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从进化的路上走来,来到涪江两岸,抛一个石子,砍一棵树,打一头黄麂子,搭一间茅屋,烧一块火地,撒一把萝卜种。人能把涪江怎样?森林里有的是野兽,一个人一辈子能吃多少头?不说石器时代,就是铁器时代又能怎样?那时候,人是稀有,在涪江岸边行走,时不时便被野兽吃掉。铁对于野兽是一种威胁,但对于涪江什么都不是。一小块铁能做什么?搭一座桥是不可能的,拧一条铁索也是不可能。只有个别艺高胆大的人一辈子能过到对岸几回,大多数人,此岸便是一生。有不甘于此岸的,想对岸某一头肥兽,想对岸某一枝野花,或着想对岸某一个猎手的女儿,或游泳或跃崖,结局是葬身鱼腹。人知晓了自己不能拿体力与涪江搏斗,就骗尖脑壳训练自己的智力,于是有了溜索藤桥木桥。溜索为藤索和篾索,绷在涪江上,人抓住索过河。有了木制滑轮,有了木制坐椅或篾筐,人骑在木椅上或蹲在竹筐里,轻轻松松就过河了。要在涪江上编一座藤桥或架一座木桥是非常困难的,不仅需要智力,更多的还需要体力。在涪江上架桥很可能是唐宋以后的事。之前只有溜索,在涪江上游,一直到今天。
晚清时候,有官府和商人支持,出现了铁溜索,铁滑轮。无论是藤或铁,危险始终都有,索道滑头或者断裂,人坠入江中。道光版的《龙安府志》有过不少索难记载,大多发生在夏季涨水天,人落进江水,妈都喊不到一声。《平武县志》上记载了多起索难,最惨的一次发生在我曾经生活过的阔达。1958年的夏天,也涨水,7个年轻媳妇晚间过河推磨,回去时在溜索在嬉戏,溜索断了,7个媳妇无一生还。其中一个正是我老丈人的母亲。像世界其它江河一样,在涪江中下游过渡船必定要比桥梁早好几千年。渡船从小到大,从简易到复杂,也是人的智力进化的证明。过渡船自然有“河难”,几千年里,差不多每一处渡口都未能避免。
20世纪以前,人于涪江都是处在寄生状态,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说和谐,那是真的。就像原始森林的树木藤蔓,人从娘胎里生出来,喝涪江水长大,死了,又反哺涪江。娘胎也是涪江的血肉。20世纪之后,特别是58年之后,涪江开始了她的噩梦。我痛恨“建设”、“发展”、“腾飞”、“现代化”这类词语,它们在表达人类的进取精神和理想的同时,也揭示了人类自私贪婪的本质。森工局。公路。林场。伐木工人。电锯。木筏。卡车。40年。涪江丧失了根系,经脉萎缩,丰腴了千百万年的身体突然消瘦,显露出绝症的迹象。在我记忆中的71、2年75、6年,涪江虽不如往日清纯健壮,但她的素质还是良好的,肌肤黑里透红,黑发甩甩,衣裙朴素,腰身与大腿不时透出性的魅力,隔年正常的泛滥再现着她亘古绵延的原始野性。81年大洪水之后,情形急转直下,涪江成几何倍数衰败。从80年代后期到90年代,在涪江上游,“木头老板”和“金老板”是出现在人们嘴里频率最高的词语,砍伐天然林倒卖木材和淘金是致富的唯一捷径。乡乡办林场,镇镇砍木头,以至于酿成92、95大洪水和泥石流悲剧。
我是两次悲剧的目击者。92年我在阔达。7月下旬。先是阴雨连绵,然后是特大暴雨,然后是泥石流和大洪水。涪江的根系崩溃。我陪同绵阳来的诗人雨田去了几个涪江的伤口。还是伤口,还不是伤疤,血淋淋的,受伤的深度和宽度清晰可见。蒿子坪,一个只有十来户人的白马人山寨被泥石流卷走了4户13人,我们去的时候,伤口血迹未干,依旧触目惊心。几十年的人居地变成了乱石滩,被褪光皮的百岁老树横七竖八架在石窖上。阳光剧毒,照耀着飞舞的硕大的绿头苍蝇。崩溃是一瞬间,对于17岁的少女刘晓芳却是永远,对于涪江却是永远。我在巨石上跳跃,听当事人平静的讲述,想象着泥石流和大洪水过村的情景。末日,蒿子坪的末日,刘晓芳的末日。天空蓝得恐怖,阳光都是离子,在幸存的核桃树下,我望着曾经的溪沟而今被洪流一次性扩展的宽广河床,感觉不可思议。在木座,在木皮,在阔达,我目睹了同样的情形。95年的悲剧是92年的复制版。乡镇办林场到了高峰。国道上,省道上,县道村道林间公路上,到处是拉木头的卡车,不管是在川中丘陵,还是在川西平原,“木头车”是公路上最伟大的风景。阔达的水沟子,一个我熟悉得就像我自己的身体的地方,泥石流从天而降,湮没了平(武)松(潘)公路旁4户人家,6人死亡。我目睹过现场,简直就是对“沧海桑田”的注释。涪江没有号哭,是人在号哭,涪江在已经消退的洪大与混乱中哀泣,她的痛楚的深度延伸到了沿岸的每一个山峰和每一寸土地。
沙金是涪江的性感,最能激发人的欲望。百姓垂涎三尺,官府垂涎三尺,皇帝垂线三尺。没有人考证涪江的淘金起于哪一年代,留存最早的证据是唐代诗人许棠的诗句:“曾见邛人说,龙州地脉深。碧溪飞白鸟,红柿映青林。土产惟宜药,王租只贡金。政成闲宴日,谁伴使君吟。”龙州就是涪江上游今天的平武。涪江淘金,显然要早于唐代。
我记得的淘金有四种:摇河浪子,钻槽子,抬明窝子,翻河底子。我记得的最早的淘金是摇河浪子。1980年暑假。我和二哥。还有别的孩子。摇河浪子就是直接取涪江岸上的沙,倒在金门上摇。我们天不亮就起床。我背摇篼、撮箕、提桶子、耙子、金锤金盆、木马,二哥扛金门。清早凉快。二哥挖松板结的沙石,我捡石头。二哥支门,我站在旁边看。二哥舀一提桶子水,往金门上冲,看金门的平顺陡缓。金锤挖沙,耙子刨沙,撮箕装沙运沙,提桶子打水,摇篼摇金,金门敛金,金盆出金。淘金既是体力活也是技术活,好在我们都掌握了。体力体现在挖、刨、运、摇,技术则无所不在,但主要体现在寻、摇、出三个步骤。金隔一层纸,是行话也是古话。什么地段的河沙有金,金多金少,得卖眼水。在河滩上挨着淘金,淘同样的沙,时常一边多一边少,一边有一边没有。金是水流带来的,水的灵验决定了金的灵验。很多时候我们淘到了好金,正欢喜,突然哪一门就少了,就没了。二哥年龄稍大,体力好,二哥运,我摇。金门支在浅水里,脚也踩在水里,一手摇,一手打水,累是累,但时时沾着水,凉快。下门、出盆是淘金的最后两道工序。下门得先舀水把金门上的毛沙冲掉,再把金沙接进金盆。多是二哥冲水,我接盆。很多时候,二哥冲掉毛沙,并不急着下门,而是走到门前佝偻着身子看门齿里的金。“这儿有一片!这儿有片!这儿还有一片!”二哥指着金给我看。我也在门上找,找到了我也叫:“快看这一片,跟南瓜米样的!”二哥很沉着,取出小竹筒打开,拿指甲粘了金放进去。如果粘不上,就把指甲放进嘴里抠,先沾了牙花再去粘金。我听见了沙金掉进筋竹筒的声音。接了盆,二哥出金,我站在旁边看。出盆真是个出粗取精、去伪存真的活路。手在金盆边抖啊抖,水在金盆里荡啊荡,沙子除去了,金子浮现出来,细的如玉米麸,粗的像辣子米,在钨砂边上跑。我和二哥80年的整个暑假,都是在涪江边度过的。收获是两个人的学杂费和一辆永久牌自行车。夏天的早上太阳出来得快,好在我们还有时间在山的阴影里。山影明晰得像块青纱,潮湿的河风吹过有种丝绸的滑腻。等太阳照过来,热辣,我们便时不时跳进涪江冷却一下。涪江在我们的身边,还很丰满,很清亮,只有涨了水才浑黄或灰黑几天。我们口渴了,也跟牲畜一样,埋下头喝涪江的水。
80年冬天,孩子们试探性的摇河浪子变成了全民性的摇河浪子。以家为单位。把河滩翻挖了一遍,从锅砣漩到挑水路,再到三杨盖和龙嘴子。几里涪江岸人山人海,金门齐刷刷支在水边,叮叮当当金锤敲击青石的声音不绝于耳。鱼在深水处打望,不晓得人间发生了什么。摇河浪子从我们生产队很快波及到了整个涪江上游。水晶、阔达、枕流、古城、平驿,一直到江油的白石。向河沙要金,向涪江要钱。1981年大洪水过后,我们生产队的短坑里出现了一里长的金沙带,一把手胡玉元抓了一把,在水边一淘,居然有葵花米大的8颗。消息传出,河滩立即被生产队封锁。传说胡玉元还偷了两夹背沙。两夹背沙,不知道会淘出多少金。每每洪水过后,河岸刷新,新一轮摇河浪子又开始了。
摇河浪子摇出了更多淘金的话题,摇出了更多深埋在时间里的有关涪江的话题。瞒天过海便是这些话题中最具传奇的一个。清朝或明朝。涪江的河岸线比我记忆中的还要流畅、原始,锈坎上的桐子树和水柳比我记忆中还要遮天蔽日。对岸古木参天,人户寥寥,夏日的苍翠像海子一样迷人,而冬天的白雪又将它衬托成了荒原。村人拿各家的棉被衣物堵水,把槽子开到了河底,类似地道,淘出一碗碗的金子。槽子从此岸开到彼岸,在涪江底下形成密集的网络。打桩、架厢、抽水是必要的工序。河底是锈板,坚硬如水泥圈梁。我们摇河浪子的时候、或者后来钻槽子抬明窝子的时候看见的黑色楠木,便是瞒天过海的遗证。楠木表面漆黑,略微腐朽,但里面完好坚硬如铁。瞒天过海也有瞒不住的,发生透水事故的,人被埋在河底,几个或一群,与金子永远在一起,不晓得是人在殉金,还是金在殉人。看见一堆堆的白骨,我就想到“矿难”发生的情形,想到那些孤儿寡母的号啕和涪江陡然生出的巨大漩涡。村子里在传说,胡宇林老汉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是挖瞒天过海的名匠,挖一冬见不到一滴水,金子黄斑斑一层,刨开沙,直接拿撮瓢撮。一天几大碗,一把等子要忙一宿。胡玉华的老祖宗金子最多,装在瓦缸里,跟玉米皮似的。后来鸦片来了,金子不值钱了,再多的金子也只能换到同等多的鸦片。金夫子的欲望不再来自金子,而是来自鸦片。好多人就因为喜欢那一口儿,把命嵌在了黑暗的河底。菜油灯在深邃的地下燃起,光亮被压抑得无比微弱,只有凝结在胸腔的人的欲望,像核能一样发着眼睛不能看见的光芒。1998年,胡玉华死了,他的唯一的儿子“地杯杯”拆了祖传的老房子挖地三尺,为了寻找传说中祖先藏在老房子的金子。
摇河浪子毕竟在地表,金子不会太多,资源也非常有限。钻槽子就不一样了,可以学老祖宗钻到地下,取更多更好的沙,淘颗粒更大成色更好的金。80年代的许多寒暑假,我躲在老家的木楼读书写诗,父亲母亲都在钻槽子。在短坑里,在后山,在龙嘴子。我一句诗写得正飘,或一段名著读得正沉迷,总是听见父亲从前院石墙外或后院竹林回来的声音。“见板了见板了,金出得勉强要得。”、“灰大得很,四只桶打都打不叫。”、“不多不多,一门有几毫毫。”见板就是见地壳,灰就是水,叫就是干净,毫毫就是毫克。金夫子有自己一整套区别于日常生活的话语,代代口传,其意义在于辟邪,比如灯和蜡烛要说红,天黑了要说夜了,垮塌要说扯,水要说灰,吃饭叫抄粉子,撒尿叫掉线子,拉屎叫坐旋子。父亲在木楼放背篼垫肩,依旧说着槽子里的事,“下午再带几根厢木,二道尖子出口上有些粉,得撑两根牢实的。”,或是“明天继续钻,莫怕卖白工,我仔细看了今天出的沙,紫石在多了,我敢打保票,要不了两天就会见金。”我写完那首诗,倒在床上,诗稿散落一脸,我感觉到父亲的生活和欲望离我是多么的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