灌木下面溪流边的小花也是馈赠,它吻合了我惯于着眼“小美”的嗜好。“小美”里往往有“大真”。跳下栈道,涉水钻进杜鹃林,别以为我是冲着满树玉兰花一样的杜鹃去的。我是受了杜鹃树下一两朵无名小花的诱惑。
我总是无视黄龙寺的宏大之美。它也是实在的,雪山、寺庙、彩池、森林、玛尼堆、滩流……但到了我眼里便又是虚无了,不能给我一个整体印象。我只确认我感兴趣的,我热爱的。比如带了水珠的小花,独居钙化滩中央的一棵植物,钙化滩边缘婆娑的杜鹃花树。
游人是不可确认的,尤其是镜头里的游人,他们怎么也不能与自然的元素和谐,无论如何摆酷都掩饰不了在背景里的惶恐与无助。他们与自然之间的纽带已被割弃,看不出还有什么联系。
像九寨沟一样,黄龙寺的彩池也是水与地质的奇观。地质是一个造化,水是一个造化,都是岷山的派生。只是这个派生,多了很多我们人不可知的东西。地质学家和化学家破解的,诗人抒发的,都不是黄龙寺本身和岷山本身。不是黄龙寺的一棵草,不是玛尼堆的一块石头,不是雪包顶的一抔雪,怎么可以替代?
我与黄龙寺迟到的面见没有预期的激越,甚至连想象中的深情也没有。只是高山反应产生的窒息感和晕厥感,与热恋中的某些瞬间类似。黄龙寺斜倚雪包顶的样子,几乎不能确定她的雌性。水是不缺,花是不缺,钙化彩池的线条和颜色也都极近女性,但却没有多少雌性的真实的气息。早年读《霍乱时候的爱情》,读杜拉斯的《情人》,很是坚信书里描叙的生死不渝的爱,从来不相信有一天它会被衰老和时间改变。很多时候自己体验到的也是这样,常常把凭空想象的爱当作感天动地的绝唱。殊不知爱是需要体力和绝望的。要么在体力充沛的年龄完成,要么永远将其搁置在不可能的精神的云端。
黄龙寺一游让我后怕,它给出了爱慕双方一个几乎可以量化的现实与想象的距离。对于上海、北京是这样,对于昆明、对于敦煌和整个河西走廊也是这样。想来宇宙中的星体,以及星体上的万物的形成,都可以归结为爱。在虚无中诞生,在完成中结束。
我们县所辖的虎牙正是岷山的中央部分,雪包顶的南麓就在它境内。依得旧府志的划分,整个雪包顶原本都在它的辖区,是明时薛土司下棋输掉的。也许“虎牙”之名得自岷山某一匹山的形势,但我相信,它所描述的却是整个岷山的山形、山势:尖利、交错。
早年在水晶教书,几次骑车进虎牙,却没有在意它地理上的好。那时的我,只有一个海洋般翻腾的内心,无法冷静下来面对岩石、树木、溪水和雪山。野牦牛挡在自行车前面,也只是当作巨石绕过。雪包顶出现在天际,震撼来得并不直接,总是借了某种想象中的神圣。印象深刻的是一把捏不住的白雨淌进眼睛,遮住了视线,还能凭直觉准确地把握自行车的龙头。一直在写岷山,感念岷山,却忘了自己在岷山深处的这些穿行。不管是在烈日下还是在暴雨下,我都是风,自由而忘情。
虎牙小镇有我们在藏地见到的所有小镇的气味。木房,平房,石头街。也有少许阁楼和砖房。早晨空气的清冽冷得你发抖,晌午的紫外线又能轻易把你烧伤。空气里漂浮的膻味,与在小镇西头的河滩上吃草的牦牛和马匹保持了某种一致。还有丢弃在野地的牦牛骨头——骨头上风干的筋和残肉依旧是原初的血色。与雪包顶西坡的藏地不同的是,在虎牙很少看见经幡。听虎牙人说话,你会发觉他们大都说的是汉话。可见岷山在地理上是一个过渡,在文化上同样是一个过渡。从很多小地名,比如高山堡、龙溪堡、上游、占口、虎丰(政治时代的编篡)、拉拉沟(藏语音译加汉语)、蛇岗沟(藏语译音加汉语),都可以发现这种过渡的痕迹。
二十年后再去虎牙,能明确地感觉到是去岷山了。对象明确,意识明确,冲动也很明确。每行进一个地方,不管是峡谷、坝子,还是是山崖、溪流,都会细细分辨。我第一次发现,意识是可以调动直觉的。身在岷山,就是与岷山对话。一个人与岷山对话,当然是太过渺小,声音是太过微弱。因此我的对话总是在岷山的细节上展开——在一直延伸至雪包顶脚下的便道展开,在灌木丛展开,在瀑布和溪流溅起的浪花展开,在初夏的翠色和深秋的殷红展开,在变幻莫测的光影里展开,在遥远但却清晰的雪线展开……还有对大峡谷的种种猜想,对虎牙断裂带的种种揣测。叫不出十种植物的名字,但单是我们能看见的植物就有好几百种,它们有各种各样的茎、叶、花和果实。美丽。陌生、纯洁。包括地衣,它们是生物层面的岷山,包括它们散发在空气中的气息。连同几十几百种动物,以及它们的气息。
九寨沟和黄龙寺是岷山的非常态——非常美丽态,其它的部分是常态,比如我写过的王朗、火溪河、弓杠岭,比如虎牙,比如对于我依然陌生的泗洱。这也在常理之中。一个美女,也难得从头到脚都美,她要么美在她的两只眼眸,要么美在她的一张大嘴,要么颈项要么胸脯,要么腰要么腿,其余的地方都很普通。普通,也会异常地生动,充满大自然原初的活力。像王朗的箭竹。像弓杠岭高原草甸的菊科小花。像虎牙的刷刷水,出自半山隐秘的岩洞——该有怎样的一条条暗河与一座座雪山相连!
九寨沟和黄龙寺是岷山不食人间烟火的部分,而虎牙则是与我们匹配的。岷山是苯波教的七大神山之一,每年的转山却只是藏人的朝拜,对于没有信仰的我们,它仅仅是一座力求被征服的山。
岷山今天的高度是千万年的积累,分摊在时间的刻度里,我们的肉眼是看不见的。我们却听得见它的沉默。它的沉默是地壳隆起的一种姿态,有寒武纪的气息和碳酸岩的密度。当然也有杜鹃花和牦牛的气味。岷山的沉默以雪山呈现的是三棱尖角,以溪流呈现的则是顽皮的欢腾,以坝子呈现的是悬浮的静谧,以峡谷呈现的又是碎裂、弯曲的镜像,以海子呈现的是不规则的圆弧。
我在王朗也听见几声翠鸟的叫声,它给了岷山的沉默一种确定,先是一个点,然后在空气里扩散、融化,好比一小勺加进湖泊的盐——使一种接近天空的虚无得以确认。那一刻,我清楚的感觉到我不再是一个封闭的个体,而变成了一叶开放的可以任由鸟叫声穿透的羽翼,不能停留什么。清晨的阳光一点点移动在对面的雪线下方的半山上,它的沉默里混合了足够的热烈和冷漠。阴山的黛青也是沉默,冷杉林的影子也是沉默,有棱有角,线条分明得像是老裁缝的裁剪。
还有藏人和白马人的沉默,呈现在一张日晒风吹的脸上,却又是通过整个人的身体传达的。看不见愁容,也看不见喜悦,完全是雪山的表情和风度。也是荞麦的表情,青稞的风度。也是牦牛的表情,盘羊的风度。他们的沉默总是出现在一曲藏人或白马人自己的山歌嘎然而止之后,伴随着哗哗流过喉咙的青稞酒。
可以去想象岷山的样子(是想象,不是记忆),千万年前的样子,百万年前的样子,没有我们人涉足之前的样子,没有任何的道路,没有身体的气味,没有猎枪的响声,没有转山者零碎的脚步声,没有开矿的创面,没有电线的影子……有的只是自然的原初,该是怎样的一种完满!今天我们看见的,有了人添进去,有了人的活动添进去,已经染了色彩。
很希望自己是一个登顶过岷山的人。站在雪包顶嘹望到的都有什么?朝西,朝北,朝东和南。人离天那么近,又是在冰天雪地里,肉体和灵魂会有怎样的改变?一路上看见的,听见的,身体感应到的、直觉到的,被高海拔逼出的,自然会更多。有了这样的经历,写岷山,写雪包顶,才能达到期望的真实,文字也才能与山共融,人才能与山共通。然而,希望不过是希望(至多可以调动想象),与一座山相比,一个人总是有太多的局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