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了黄龙寺。八八年就去了九寨沟,九二年、0七年又去过两次。不是无缘,我是一直把黄龙寺这位九寨沟的妹妹当精神恋人的。精神之恋久了,也想有所突破。本来是计划在“5.12”周年那天去的,临时去了北川。岷山在地理上算是我的故土,也是我已知的八百年血脉的故土。在精神上更是我的依赖。可以这么讲,我对世界的全部认知都是从岷山的动植物、泥土、石头和人开始的。我的审美除了血脉承传下来的基因的元素,便也都来自岷山。它的河流和山脉的线条,它的山崖的黛色,它的雪峰的高度,决定了我的美学倾向。我对岷山的一些渐醒的认知和感情,都表现在《隐秘的乡村》一书里。当然,书中讲述的事物还不是岷山本身,只是岷山的次生物,或者次生态。我对岷山较为贴近的认知与感觉,是后来写《岷山局部》。岷山是一个大的山系,而我访的不过是它的一些精华段落,比如九寨沟,比如松潘古城,比如杜鹃山、弓杠岭、雪山梁子这三个高海拔分水岭,所以只能说是局部,就像取了岷山这幅巨幅画卷中的某几部分。
2007年走松潘回来,翻雪山梁子,路过黄龙寺,看见过它的大门,非常的景区化。零零星星看过一些黄龙寺的图片,但一直没有黄龙寺的概念,不晓得我的身体会对那些钙化滩、钙化池产生怎样的直觉。不知道它的高度、坡度、宽度,不知道一个人走进去身体会有怎样的舒适或者不适、精神会有怎样的超脱或者虚脱。无法想象它的万千细节:钙化埂、深棕色的苔藓、雨水浸淫的杜鹃花、酷似灯笼的无名花蕾、钙化滩中寂寞的灌木株、后退的雪线……无法想象,便无法捕捉。几次梦见黄龙寺,也是别的景区的影子——影子的杂合,没有现实中认同的真实,就像你迷恋的二十世纪上半叶的诗人,茨维塔耶娃,她的真实已被时间带走,而寄存在语言的真实因为没有边际和质地无法使她复活。
《岷山局部》里本来有《雪包顶》一篇,发表时被我抽掉了。雪包顶是岷山的主峰。不只是局部的主峰,也是整个山系的主峰。“xuebaoding”这三个音节在汉语里有三种写法:雪宝鼎、雪宝顶和雪包顶。我取后者。我想,这个名字最早不是专家、学者叫出来的,而是居住在雪包顶脚下的藏民叫出来的。当然藏民有他们的藏语,叫“xiaxuduri”,东方海螺山的意思。也是苯波教七大神山之一。就我所知,雪包顶脚下的藏民是汉化非常严重的,他们说藏语,也会说汉语,说汉语的时候就叫“雪包顶”——讲究形象,被雪包住的山顶。
正式发表时把《雪包顶》抽出来,是因为觉出了它是个假写。一个山系的主峰,不能只作为一个符号,或者一组文字的配置,而应该直觉到,认知到。记得写的时候,缺乏的正是直觉;认知也不是从直观来的,而是从网络查询来的。07年从雪山梁子过时遇上风雪,雪包顶隐藏在云雾里,我的视线没有能抵达它。后来写作时的抵达,也是液晶屏幕上的,一切逼真,却感觉不到气息。我向来认为,九寨沟是岷山的一个独立部分,黄龙寺却只是它的一个创面,可以从黄龙寺感觉到雪包顶的气息。
车过平武界入松潘,开始进入岷山腹地。山显示出它们的大和蛮,水反倒显出原初的单纯和柔弱。已经是涪江的发源地。涪江不再是惯常的河的样子,仅仅是一道溪流,欢腾地奔跑着,唱着藏语歌。不时看见它从几十几百丈高的山崖跳下来,把自己打扮成瀑布,莞尔周旋。它是一条大河的孩童时代,有孩童的玩性。置身这样原始、清洌的山水,我总是驾驭不住自己的贪心。对山的贪心,对水的贪心。对山的贪心自然是关于雪包顶,在我的岷山组画里它还是一个空缺。对水的贪心则涉及到我的另一课题——给涪江写一本书。涪江虽不及黄河、尼罗河那么著名、伟大,却也有着自己独特的历史——独特的地理与文化特征,当然也有它自己的遭遇,就像居住在这条河畔的某位百岁老人,有被时间锈住的部分,也有从时间里突破的部分。
过了一个叫小河的藏乡,路的坡度明显加大,感觉完全是一种抬升。海拔骤增,5月末的风从车窗吹到脸上也能感觉到冬天的寒意。很想下车步行,一个人慢慢地走,与路边的溪流、灌木、山崖亲近。山崖已是山峰,直入云霄,不知其有多高。待云开雾散,或许在半山便能看见白雪。汽车像一个隔离间,从某种意义上把我们与岷山隔离开了;在地上走,身体浸淫在岷山的空气里,可以直接与花草树木、溪水岩石接触,那样,我们直觉到的会更真、更多。我对徒步走岷山一直是有奢望和期待的,它不是逃离或者回归,而仅仅是爱。交付,或者通融,生命的原始冲动。
十二道拐前面有一段路,完全是穿行在逼窄的峡谷。典型的一线天。路和溪流相伴相随,依然会感到孤独。从车窗是看不见峰顶的。估计就是下了车,也望不到峰顶。它就是雪包顶的一道极深的裂缝,像我们年轻时突然被雷击的伤口。汽车穿行其间的时候,我滋生了两个想象:一个是七六年地震时它的情形,一个是旧时劫匪打劫的情形。我注意到了溪谷里那些巨大的石头,有一些无疑是在那年的地震中垮塌的。该是怎样的一种气象?可否有目击者?打劫的情形可以想象,但特殊的地理环境给人的心理造成的绝望却是想象不到的。溪流因为不断产生的巨大的落差总是奔腾着。现在的样子也是过去的样子——过去任何一个时刻、任何一只眼睛目击到的样子。它是白沫状的,反光的,略显虚华的,是水的第四态。
爬上十二道拐,就算是上到黄龙了。黄龙是一个藏乡,有类似接近高原地貌的坝子。路边不时有零星的藏式民居,在雨雾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寂寞。从木楼上朝下张望的女人也寂寞。连行走在草地上的狗都是寂寞的。远处三方都可以看见雪山了。不晓得有多远,看上去却很清晰。有雨雾缭绕也这样清晰,是相当的神奇。森林是葱郁的,偶露翠色。积雪显得湿润、瓷实,赋予了山脉一种莫名的圣洁。这莫名,总是与藏文化密不可分的。假想自己年轻时误入黄龙,入赘做了一户藏人家的牧人,会是怎样一种人生!现在定居黄龙已经于事无补,不外乎是一个享乐主义者。估计现在的城里人很难消化黄龙的寂寞。它是有物质的质地的,看似慢放的时间,其实是时间的本速。它一小段一小段,像做栅栏的木块或者箭竹,甚至是一粒粒的沙子,你别想借用别的东西来回避它的尖锐。
我一直在寻找路边的一个藏村——我的《隐秘的乡村》封面上的那个村寨。它是我2007年路过时偶然拍到的。记得它就在路边,村口的木牌坊上挂着藏汉两种语言的吊牌,木房子错落有致,寂寞借了雨雾悄然潜行。可这一次,我没有能发现到。我想它不会消失,仅仅是因为公路改道藏匿了起来。
黄龙寺正下着冻雨,有我们未曾预料到的让人发抖的严寒。就我的理解,这正是山野恋人的脾性:不是以温柔、晴朗接纳你,而是以一种极端。
极端过后的清冷、清静和清淡是爱情的馈赠。包括湿润的光影和灌木丛,包括开放到尾声的杜鹃花。一些钙化池早已干涸,看上去很像遗迹——自然遗迹混淆人工的遗迹。我更愿意把它们理解为时间。不是流水的时间,是结痂过后的时间。疼痛得到抑制。比起木板搭成的半新的路桥,比起代表了黄龙寺地质特征的钙化池、钙化滩,我更多关注的还是空气中的光影。它们是那么安静、低沉、纯粹,以雪山、雪线的影子呈现,或者以雨雾缠绕的山崖的黛色呈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