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现在的确夕阳西下了。沐国恩从搁在后备箱的相机包里取出禄莱双反2.8GX,把相机包儿单肩斜挎,相机的牛皮背带则挂在脖子上。悄无声息地走过去,打开腰平取景器,过片、构图、对焦、测光,随即按下快门儿。嗑瓜子儿一般的轻响还是惊动了西尔维亚。她放下书,略显吃惊地望着他:“都什么年代了,你还用这古董相机啊?好像是我爷爷那一代人用的东西吧。”“这玩意儿操作简单,适合我这样儿的笨人用。再说这是2000年推出的禄莱公司纪念版,有内测光功能。你爷爷用2.8F的时候还得配个测光表吧?”“记不清了,”她迷茫地摇摇头,“至少有五年没见有人用这种相机了。”“看来你爷爷不但高寿,身体也挺硬朗,还不忘找点儿乐子。”“不,是结婚不久后,我丈夫用爷爷留下来的老相机给我拍照来着。”她显得怅然若失,扬扬下巴,指着沐国恩挎着的摄影包儿:“就是在那儿拍的。”
黑色的摄影包上别着一枚圆形的徽章,那是沐国恩七年前在米兰以北的科莫湖西岸参观一处别墅时买的纪念品。徽章的图案挺花哨:王冠下对称地伸出两条红色的绶带,环绕着盾形纹章,纹章由五部分组成,分别是底色各异的鸢尾花、雄鹰和华盖。“那是你们家的宅子啊?”“以前是,但50年代别墅连同花园都捐给科莫省政府了。”她伸手摸了摸徽章,轻轻叹了口气,便不再言语。沐国恩以为她因失去祖宅而难过,就不再多问。
过了一会儿,卡佩夫妇出来了,脸色并不轻松。沐国恩知道他们虽然搜集了耶稣会传教士的大量资料,但还没找到南怀仁蒸汽涡轮车的线索。这辆小车只有65厘米长,用煤做燃料,锅炉经加热后,释放高压蒸汽,推动青铜齿轮,带动车轮转动。南怀仁在其拉丁语着作《欧洲天文学》中详细记载了这一发明。书稿由耶稣会同仁带回欧洲,经教皇许可,于1687年在巴伐利亚出版。
遗憾的是,这个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机械成就未见于满、汉文史料。
皇室也许仅仅把他的模型当成了玩具。在《欧洲天文学》中,南怀仁称:“余曾制成一具献赠皇帝之长兄。”史料记载,康熙帝有两位兄长:长兄牛钮,出生三个月即告夭折;二兄福全,终年五十。看来南怀仁所谓“皇帝之长兄”应该是福全才对。这位皇兄于康熙六年正月封裕亲王,康熙二十九年七月授抚远大将军。
卡佩夫妇显然希望在福全子孙的史料中找到蒸汽车的下落。
把卡佩夫妇送回四合院儿饭店后,两人便驱车来到北池子大街东侧的皇家驿站,在顶层露台就座。此际浓云低垂,西边的太阳和东边的月亮仅隐约可见。凭栏远眺,余晖下的景山、北海白塔和紫禁城别有一番饱经沧桑的味道,令人平添“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的感慨。沐国恩本以为西尔维亚也会感叹世易时移的黯然王气,不料她的态度却很达观:“无忧无虑的贵族生活仅仅存在于想象之中。仅凭姓氏和血统就高人一等,享受特权,何其荒唐。你以为我刚才为科莫湖庄园归公而难过?真是瞎掰!”她用手指刮了刮下巴,表示不屑:“那房子要是不捐出去,肯定会成为家族大战的导火索。捐了就消停了,总比亲戚反目强。”
原来如此。沐国恩尝了口葱油炝黄瓜,觉得她的豁达跟凉菜一样清爽:“可你刚才看到庄园的纪念章,明明显得不高兴嘛!”“我感慨的是另一种物是人非:我和丈夫分居了。”自从沐国恩知道西尔维亚的已婚身份后,便刻意不问她的家庭状况,不料她主动谈起了自己的婚姻。他切下一块羊排,放入口中,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便举起冷饮。西尔维亚见状也端起了自己的干红:“为什么碰杯呢?”沐国恩想了想,说:“有句中国古诗用作祝酒辞挺合适: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西尔维亚抿了口酒,叹道:“人长久易,婚姻长久可就难了。”沐国恩沉吟半晌道:“你们不是还有个女儿吗?一定很可爱吧!”提起女儿,西尔维亚顿时笑容满面,从手机上翻出女儿的照片给他看。沐国恩随口夸奖小姑娘长得漂亮。当他看到三口人的全家福时,由衷感叹:“你丈夫很帅啊,是音乐家吗?”西尔维亚眼波一闪,答道:“差不多吧,他唱男高音。”“跟你真是天生一对儿!”
西尔维亚放下刀叉,点上一支烟:“以前我也是这么想的。”
沐国恩头一次见她吸烟,道:“你也学过音乐,跟他在一起,珠联璧合啊。他是抒情男高音吧?”突然想起自己不久前好像说过跟搞艺术的人结婚后果不妙的话。西尔维亚没有看他,自顾自说下去:“我们是在米兰省一个小教区给残疾人募捐的音乐会上认识的。我唱完雅克·奥芬巴赫的《船歌》之后,听众起立欢呼,要求返场。我就唱了《与你同行》,就是英语歌名《告别时刻》
的那首。唱到一半儿,从听众席最后排传来一个明亮饱满的男高音。虽然看不清他的面孔,但我们配合得天衣无缝,就这么认识了。”沐国恩忍不住轻轻鼓掌:“我一直梦想自己能有机会亲身体验这么浪漫的邂逅,可惜没有一副好嗓子。”西尔维亚已经沉浸在梦境般的回忆之中:“那时的每一秒钟仿佛洋溢着香槟的味道。我只要有时间就去看他的演出。”沐国恩忍不住问:“网上有他表演的视频吗?”“Youtube上有。我觉得他的音色很像马里奥·兰扎。”兰扎是20世纪50年代美籍意裔歌唱家,在好莱坞影坛和歌剧舞台风靡一时。他的嗓音华丽奔放,如同上好的牛排一样醇厚多汁,几乎无人能与之匹敌。沐国恩不禁窃笑:看来情人眼里不但出西施,还出大师。
这一对金童玉女,郎才女貌,琴瑟和谐,且衣食无忧,堪称神仙眷属,天作之合,婚姻怎么还会出问题呢?西尔维亚似乎也很困惑。“和我父母见面之后,我们第一次吵了嘴。起初没告诉他我的家庭背景,他只把我当成个二流歌手。带他去我家的时候,他四下打量屋里的陈设,低声说:宝贝儿,原来你家这么有钱。
和父母在一起吃饭的时候,他异常拘谨,完全没有了平日的开朗、活泼和幽默。饭后我尽量把话题引向他的专业,他才逐渐谈吐自如起来。后来女仆端上苹果,他不假思索就往嘴里送,看见我父母的吃法,顿时难堪不已。”“吃苹果还有什么讲究吗?”“爸爸妈妈早就习惯了那一套做派:吃水果一定要用小刀儿削皮,削得又薄又快,把果皮削成一根长条儿,宽窄不变。”“够讲究的。”“削了皮不算完,还得切成小块儿,用餐叉叉着吃。跟父母道别后他就埋怨我,说没想到自己沦为野蛮人了。”“这点儿口角不算啥吧。”“嗯,此后他就开始刻意讲究起言谈举止来了。
这个女侯爵的头衔儿给他带来不少压力,这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看来你这个贵族不像你说的那么落魄嘛。”“虽然不能像封建时代那样割据称雄,毕竟还有几处老宅第旧城堡,一条小游艇几辆老爷车。这些家当足以让我们过得舒舒服服,但他一贯要强,生怕被别人看作是吃软饭的主儿。”“真是条汉子!”“的确有血性,但他对此过于敏感了,好像有这样儿的父母是我的过错似的。”沐国恩心满意足地咽下香糟醉春鸡,笑道:“你应该告诉他中国前总理周恩来说过:出身不能选择,但革命的道路可以选择。”
“革命就不必了,反正迁就他呗,尽量不沾家里的光,婚礼也办得简单低调。我自然而然成了他的经纪人,日子过得繁忙而甜蜜。
他开始小有名气,推特和脸谱上的关注者与日俱增。令我不解的是,事业上站稳脚跟之后,他居然开始热衷于所谓上流社会的排场,有一次甚至正经八百地问我他可以获封什么爵位。我告诉他意大利共和国的法律不承认任何贵族,我们的头衔儿也就是关起门儿来起哄玩玩儿罢了。为什么混得好点儿就开始贪图虚荣了呢?”
沐国恩微微点头:这个问题问得好,就像嘴里的熏肉芝麻烧饼一样有嚼头儿。“我们的关系渐渐不像当初那么简单纯粹了。
不过他得知我怀孕后喜出望外,非常体贴。他自封为胎教歌手,天天冲着我这个孕妇唱情歌。”“父亲是男高音,母亲会拉小提琴,你女儿太有福气了。”“应该说她使我们成了最幸福的父母。
我暂时放弃了工作,精心看护我们的小公主。然后……问题就来了。他对女儿宠爱有加,对我可不像以往那么上心了。”“莫非是你多心了?”“不。他是好父亲,但未必依然是好丈夫。他开始回避我,我开始听到有关他的绯闻。当面质问他是否有了外遇,他矢口否认,反而冷嘲热讽,说我神经过敏。他作为演员,跟女同事排练,在舞台上扮演情侣是每天的工作。以前我也习以为常,现在却为此争吵,原因无非是我们的互信程度今不如昔。童话般的日子结束了。除了女儿,我们似乎已经无话可说。”
沐国恩记起小潘说过她媳妇儿性情和喜好异于以往,便问道:“你是不是觉得他不像以往那么吸引你了?他果真不如当年可爱了,还是你有了变化,或者你们俩都变得令对方感到陌生了?”他看似漫不经心,却把西尔维亚着实问住了。她半晌不语,缓缓啜尽杯中酒,叹道:“恐怕我们都变了,变得再也回不到从前了。”看来人生若只如初见,中外皆然。有道是等闲变却故人心,变心的究竟是谁呢?天知道。
沐国恩感慨:“本以为像你们这样钟鸣鼎食之家,不必操心柴米油盐,房贷养老,日子会省心得多。最近跟我抱怨婚姻问题的不止你一个。听你们说得这么苦大仇深,我真觉得打光棍儿还算不错呢。”“你就没追求过什么人吗?”“当然追过,但是我追的人往往看不上我,喜欢我的人我又看不上。”西尔维亚笑着问道:“你是怎么个追法?”“套瓷呗,请客送礼,能有啥新鲜的。你每回跟女儿视频通话,不得跟他聊上两句吗?”“嗯,也就是两三句吧,再说就没词儿了。”
“要不换个方式沟通如何,比如给你女儿写明信片儿?”“给她?她才认得几个字啊!”“所以她自然会央求爸爸念给她听,他在读信的时候就知道了你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你在北京的生活当然可以说给他们听,拍成照片发给他们看,但是把你的感受写下来就完全不同了。”“怎么不同?”“写作需要思考,甚至是深入的思考。最微妙、最隐秘的感受是很难说出口的,也很难说明白,写出来才更生动、更形象、更鲜明、更深刻、更动人。”“是啊……”“你发短信发微博儿发电邮,也就是敲敲键盘,点点鼠标的事儿,对方立马儿就收到了。通信如此便捷,唾手可得,就没了家书抵万金的期待和珍视。明信片儿有厚实的质感,邮戳儿说明了千山万水的旅程,肯定能让他们父女俩喜出望外。当然,要写就写得像那么回事儿,别光来一句什么我在北京吃烤鸭,祝你们胃口好之类的应付差事,那多没劲哪!”
西尔维亚笑了:“就说吃烤鸭这事儿吧,你觉得怎么写才有劲?”“不妨这么写:京城的傍晚,有谁在饭桌儿旁静候厨师把鲜亮的枣红色烤鸭切成薄片儿端到面前,夹几片鸭皮盖在涂有甜面酱的荷叶饼上,放上几根葱条和黄瓜条,卷起来大快朵颐哪?”“照你这么贫嘴,一张明信片儿都未必够啊!”“谁让你只寄一张了?纸短情长,就多买些明信片儿嘛!你又不缺这两壶醋钱。邮局、酒店、旅游纪念品商店都有卖的,主题就那么几样儿,胡同、长城、京剧脸谱、皇家园林,也有鸟巢、国家大剧院之类的现代建筑。”“有点儿意思,我明儿就去买。”西尔维亚被他说得眼睛发亮。
其实多年来每次出游,他都寄出大量明信片儿,一部分寄给同事,一部分寄给铁哥们儿,当然寄给心仪的女性最多。他去欧洲旅游从来都懒得倒时差,往往是天还没亮就醒来,取出前一日买的明信片奋笔疾书,尽情享受用纸笔倾诉心绪的乐趣。当他把明信片儿一张张地投入邮筒时,觉得旅游的乐趣莫大于此。
当他们离开皇家驿站时,月亮已经隐没在云朵中了。把西尔维亚送回酒店,沐国恩径自回家。突然若有所思地轻轻叹了口气,想起几年前的一个月夜,思念远在大洋彼岸的异性,辗转反侧,不能成眠,写下一首五律:
燕赵起狂风,可达沧海东?
心忧凝尺素,怀郁寄萍踪。
长街留倩影,短梦续乡茗。
伫倚危楼上,旦暮盼归鸿。
中秋节人人出来赏月,交通拥堵更甚于平日。沐国恩停在路上,忽然觉得腰里有动静,掏出手机一看,原来是柳筱绯打来的电话,响了一声就挂断了。或许是打错了?他想了想,发了个“中秋快乐”的短信。又过了一会儿,电话铃儿响了,又是她。沐国恩觉得这个电话不同寻常,问:“你们俩是不是月饼吃顶了,让我送你们去医院啊?”对方一言不发。沐国恩更觉得不对劲儿,追问:“出什么事儿了,手机又丢啦?”“切,手机丢了还能给你打电话?”“那还是月饼吃顶了?”“去你的。我……忘带钥匙,把自己锁在外头了。你……能过来吗?”“呃,就你一个?”“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