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几年,我也对金子发生了兴趣,寒暑假甚至星期天,都跑回老家,加入父亲的“公司”,钻槽子,拖沙,架厢,拣石头,扎账的时候便分得几十几百块钱。87年冬天,曾家门上的麦田里挖槽子出了红滩,各地的人都撵过来,瓜分了几百亩青苗,往常寂寥的田野一夜间变成了热闹的工矿。牵了电线,安了机器,搭了工棚,开了酒馆商店,引进了台球和涂脂抹粉的妓女。找个地主,筹几百几千块钱,找一两个匠人和十来个马尾子,便可以单独开一口槽子。买几拖拉机厢木。8米10米20米下到地下,见灰了,丢一两个潜水泵下去拉叫。见金了,拨两三个尖子,向四面发展,取更多更好的沙,运到江边,摇啊摇,金子就到手了。我在父亲的槽子打过短工,短得不到12小时,分到7块4毛五分。夜班,进了5次槽子,拖了3次沙,其余时间一直在槽门外烤火。热闹持续了整个冬季,槽子像雨后春笋。金隔一层纸,挖到金发大财的毕竟是少数,大多数都做了亏本生意。有亏本亏惨了想毒了的,买了藏刀和手枪去抢(金夫子叫扛)红槽子。文明的连买带抢,野蛮的明抢。金子面前谁怕谁?群斗层出不穷,杀人好比杀只鸡。严冬的清晨,薄雾从涪江一直铺展到山边,金槽子变成了仙人洞,机器在仙境里响,欲望不可思议。我受了父亲的指使,在运金沙的土路上拣金子,一片片,薄而舒展,性柔。89年夏天,那块田野的辉煌已经成为一个个窟窿一堆堆废墟。我的神经被思想和现实强奸,几近崩溃。我抛开书籍和诗歌回到老家,以淘金的方式开始自救。我在桑树掩映的废墟找到一山金沙,与二哥在烈日下运到江边,一天天淘洗。烈日晒干了我神经上的血痂,金子制止了创痛,桑叶抚慰了恐惧。逼真的生活细节驱散了多年附着在我神经上的形而上的思想,体力的透支减弱了我神经的敏感。89年夏天,我自己拯救了自己。
把涪江想象成一棵竹子,火溪沟(也叫夺补河)便是竹子上最繁茂的一棵竹枝,而白马人则是竹枝上最耀眼的一只野鸡。白马人栖息在竹子中部的江彰平原的时候,还不是野鸡,还是伟大的氐,是诸葛亮的武力与谎言让他们开始了长达一千多年的爬柱竿运动。白马人顺着竹子爬啊爬,爬到了江油关,爬到了盘龙坝,直到钻进火溪沟的丛林。
今天的白马人还栖息在竹枝上,但竹枝已经衰败,竹叶已经枯萎,就像歌中唱到:“竹子开花了,咪咪躺在妈妈的怀里数星星,星星呀星星真美丽,明天的早餐在哪里?”白马人失去的不是早餐,白马人失去的是一个民族的名字,一个民族的存在。这些被考证为古代氐人的后裔,在一次次民族迁徙中失落了自己。土地,文字,河流,牲畜,名字。而迁徙的过程,又从来都是被驱赶、被屠杀、被欺骗、被利用的过程,伴随他们的是流血、死亡、恐惧、衰败。今天平武县城残留的西城门和城墙以及留在府志上的“镇羌楼”,无不在述说着在时间里化为尘埃的文明的野蛮与血腥。如果白马人还有梦,如果梦真能传达遗传信息,白马人是能够在自己的梦里再现自己血统的悲剧的。可是,也许白马人真无梦了,他们在被一次次宰割之后,丧失了伟大的祖先做梦的机能。
上世纪90年代,白马人居住地开放为旅游区之后,我多次去到那里,喝酒唱歌跳舞,看他们跳曹盖,听他们唱酒歌。政府将白马人的舞蹈和酒歌国际化、商业化、通俗化。在我听来,白马人的酒歌却是与垂死的盘羊的哭吼没有分别。盘羊的遭遇,盘羊的命运,就是白马人的遭遇和命运。残存的白马人散居在岷山与龙门山交合地带的深山丛林,行政区划即是平武县的白马、木座、木皮、黄羊,九寨沟县的勿角和甘肃省文县的铁楼。我在白马人的神山前伫立,注视那些赤裸的岩石和生生不息的红松和灌木,感觉到的不是它的神奇与神秘,而是一个民族顽强生存的见证的真实与完整。阳山的红松算不上参天,就像这个拜山的民族,倒是灌木显出了生命力的顽强与绵长。每到6月,几树杜鹃花开在崖上,让我想起白马人头顶的羊毛毡帽上随风摇摆的洁白的野鸡翎。
旧时曹盖的意味是真实而深长的。今天不同了,任意复制的曹盖丢失了原本的基因,成为了单一的商业符号。跳曹盖还是旧时旧式的跳法,裹裹裙,羊皮鼓,身体,激情,但却已偏离了本质。一个民族自我的表达沦落成了商业和政治利益的表演。神山得以幸存,取决于一个“神”字。有了森工局,有了伐木厂,原始森林变成了荒山。在白马路,除了神山,很难再看见大树看见森林。在我的理解中,白马人的神山就是唐山人的地震遗址公园。我在祥树寨(jia)、厄里寨和焦西岗行走,出入一栋栋新建的木楼,嗅到的是漂浮的藏文化的气味,在汉字编织的对联旁是买弄风骚的半裸的歌女。我不再指望闻到白马人发达的根系的气味,我只是为它的根系枯萎得如此之快之彻底感到震惊与悲愤。张俐是我在那篇叫《贝》的文章里提及到的白马女子。她的民族名字叫尼嘎早。但还有多少人知道她叫尼嘎早呢?张俐已经成为她正式的代词。然而荣宗尔甲就是荣宗尔甲,吉荻马迦就是吉荻马迦,他们是藏族和彝族的儿子,也自信是藏族和彝族的儿子。尼嘎早是白马人的嗓子,她的美貌也是蓝马鸡和大熊猫无法比拟的。但她没有逃过现代文明的洪流。物质文明。金钱与虚荣。尼嘎早在洒满星光的祥树寨唱背水歌唱酒歌,唱她们自己民族的歌,她本真的声音和性感的腰身让我心颤,但当她唱起流行歌曲,我的心颤就消失了。我是一个时尚的另类,一个文明的背离者,无论是艺术还是肉欲,能激发我的都只有本真与朴素的美。
对于我正讲述的民族,我的家族是有罪的,可是在正史的记载中却是功劳。那个考中进士从扬州过来的判官,便是靠了“开疆拓土,兴学化夷,修筑城垣有功”获准世袭的。有功只是对于皇朝,对于大汉,而对于白马人就是罪。世袭使我的一个个祖先开始了730年的土司生涯,而管辖的正是白马番。白马人是代表官府的土司的臣民,也是时时严加防范的敌人,还是他们手里随时可以打出的一张牌。像1371年傅友德来、1644年张献忠来,官府就招募了英勇善战的白马男子参军;像1378年、1392年、1433年、1535等若干次征战松潘北川平定番乱(藏人和羌人),都有白马人战死疆场。这是典型的“以夷制夷”,浓缩了大汉文化的精髓。在被利用的同时,白马人血管里流淌的古氐人的血质也时有蠢动,时不时制造出一两桩民族独立的骚乱,结局自然和天下的番乱一样被镇压。府志记载了1378年土司克服白马路生番、夺取番地数段、获取首级若干的历史事件。克服就是镇压。所谓文明人文明国家没有真诚反思过自己对所谓野蛮人野蛮民族的“解放”的本质是什么、动机是什么、结局是什么,包括美国对印地安人等土著民族的驱赶、屠杀和驯化。文明是一个进化的过程,动力来自环境和一个民族内在的欲望。而今天所谓文明的胜利依旧玩的是动物法则。从时间和空间的绝对存在讲,文明是虚无的,文明之后又怎样?从众生平等的角度讲,原始民族有选择自己原始生活的权利。个人的自私与贪婪演变为民族和国家的自私与贪婪,演变为全球性的人类的自私与贪婪,世界便到了今天。人类遗忘了,文明是有尽头的,我们是有尽头的,就像我们每一个个我,“建设、发展、腾飞、现代化”可以使我们“现在”更舒适更便捷更霸道,但对于将来、对于地球、对于我们的子孙后代则意味着掠夺!
白马人从自己的民族走失,流浪在汉藏民族的夹缝,日益变得暧昧、孤独、弱小。今天的白马人穿自己的衣裳,戴自己的饰物,也穿牛仔西装,戴金银珠宝;说自己的番话,也说四川话、普通话;在享受现代文明的同时,他们丢失了记忆,丢失了家园,丢失了生活方式。他们插在毡帽上的白羽毛失去了原本的光芒,成了一个标本一个象征。我不敢说这是一个悲剧,我却感觉得到它的悲剧氛围。这个悲剧是他们的,也是我们的。白马人跟涪江是两个不同的事物,但却有着某种本质的相似,只是白马人的消解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就像地球上若干的民族一样,而涪江的消解是迅速的,仿佛在一夜之间——现代的一夜之间。
黑夜。冬天,或初春。1991-1996。聚光灯从天空投射到涪江上游河谷。水晶的麻柳湾、浪柴湾、任家坝、菜园子、王家湾、唐河坝,阔达的仙女堡、泥鳅坝、冷青坝,龙安的青岩里、两河堡、廖家店、顶门坝、渠水、大坪、胡家坝、竹林盖、安场坝、长渠坝,古城的鬼招手、刘家坝、老蛇湾,一直到响岩的大田坝、平驿的双凤、江油的白城都是暴露在光亮中的斑块。斑块由灯火,工棚,烟雾,人影,机器,水流,木头和机械声构成。涪江破天荒被改流,挖出巨大的坑,开出众多的洞。人从木梯或石梯下到坑底,再钻洞,下到十几米几十米不等的板槽挖沙拖沙。挖沙的叫匠人,拖沙的叫马尾子。马尾子背着尖勾子背篼,屁股上一股水淌,每拖一回沙,得爬百级以上的石梯。狭窄的洞槽加上两侧的排水管和电缆,想直起腰是万不可能的。一路漏水漏电,随时都得四肢着地,连走带爬。金沙由马尾子直接拖到江水边,或拖到坑底,再由卷扬机提上来。
我到过浪柴湾、任家坝、泥鳅坝、胡家坝等淘金现场,目睹过抬窝子钻槽子淘金的每一道程序。我多次坐车经过冷青坝、廖家店、大田坝、老蛇湾,从车窗里看见过金河坝戏剧性的场景:老板或老板请的打手叼着烟卷、拿穿牛皮靴子的脚有一腿没一腿地踢着马尾子;把嘴唇画得像猪食拐(相思鸟)的妓女叉着双腿在棚子外面跟人讨价还价,凸出的胯骨与金子显示出天然的联系;一群下班的马尾子脸青面黑的从地下出来,周身糊满了沙浆泥浆,眼睛却在妓女身上打秋风;刚卸下的新机器躺在海洛因一样的白头霜里,几百匹马力半天之后就要被柴油点燃,而换下的机器在公路边的灌木丛生锈,直到雨季到来淘金暂告一段落……像所有规模劳动一样,我看见的淘金的内部是黑暗、冒险、贪婪、光芒、金子、金钱、血汗、死亡、嚎啕、欺骗。老板冒险的是钱,十几几十万挖下去,没有金,便亏,叫“丢到水里,泡泡都不出一个”。匠人马尾子冒险的是命,金窝子金槽子也发生塌方和透水事故,也死人。我看见的塌方死人不少,听说的更多。我的堂兄王金勇便是1997年在胡家坝当马尾子因塌方死掉的,而妻子的堂兄王金平也在那一年死于青岩里透水事故。浪柴湾塌方死过5人,王家湾死过6人。我父亲与人在曾家门上合开的槽子死过两兄弟,至今都还在曾家门上那块麦田下面。1995年坐车从青岩里过,有人指着对岸河滩说,又有一个马尾子被埋在金槽子里没有掏出来,家里人在地上码了坟。正当黄昏,一只乌鸦掠过,我听见新坟上的草纸在河风里哗哗响。有了新坟和乌鸦的激发,我写了中篇《风中有朵雨做的云》。1991年冬天,仙女堡发生过一次死亡7人的悲剧。7个人去到一口废弃多年的金槽子,一个一个进去,一个去看一个,都没有出来,7个人都没有出来。第八个人进去,看见了7具尸体,一具具首尾相接,匍匐在地上。传说阔达靼瓦山脚下有一个金海子,县志记载抗战时候国民政府派军队开采过,金是采到了,但也遭遇了塌方和透水,埋了一个班的人,每个人的怀里都抱着一碗金。在阔达教书的那些年,我时常徘徊在传说中的金海子外面,看胡须髯髯的老金夫子打岩钻洞,寻找海子。
21世纪不需要聚光灯了,把眼睛嫁接在一束太阳光上,只要五六千米的高度,我们便能看见新时代的淘金场面。全机械化。涪江衰落了,江水在失去起码的能量之后被任意指使。河床显露,被几里十几里的分割掏挖。在出红滩的河段,机械的密度就是钞票的密度,就是贪欲的密度。依旧是当年喧腾过的河段。我站在公路上看挖掘机工作,一台台在古河道里,有着真人的嗅觉和胃口。我看见一辆接一辆的10轮卡车在运沙,它们的能力和效率就是现代化。铁、电、石油、智能与贪婪通奸,生出的儿女伟大得可怕,也畸形得可怕。因为金子,涪江被一遍遍轮奸,工具与方式从原始到低级再到高级,看样子不会有尽头。还有别的矿藏,比如铁矿和钨矿,在岷山白雪缠裹的腰间,在涪江流淌第一滴水的源头,同样招引了人类对地质对河流的强奸。
涪江有尽头,人的贪欲无止境,金子总有被淘完的一天。我想象涪江那时的情状,就好比一个衰败的老妪,没了经血,没了丰腴,没了光彩,皱纹色斑自不必说,还有凹陷的眼睛和嘴唇。夏天,有一场暴雨才有一次水流。浑浊的水流,不过是涪江火葬前的化妆。野花盛开的春天,红叶烂漫的秋日和白雪皑皑的长冬,涪江便只是一道堆满文明垃圾的河床,就像爬满绿头苍蝇的死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