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是白马人的自呼。Bei。我们叫他们白马人,官方叫白马藏族。贝戴盘形圆顶并缀有荷叶边的白色毡帽,帽顶侧边插有一枝或几枝纯白的野鸡翎子。编发,梳理成十几根小辫,再统一为一条大辫,饰以海螺。女贝穿“祥马”,男贝穿“春纳”,都为中间开缝的长袍,白色,汉人叫“裹裹裙”,由岷山出产的苎麻织布再手工缝制。女贝喜好挂鱼骨抹胸,在腰间缠古铜币。贝男女老少好歌舞,嗜酒,尤其爱狂欢。
贝不是藏族,而是古代氐人的后裔。有费效通、孙宏开等专家学者的考据为证。1964年10月5日下午,毛泽东和进京参加国庆观礼的少数民族代表合影时,偶然注意到了女贝尼苏,问道:“你是什么族?”尼苏说:“藏区的藏族。”毛泽东看了看尼苏缓慢地说:“看穿着、人的面目,你不像藏族。”据说,纪录片《光辉的节日》有这个镜头。
我接触的第一个贝叫阿波珠,汉名叫李光明。个子不高,块头不小,特别是那张脸,简直就像是岷山深处的地貌的呈现,乔木灌木河谷山崖草地雪山,应有尽有。我们都从乡下来到县城读初中,读一个班。一个晚自习,这个阿“贝”把我叫到了寝室,要我给他背上的浓泡疮擦药。这个贝背上的疮真大,像熟透了的桃子,正登峰造极地绽放。我们的阿“贝”爱唱歌,天生的男高音。在操场上,在教室里,在厕所里,在床上街上,在学农的坡地,阿“贝”的歌声总是像空气一样跟我们的耳朵在一起。就是当着女生的面,再唱也不害羞。但究竟唱的什么,我们是一点都不清楚。哦哈哦嘿咿呀……像牦牛在吼,像盘羊在叫。阿波珠跟我一起上了师范,又是同一个班。现在,我还记得穿裹裹裙的红脸膛的阿“贝”在校门外的铁轨上学着《被爱情遗忘的角落》里的人耳朵帖着钢轨听火车的情形。师范毕业,阿“贝”回到了岷山深处,教那些小贝。阿“贝”娶了他们部落最漂亮的女子,并一口气生了三个孩子。一天,我带几个诗人去贝的寨子玩,阿“贝”喝醉了,叫了一群贝姑娘过来,要诗人们见识。贝姑娘们一上来就唱起歌跳起舞喝起酒,并逮住一个戴眼镜的诗人筛糠,吓得那些在大都市习惯了声色犬马的骚人即刻作鸟兽散。
贝从司马迁的笔头来到《史记》,从《史记》来到陇南陕南川西北甚至川西坝子,来到纷乱的魏晋南北朝,找到了难得的真空地带,建立了前仇池国、后仇池国、武都国、武兴国、阴平国。颠峰之后,出产了一个叫李世民的皇帝和一个叫李白的诗人之后,贝便成了一个又一个朝代的背影,直至被历史彻底遗忘。
贝到哪里去了?氐到哪里去了?我想,杀戮,汉化和吐蕃化,是贝消亡的原因。今天岷山深处的贝,就自称是从江油来的。蜀汉时候,诸葛亮要贝让出一箭之地,贝答应了。谁知诸葛亮一箭就射到了涪水上游。江油今天的“蛮坡渡”,很可能就是汉人对贝曾经的居住地的歧说。
今天的贝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曾经叫贝。今天的贝也不叫氐。叫白马人。今天的贝不是一个独立的民族。今天的贝属于藏族。土改的时候划归的。很多专家学者考证,贝不是藏族,贝就是贝,贝是氐人的后裔。政府也争取过。县政府,市政府,省政府。争取了几十年,报告打了几箩筐。最高政府回话了。维持原族,可以进一步研究,待成熟再定。今天的贝有近两万人,分居在甘肃文县的铁楼、四川九寨沟县的勿角和平武的白马。今天的贝说“藏话”,也说汉话。穿裹裹裙,也穿西装甲克。喝匝酒,也喝白酒啤酒。唱“藏歌”,也唱流行歌曲。跳朝盖跳圆圆舞,也跳华尔兹。
今天最漂亮的贝姑娘要数嘎尼藻。高中毕业便唱歌。丰满。野性。纯朴。歌喉赶得上韩红,相貌不压于许如云。嘎尼藻的父亲叫尼尕,当过乡长,是百万富翁。每次听彝人制造,我就想到贝也应该有贝制造或白马人制造或氐人制造,我就想到嘎尼藻这个贝姑娘,这个贝姑娘完全可以深造,完全可以去北京去纽约唱。可是,嘎尼藻只在岷山里唱,只在县城唱,只在党委政府的团拜会上和旅游团面前唱。这个贝姑娘啊,该有多么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