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先,石巴子只是山珍美味,像红尾巴一样,烧,炖,蒸,炸。我吃得最多的是炸,酥脆到了骨头,但缺一点吃肉的感觉。烧吃有肉味,而且是鱼肉味,细腻,滑爽,鱼味适中,不像海生鱼的气味那么刺激。后来,石巴子变成商品了,从几毛钱一斤卖到几十元一斤。小饭馆和大餐厅都收卖,加工后价格滚翻,暴利。时新火锅后,石巴子更是紧俏,价钱一路狂飙,一斤突破百元。石巴子烫火锅还真是绝美了。要鲜活的,剖了内脏依旧活板乱跳,下锅之后还做垂死挣扎。煮两个滚儿,筷子伸去,肉便开花。蘸了油碟,进口的感觉简直就是在当神仙——食欲的神仙。
自从石巴子成为商品,尤其是成为暴利的商品,石巴子的命运便可想而知。整个涪江上游,掀起了捕捞石巴子的高潮。最先还是传统捕捞法——钓。若干的鱼杆,鱼杆上若干的鱼钩,效率倍增。后来革新了,而且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革新。电。毒。炸。在一些小河小溪里,这样的革新尤其管用。每天捕捞五六斤,就是很大一笔钱了。在岷山丛中,在涪江河谷,每到涨水天或洪水过后,都会看见有人扛着一大捆鱼杆或背着电瓶背着帆布挎包,或骑着自行车,行径在捕捞石巴子的路上。没准挎包里还放着炸药毒药。电鱼多在黄昏,据说黄昏时分鱼都回家了,能够一次性族殊。
对于石巴子,我也是有罪的。不只在山羊盖,更是在阔达坝。1993年8月的一天,我受人邀约,去了一个叫仙女堡的地方钓了整天石巴子。涨水过后,太阳毒辣。我们过了藤桥,由下而上,以传统钓饵蛐蟮为诱饵,一直钓到人迹罕见的危险河段。收获是前所未有的,几乎每一杆都能拖出一条石巴子,有时候还是两条三条。那天的运气真是绝了,在每一处看好的水域都能连续钓到好多石巴子,杆杆都不放空,以至于钓到最后,都有些厌倦了,完全失去了钓鱼的乐趣,把钓鱼搞成了屠杀。因为太多,那次的石巴子烧得特别难吃,味同嚼尸吃泥,每每想起,都要呕吐。那次大屠杀的报应是长达半年的重感冒,头重脚轻,脸上没有一点阳气(一整天的暴晒,严重中暑)。
很久没有见到石巴子了,河水里,餐桌上,我有些想它们(当然不是想吃),我知道它们过得不好,小河溪流都干涸了,涪江里一直在开采沙金,轰轰隆隆机器开过,河床被翻挖一新,柴油漂流,它们的家园沦陷,就算有死里逃生的,也会再一次遭遇电、毒、轰炸,被兑换成沾满病菌的钞票。
白片子
白片子属于野生冷水鱼,鳞甲细得可以忽略。又叫雅鱼,雅安大渡河流域居多
二十世纪晚些的一些时候,午后或者傍晚,总能看见有人在我家门前的大河里挂鱼。是挂,不是钓。是城里人。那穿戴,那脸面,那鱼杆。。一个,或两三个。有踩在水里的,有站在干坡上的。我们叫他们“挂鱼子”。漆过的鱼杆上车轮飞转,坠子带着化学线嗖地跑到了河心。不但不急于收线,还一个劲地放,一边放一边收,一边收一边放,收放自如,要的是让鱼钩划过更多的水域,遇见白片子,挂上,再拖出来。洪水过后,我们总能在石缝、灌木丛、漂木上捡到挂鱼钩,还有化学线。挂鱼钩生了锈,一串串,但钢性依旧地好。化学线缠成一团,打了死结,没有人能解开。钢钩在水中漂游,白片子也在水中漂游,遇上,钢钩刺进鱼身,可以是任何部位,利用河水的冲力和挂鱼子的拉力,钻得更深,挂得更稳。钢钩没有目标地在水域探寻,便能中的,可见白片子之多。
挂鱼子在岸边挂鱼,筏子在河心漂流,筏子客扳着艄冲着浪,年轻媳妇在河边洗菜洗衣,那该是一幅多么美的画卷。
也有钓鱼子。多半还是城里人。多半是星期天。多半在枯水期。他们不像我们用蛐蟮做鱼饵,而是用浅滩石头下的水虫。他们的鱼杆更加地漂亮,华丽,精密的车轮和护线扣,五彩的叶片,高级的化学线,生漆漆过或丝带缠绕过的杆,在我们看来,已经不再是鱼杆,简直成了艺术品。他们看好一片水域,放线,把鱼杆固定在石缝或沙滩,然后点一支纸烟,悠闲地吃。有的还摸出袖珍收音机听。他们连固定鱼杆码的石堆都是漂亮的。鱼杆颤悠颤悠,我们在一旁急,他们不急,那是河水冲刷鱼线造成的,并没有鱼上钩。鱼真上了钩,鱼杆急促地剧烈地抖动,他们也不急,慢慢地放线,收线,就跟在农机厂制造零件或者在税务局做账一样。
我没有看见挂鱼子或钓鱼子弄到手的白片子,但肯定有,看他们从不离身的胀鼓鼓湿漉漉的帆布挎包就晓得。我看见的最多的白片子是在我们家的水缸里,十几条,脊背都老黄了。下午放学回家,揭开水缸喝冷水,一下子就看见了。问在门口做针线的婆婆,婆婆悄声说,你老子跟胡玉国几个炸的,可别说出去哦。我知道炸鱼,雷管,火药,导火绳(我们叫引线),装置在酒瓶里——墨水瓶也行,甚至不用瓶子拿塑料布(我们叫亮油纸)包裹也行——再绑上石头,以便沉底。炸一次鱼一般要准备四五炮,难免有放空的。也有弄七八炮上十炮的,狂轰滥炸,弄得好长的河段都不得安宁。恰逢农业学大寨,炸药雷管很容易搞到。二龙嘴包丫丫,菜包石,短坑,是最好炸鱼的。胡兴德用红岩墨水瓶做了炸弹,丢在二龙嘴包丫丫,炸出了晒簟大一片白片子,浮在水面上,跟倒了一背玉米棒子似的。
国家不准炸鱼,但炸了也没人管。听见大河里轰隆轰隆响,只要往河边跑,就能捡到白片子。几十里几百里的涪江上游都炸鱼,即使好几天听不见炮声,也照样能捡到。我第一次捡到的白片子就有好几斤,在水磨坊的堰渠里,鞋子都没打湿。那时我只有几岁。后来经常在河边放驴,经常捡到白片子。有的沉在水底,白糊糊的,脱了裤子涉去,一摸就起来了。有的漂流而下,白白的肚皮,黄黄的脊背,跳进河里,拿双手去捧,就进怀里了。生产队在江边砌鱼嘴,漂下来好多白片子,男女老少都脱了裤子去笼,场面该有多么壮观、经典。每到春节,河里的炮声更频繁、更放肆,白片子也更多。拿着捞鱼的网子(长长的竹竿捆绑着钢筋做圈的麻绳网),站在缓水处等着,一条,两条,就这样捞下去,都是肥鱼,看它白玉一样的嘴唇、油菜花一样的脊背和桨一样的尾巴,无与伦比的精致。有一年春节,父亲在短坑捡到好几条老白片子,大得像猪,胡子黄澄澄的。只可惜卖的卖,送人的送人,并没饱到口福。
也有饱口福的时候。婆婆将鱼剁成块,拌上麦面,有时也拌土豆粉,加一两个鸡蛋,下到油锅里炸。微火,炸透,炸酥。可以直接吃,可以加姜葱蒜花椒再炖,也可以放在饭锅里顺便蒸一会儿。哪一种吃法都是美。就是夏天,炸好的鱼也可以存放两三天。放学回家,时常在睡房的大木柜上看见炸鱼块,装在一个大筲箕里,面上搭着包帕。虽是冷的,偷几块吃上,格外解馋。偷得的东西吃起来,味道总是特别好。浓郁的鱼味,集合了高山河谷的全部精华。也可以熬汤。喜欢藿香味的可以加点藿香,加韭菜,姜蒜花椒自然少不了。熬好的鱼汤雪白,营养几乎是颗粒的,不仅可以尝得,而且能够观感。红烧瓦快鱼比较刺激,肉感,麻辣烫,加豆瓣酱加豆油,大蒜可以略多,下酒下饭都适宜。那时没有味精,但味道照样的鲜。清蒸也独具风味,佐料都放在剖开的肚子里,出笼后肉是肉刺是刺,主调是清香,很纯的高海拔的清香。蘸醋吃,一点不压于现时的鸡尾虾。后来白片子像石巴子一样成了商品,卖到了餐馆和火锅店,吃法自然多了,豆腐鱼,太安鱼,乌江鱼,但味道都不及旧时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