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河雾弥漫的早晨,或者在夜幕降临的黄昏,总能看见打鱼子在撒网。撒网,拣网,再撒,簸箕大一片。在齐腰的水里。收网显得特别的小心翼翼,把网绳压得极低,一边拖一边拣,有没有鱼手上是完全能够感应的。白片子被罩住,渐渐收关,它们并不知道自己危险的处境,还在戏水,还在觅食,还在做爱或产卵。等它们晓得,网口已经被封住,成了瓮中之鳖。打鱼子多是有头脑的人,想玩,想吃,想钱,但在当时却被定性为好吃懒做一类。我们那一带最有名的打鱼子叫何福权,外号何懒人。我见过用拦河网打鱼的,两岸都有人,提着网顺流而下,渴望把大河的鱼一网打尽。那气势,那奔跑的速度,涉水时那不要命的劲头,人见了都畏惧,别说白片子了。拦河网,拦住整条大河的网,白片子看见这三个字,也会全身发抖。
白片子属于国家保护鱼类,但从未得到保护。情由可原。大熊猫、藏羚羊、盘羊都没有保护好,何况白片子呢?1983年秋天,洪水冲毁了岷山深处虎牙公社的农药库,白片子(包括涪江中的所有生物)遭遇了空前的劫难,死亡过半。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的采挖沙金,从人工到机械化,摧毁了古旧河床,填充了深潭漩涡,让已经元气大伤的白片子流离失所,濒临灭绝。像捕捞石巴子一样,捕捞白片子也是暴利,而且容易上手,数量可观。钓、炸、电、投毒、网,方法常见。炸、电、毒,就是斩尽杀绝,“宁可错杀一千,决不让一个漏网”,漏网的可是钞票啊!白片子的遭遇就是涪江的遭遇。涪江的遭遇也就是白片子的遭遇。白片子和涪江的遭遇都是地球的遭遇,我们人自己的遭遇。
我很久没有吃到白片子了。早先上面来了客人,单位招待,总要点一个特色菜,白片子。两三个青年白片子躺在景德镇的瓷器里,眼睛灰灰的,很是无辜。每每那时,我下箸的手就有些发抖。记得一位副厅级客人在吃过白片子之后,从桌上的残物中找出一把像十字架的骨剑,很是感慨地说,这十字架便是辨别雅鱼真伪的标志。他收藏了那个十字架,说以便再吃到雅鱼时辨别真伪。
白片子的脑骨里的确有个十字架,也许是其它鱼类所没有的,但是在不久的将来,我们不是拿它在吃鱼的时候辨别真伪,而是拿它在研究这个灭绝的物种的时候。
娃娃鱼
没有人知道娃娃鱼还叫大鲵。说是两栖动物,但我们见到的都只是在水里。等在陆地上见到,早已是被捕的了,躺在乱石窖或檐沟里,脑壳上扎着砍刀,一身血泥。
娃娃鱼牵涉到三个人。第一个是胡清林。生产队的贫协组长。结过两次婚,有九个儿女,老大早当妈了,老幺还在耍尿泥巴。胡清林总是戴着斗篷,披着蓑衣,站在河边的石头上收钓鱼杆。每拉一下,钓鱼杆就弯一下。胡清林的钓鱼杆是用百里挑一的筋竹子制作的,根粗梢细,还吊在火炉上熏烤过,结节密集。记忆中的胡清林永远只是个背影。没有脸。烟雨朦胧里的背影。
胡清林捡娃娃鱼的时候,我就在旁边。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娃娃鱼。胡清林在岩背后修堰,顺便在菜包石放了钓鱼杆,歇气的时候便去收。我们小孩子跟去看热闹。胡清林的钓鱼杆上没有鱼,却遇见了一条娃娃鱼,像一根木头,足足有一个娃娃长,在河浪(我们叫漾水)边喘息。看见娃娃鱼,胡清林从腰间取下砍刀,而且是两把。我们小孩子自然是又欢喜又害怕,我们听说娃娃鱼是要吃娃娃的。胡清林不出声,我们也不敢出声。我们看见胡清林举起刀,朝娃娃鱼的脑壳扎去。可能是娃娃鱼的身体太滑腻,或者是胡清林握刀的手太晃悠,刀嘴啄滑了,但没等娃娃鱼反应过来,胡清林左手里的那把刀已经深深地啄进娃娃鱼的脑壳了。
胡清林找来绳子,把娃娃鱼拖到了岩背后,一路的石头和蒿草上都沾了娃娃鱼的脑浆和血。
第二个是我自己。娃娃鱼不像我们见到的一般的鱼,甚至不像我们想象的不一般的鱼。娃娃鱼的身体长而扁,眼睛小,四肢短。脚掌脚趾非常类似婴儿的脚掌脚板,只是颜色深。娃娃鱼有腿,但短得可以忽略。娃娃鱼有一张撮瓢一样的邪欲的嘴巴,嘴巴里有和它的肉一样雪白的牙齿。
涪江泛滥过后,总有人捡到娃娃鱼。在沙地边,在稻田里。大都还是活的,只是昏迷了,叫泥浆呛昏的。涪江发大水的早晨,父亲揭开我们被窝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起来到河边转转,捡一条娃娃鱼也好!”父亲不止一次捡到过娃娃鱼。大小不等。黑不溜秋躺在檐沟里。等空闲了,烧些开水一烫,皮就会像污垢一样脱落,现出雪白的肉。多年后在星级饭店吃瓦罐炖的娃娃鱼,才知道吃娃娃鱼是不能剥皮的,好东西尽在皮子里。
我捡到娃娃鱼那天涪江并没有发洪水。傍晚。河水碧蓝碧蓝的,微微带一点粉。河面残阳点点。我在挑水路读书,抬头就看见了娃娃鱼。在浅浅的河滩上,在雪白的浪花里。比胡清林捡到的那条娃娃鱼还要长。依旧像一根木头。我没有去惊动娃娃鱼,而是回家拿了镰刀(也是两把)和绳索。一刀下去,就搞定了。来自胡清林的经验。
也像拖木头一样把娃娃鱼拖回家。娃娃鱼在檐沟翻滚,满身是黏液和血浸泡过的尘土。两个小孩从我家苹果树上下来,苹果滚落一地。我陶醉在意外却又巨大的收获里,宽恕了他们。
剖娃娃鱼的时候,发现娃娃鱼的食管里扎着一枚特制的钢钩(像老式秤钩),塞着一团化学线。我在挑水路钓过娃娃鱼,而且被吞噬过钓钩,也许那钓钩正是我的。不知道我这算不算是谋杀?
揭开柜子,拿脑袋抵着盖板,手便摸到了筲箕里的娃娃鱼肉。油炸的,特别大块。柜子里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盖好柜子来吃娃娃鱼肉,厅房里有了婆婆的脚步声。停止咀嚼,娃娃鱼肉含在嘴里,刺也含在嘴里,恐惧和美味也含在嘴里。
娃娃鱼肉滋补,营养价值极高。吃法类似白片子。我们多是炸,拌面粉淀粉。或干吃,或清蒸,或当酥肉炖。也红烧,加自制的辣酱,味道大,肉感。熬汤也行,但肉太多,太清淡,不合我们川人口味。娃娃鱼的上等吃法是用瓦罐微火清炖,除了加调味的姜蒜花椒,还加天麻虫草等名贵药材,没有名贵药材加当归党参也可。主要喝汤。河里的精华和高山的精华同在,味道和营养都属于极品。
第三个是我二哥。二哥钓娃娃鱼不是饱口福,是为了银子。二哥钓娃娃鱼的时候,娃娃鱼已经卖到二百块钱一斤了。吃一斤娃娃鱼,就要吃五十斤猪肉。二哥看《少女之心》耽搁了学习,没考上大学,又瞧不起当乡干部,就在家里开拖拉机。二哥不学好,跟人偷鸡摸狗,进了几回局子,把胆给拈了,拖拉机也不敢开了。二哥成天在家里看武侠小说,父亲看不惯,给二哥娶了媳妇,分了家。二哥有了家,有了儿子,自然没了单漂的那份轻松。二哥想钱把脑壳都想尖了。
二哥起先钓的不是娃娃鱼,是白片子。白片子十几元一斤。钓,挂,网,炸。都来。二哥偶然钓到了一条娃娃鱼,卖了七八百块。得了暴利,便专钓娃娃鱼了。二哥钓到过好几条娃娃鱼,但都很小,最大的不过三斤。二哥对我说,啥时候整一条你那么大的就好了。自然不是我人这么大的,是我当年捡到的娃娃鱼那么大的。十九斤三两。可是有三千八百多块啊!
二哥没有整到我那么大的娃娃鱼,却又一次把自己整进了公安局。不是因为捕猎珍稀保护动物,而是因为破坏防洪堤。二哥在挑水路的渔嘴下面钓到了娃娃鱼,被人发现了,都去钓,二哥一气之下扔了炸药包。
二哥本来就瘦,从局子里出来,就更瘦了。二哥在局子里坐了七天,大哥贿赂了派出所所长才将他取出来。在外地做生意的妹夫见二哥瘦成那样,就让二哥到他手下打工去了。二哥走后,我便再没有看见过娃娃鱼,再没有吃过娃娃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