时候的孟家馆子我会有更多的冲动。民国时候,整个山城都是古镇的风貌,整个山城的人都是古人,一色的瓦屋,一色的石板街,一色的青苔和天井,被兵士把守的城门对过去是山花烂漫的六重山和老团山,长衫、西装、军装、学生装混杂,在烟雨里奔跑或踯躅的人简直就是时间的意象。孟家馆子里从来不缺乏长枪短枪(包括烟枪)和油纸伞。长枪和油纸伞挂在篱壁上,短枪就搁在手边的桌子上。龙门阵一串串,伴着各式各样的笑声,幽暗的老屋里闪烁着各式各样的唇齿。那个穿雕皮大衣的女子走进孟家馆子的时候,所有的堂子都鸦静了。她的身体性感,她的气质霸道,她的双枪贼亮。她把双枪往两只手边一放,两只乳房一抖,在大衣下面呈现出流畅、饱满、强力的动感。她吃喝的姿势是绝对淑女的。这个孟家馆子的常客,就是山城赫赫有名的女双枪薛张芬,她的男人被红军枪毙的时候她还只是个二十出头的新妇,是仇恨把这个女人的绝美炼就成了子弹上的锡和钢。在孟家馆子听人讲述她的传奇“就义”,每一个男人都不得不佩服她的“大义凛然”:她依旧穿着那件雕皮大衣(我希望是黑色的,而她的脸像月光一样皎洁),站在革命的枪口下没有一丝慌乱,她的发髻微微有一点乱(要怪夹杂了冻雨的河风),她乳房的曲线还是从前那么年轻那么完满。枪响之前,她说了句什么?二十年后又是一枝花。我不晓得薛张芬是不是我的女主角,讲述人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她倒在地上,身上并没见一点血,她的两坨奶奶啊,还胀鼓鼓的。”讲述人蠕动的喉结,分明是对沉落在历史的美欲的咀嚼。
薛张芬是孟家馆子旧时的合唱里最神奇的领唱,它像一段浑圆洁白裸臂或一条柔腻的丝帕,穿过沉沉的雾霭和裂缝丛生的时间,把一种反叛的惊艳的美呈现在了历史的水面。今天的孟家馆子的合唱是粗糙的鄙俗的,空洞,破碎,流于失衡的皮毛社会和发声者失衡的心态,仅仅属于唠叨、发泄和别有用心。包括所有的笑意和欲望。电器的使用,燃料的改变,玻璃和钢制餐具的添设,伪君子的频繁进出,改变了这些笑意和欲望,改变了孟家馆子的声音。只有在没有公务员在场,聚集了社会闲杂人员的时候,孟家馆子偶尔才又响起久违的人性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