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三里屯儿北区的星巴克。”“……我就来,争取半小时之内赶到。”他放下电话,心想:什么中秋节当夜把自己锁在外头,纯属扯淡!她不是跟男朋友同住吗?看来的确出事儿了。
当他推开星巴克的店门时,恰与筱绯满怀期待的目光相遇。
对视片刻后,沐国恩买了两杯咖啡,在她对面儿坐下,鬼鬼祟祟地说:“你怎么知道我会溜门儿撬锁啊?莫非是雷子?”柳筱绯本想微笑一下,但嘴一咧,眼泪就下来了。倒退二十年,沐国恩遇到这种场面肯定不知所措地去安慰,说些“别哭”之类的废话。
但这二十年来他毕竟曾经沧海。他一言不发,只是关怀地凝视着她,并把纸巾递到她手里。筱绯嗫嚅道:“他……打我!”原来如此。这个愣小子忒二了。动了手就撕破了脸,很难挽回,而且令女方毫不费力地占据了无可争议的道德制高点,无论他自以为动手的理由何其充分。沐国恩叹了口气,道:“别绷着啦,跟知心大叔说说吧!”
“小别胜新婚”这句话用在璋骏刚回京的那几天,真是再贴切不过了。最开心的自然是收入的增长:八万块奖金,月底就能拿到百分之三十。公司规定,还有百分之四十年底发,一年后才给最后的百分之三十。这种羊拉屎式的安排不知是哪个缺德鬼发明的,据说可以鼓励员工为公司长期效力,有利于避税,提升所谓“归属感”和“忠诚度”,而一次性发放奖金只会纵容员工轻易跳槽。无论如何,这百分之三十让他们俩美滋滋地舒服了好几天。高璋骏心甘情愿地陪她逛商场买衣服,表现出异乎寻常的耐心和慷慨。回家后也不觉得累,一块儿下厨,用腊肉炒菜焖饭吃,真香!小两口儿如胶似漆,温柔缱绻,甚至认真盘算几时该去领证儿了。
几天之后,姐姐姐夫的一通儿电话使他们的乐观情绪开始逆转。原来璋骏父母一直舍不得更换的家用电器不堪多年使用,终于先后报废。父母心疼儿子,只跟璋骏的姐姐提了一下。姐姐自然心领神会:是该孝敬父母的时候了。璋骏毕业之前,这种开支自然由姐姐姐夫掏腰包儿。而今弟弟混出息了,姐姐就问他可否分摊这笔钱。璋骏当然不愿被家人视为不孝,一口答应给爹妈汇去一万元。筱绯觉得孝敬老人,理所应当,但隐约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儿,便问璋骏:“你去长沙出差,跟姐姐他们两口子说了什么吧?甭跟我装傻!我还不知道你?心里装不住事儿。还没影儿的事儿,就四处瞎嘚瑟。”“我怎么嘚瑟了我?我辛辛苦苦还不是为了你啊!”“我知道你辛苦,也不埋怨你孝敬父母。养个儿子不就图有个指望吗?工作上的事儿,跟亲戚少说两句没坏处。
万一希望落空,多跌分儿啊!就拿晋升来说吧,你就不能等到年底落听再报喜吗?你以为手拿把掐,可这种事儿谁说得准?我们公司就出过……”“知道了!你那师姐没升职被气走了,你都说了八百遍了……”“你以为我愿意啰唆?我说八百遍你还是不长记性。现在升职的话都吹出去了,年底万一没戏你脸往那儿搁?
要说跟领导套瓷,你就不如小白会来事儿。还有那个叫什么杰奎琳的女孩儿,有心眼儿又会耍手腕儿,把苦活儿甩给你,在销售总监那儿还特吃香。她要是投怀送抱,我还真不信你们头儿能坐怀不乱。”高璋骏心想:女人总是常有理。钱总请我泡夜店,显然已经把自己当成了嫡系,理应不会坑我。但这话不能说给她听。想起那一夜的放纵,他顿生愧疚,赶紧给自己找个台阶下:“好好好,我错了还不成?以后没谱儿的事儿,打死我也不说。”“就怕你撂爪儿就忘。去魁北克的打算还没张扬出去呢吧?现在移民加拿大比以前更难了。”
但姐姐为了哄父母开心,早已把他那天晚上的慷慨陈词添油加醋告诉了父母。中秋节高璋骏接到了老两口儿的电话。收到儿子汇来的“巨款”,父母备感欣慰,自豪不已,乐不可支,恨不得逢人便说自己的宝贝儿子如何出人头地。听父母这么开心,高璋骏自然得意。不料老爷子话题一转,说他的堂兄璋龙打算来京住些日子,希望他安排住处,热情款待。璋骏心想:糟了,刚吹牛过过嘴瘾,就惹了麻烦。
高璋龙是璋骏大伯的儿子。他这位大伯有眼光有魄力,80年代就成了小镇上的万元户。不但生意做得好,而且非常讲义气,对兄弟姐妹有求必应,曾多次周济过璋骏家。不幸的是天有不测风云,前两年卷入了常德地下钱庄案。经过多方打点,总算没有被公安局收审,但家业一蹶不振。儿子璋龙失去了靠山,先后去上海、广州、深圳闯荡,一直没能找到稳定的工作。现在听说堂弟出息了,便有意前来投奔。璋龙是跟自己一块儿撒尿和泥长大的哥哥,大伯又对自家有恩,自己刚刚夸口说在北京站稳了脚跟,父亲恐怕已经跟伯父、堂兄拍了胸脯儿,璋骏觉得自己没有任何理由说出个不字。可是怎么跟筱绯开口呢?
筱绯一听就炸了:“你堂弟年初刚来过,今儿又杀出来个堂兄,这可不是你们家的驻京办!”把璋骏说得哑口无言。他俩去年年底租下了这套不到三十平方米的一居室,本打算元旦就搬进来住在一起。谁料堂弟璋彪突然来京“发展”,找他投宿。璋骏推脱不掉,硬着头皮招待。筱绯万般无奈,只得继续跟别人合租。直到一月底璋彪这个“第三者”回家过年,他俩才得以团聚。“不行不行,绝对不行!”柳筱绯下了最后通牒,“巴掌大的地方,就一张双人床,怎么挤得下仨大活人?”“我不是在跟你商量吗?先让他在家住些日子吧。大伯帮过我家大忙,大一的学费就是从他家借的,总不好……”“你这么仁义,去中国大给他包个总统套啊!璋骏,人情世故我不是不懂,该还的人情儿迟早要还。要是咱房子多房子大,你那七大姑八大姨都来我也不拦着。可你看看咱家才多大地方!你是让我打地铺还是跟你们哥俩睡一张床?”“我……”“我知道你为难。这么着吧,给他找个廉价旅馆,预付一周房租(也得一千多元呢)。一周以后他还想住,自己掏钱,这总成了吧?”“筱绯,他要是有钱住旅馆,又何必来麻烦我们呢?”“那你说怎么办吧?”“在客厅架张折叠床……”“架床?餐桌儿椅子往哪儿放?”“那就架在卧室里?”“跟咱俩睡一屋?亏你想得出来!你大哥跟你媳妇儿天天这么挤在一块儿,你无所谓,是不是?不知道的还以为搞什么三屁呢!”
“你胡吣什么?”璋骏拍桌子瞪眼,“说得那么恶心干吗?
你们家要是来了亲戚,我们不是照样儿得腾地方?”“哎哟,先谢谢您嘞。不过用不着。我们家亲戚来北京次数多了,哪回不是住旅馆饭店?哪回用咱们操心啊?”“实在不行,你再搬出去住些日子?”“璋骏,你说的是人话吗?为了招待堂兄弟,第二次把我往外赶!真是兄弟如手足,女友如衣服。在亲戚面前拔份儿比我都重要啊?”“我这不是不得已吗?”“呸!你这完全是自找的。要不是你跟亲戚狂吹,才不会有人想来投奔你!你以为你还是小地方的高材生啊!到北京以后,我见过的人尖子多了,没人说过头儿话,没一个像你这么咋咋呼呼的。你看我闺密的男朋友,做那么大买卖……”筱绯提起那个“富二代”,引得高璋骏火冒三丈:“她的男朋友好啊,有钱,有见识,你去找他啊!”
柳筱绯冷笑了一声:“我要是想找那种人,易如反掌。咱俩认识三年了,我的为人,你应该知道。今儿你居然说出这么不要脸的话来,我哪点儿对不住你?”“你别装洋蒜了!你以为我不知道?那手机是怎么来的?”“又来了!”柳筱绯懒得再继续这种无谓的争吵,打算出去走走,冷静想想如何应付他这位堂兄。
璋骏却以为她怯阵了,又逼问道:“不说就是心里有鬼!”“我心里有什么鬼?明明是你虚荣心爆发,就为过把嘴瘾,给我们添堵。”“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说手机是用私房钱买的,可是你账上的钱一点儿都没少!”“你……”柳筱绯心头一震:他俩之间已经没什么财务秘密了。每人手里都有扑克牌式的一摞银行卡,但工资、存款、基金集中在三五个账户里,密码儿彼此都知道,很容易查到对方的账户信息。这对于谈婚论嫁的情侣不是很正常吗?他们不是相互能够完全信赖的吗?他不但查了她的账,也检验了互信的程度。他俩都没想到的是,这种检验对双方而言竟如此生硬和痛苦。
“明察秋毫啊!”筱绯觉得心里发冷。“买手机的钱是哪儿来的?手机是谁给的?”“手机……是别人送的。”他想:你总算招了。“谁送的?”“一个好心人吧。我当时不想把丢手机的事儿告诉你,怕你着急难过心疼。”“真是好心啊。这么大方,肯定是位男士了。他凭什么对你发善心?”“璋骏,我接受他的帮助,就是为了不让你再破费。”“他怎么你了?”“他……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啊!”他如释重负,却不愿轻信,便不依不饶:
“好个活雷锋啊!你们之间果真没有猫儿腻?”“没有!”“是吗?”他还是不放心,“那么好的事儿,我怎么没赶上。你不会把自己给卖了吧?”柳筱绯恼羞成怒,抬手想打他一记耳光,却被高璋骏抓住了手腕儿。高璋骏原以为她会顺势服软认错,不料她却动起手来,觉得她色厉内荏,肯定对他有所隐瞒。筱绯挣脱不得,踹了他一下,想借势甩开他。高璋骏猝不及防,挨了一脚,终于再也无法忍受,狠抽了她一个大嘴巴子。
“啪!”这一声有如霹雳打在两人的心头。柳筱绯又惊又怒又怕,从脸上疼到心里:“你敢打我?”她这样儿的小家碧玉,从小就是父母的心头肉,何曾受过这种委屈?眼泪夺眶而出。高璋骏终于出了口恶气,却丝毫没有发泄的快感,反而茫然而不知所措。他想安抚她,想说些软话,想道歉,想抱住她,却哑然无语,纹丝不动,似乎一切语言、一切补救都显得多余了,心头又泛起强烈的反感和恶心:她天天跟我同床共枕,居然还勾搭上别的男人?
他们无言怒视对方不过片刻,却似乎长于百年。在高璋骏眼里,她的行为近乎不忠:她跟那位“好心人”关系肯定不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