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高气爽。上个月还炙热难耐的阳光逐渐温柔和煦起来,照在身上,如同被宠物温暖光滑的皮毛摩挲一样舒服。尽管西尔维亚每次都让沐国恩直接到阅微庄四合院儿与他们会合,他则坚持提前半小时在励骏酒店接上西尔维亚。上午九点半,他照旧把车停在励骏门口儿,殷勤地为她拉开车门儿:“中秋节快乐!”西尔维亚点头致谢,问:“中秋节是不是要吃月饼啊?”“嗯,传统上是这样。不过那玩意儿皮儿忒硬,馅儿太甜,我从来都不喜欢。吃月饼据说有上千年历史,但是论口感,我觉得比西式糕点差远了,也没打算买俩请您尝尝。不过我预订了今晚皇家驿站的饭局,在顶层露台既能赏月,又可眺望紫禁城。来不来?”“好啊!
听说那个馆子挺不错的。”“多谢您赏光,格拉扎诺女侯爵!”
西尔维亚抬眼望着他,不无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这个头衔儿?”“这还用问吗?我虽然愚钝,维斯康蒂这个姓氏毕竟过于独特,令人过目难忘。上网一查,就能找到您煊赫的祖先。
再加上一点儿耐心,不难在意大利贵族谱系中找到您芳名的全称:西尔维亚·维斯康蒂·迪·莫德罗内。”“没想到你对我还挺上心的。”“呃,贵族的气度很难掩饰,举手投足都看得出来。
上次在基辅餐厅,你拿刀叉的姿势就特有派头儿。还有,上个月底去国家大剧院看《弄臣》,我问来京献艺的帕尔玛皇家歌剧院是什么来头,你不假思索就说出那是帕尔马女公爵玛丽·路易莎于1821年创建的。当时我就想:您说不定也是名门之后呢?”“什么名门之后,落魄贵族罢了,不值一提。开车吧。”
他们刚到东四四条东口儿,就看见卡佩夫妇从胡同儿里挽着手迎出来。这老两口前些日子先是泡在故宫西华门内的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查阅清代皇室档案,后来又去白石桥的国家图书馆检索相关资料。今天的目的地则是文津街7号院的国家图书馆古籍馆。沐国恩以前曾来过多次,想当然地以为馆舍是古建筑改造而成。但卡佩先生告诉他,此处原本是清代御马圈和公府操场,80年前的1931年5月,国立北平图书馆在此地竣工,这组中国宫殿式建筑的设计师其实是个名叫莫律兰的丹麦人。而且图书馆的建设经费居然来自退还的庚子赔款,其内部设施在当年堪称世界一流。在那个时代,中国的进步似乎总是和屈辱相伴,令沐国恩百感交集。
前两天沐国恩陪西尔维亚来此接洽过,今天卡佩夫妇没费什么周折就登堂入室,去清史文献中心查阅古籍去了。沐国恩抚触图书馆大门口儿的石狮子和广场上的华表,知道它们原本是圆明园的旧物,后移至燕京大学,最终在文津街落脚。由于搬运工粗心,国图的华表和燕大剩下的那对华表都是一粗一细,不成对。
再看看图书馆的汉白玉栏杆,与华表虽然隔代,好在风格统一,颇为搭调。其实如果在图书馆的外观设计中纳入些许西方元素,也未必唐突。1915年改建正阳门箭楼时,德国建筑师在加宽的端墙上增建汉白玉抱柱栏杆形成眺台,为箭窗加盖文艺复兴风格的弧形遮檐,还在瓮城城墙断面儿增添月牙形的西方图案花饰,与古老的箭楼浑然一体,可谓锦上添花。而公共图书馆的概念本来就是舶来品,建筑上带点儿洋气儿更是顺理成章。
院落开阔素净,馆舍华美轩敞,仿佛与墙外功名利禄的红尘完全隔绝,真是个值得静下心来读书的好地方。西尔维亚靠着文津楼的栏杆,看一本挺厚的小说儿。沐国恩则一点儿阅读的兴趣都没有。上学时废寝忘食读书上瘾的日子恍如隔世。近几年来看过的书似乎只有欧洲旅游图册和相机的使用说明书。网络早已成为他获取信息的主要来源。年幼无知的时候,遇到读不懂的地方,就咬牙看下去,似乎只有如此才算勤奋。大学毕业以后,在阅读中遇到疑难问题,却往往不求甚解,甚至忽略而过。不知这是成熟的标志,还是衰老的先兆。
尽管无心阅读,图书馆浓浓的书卷气依然令他沉思默想,回忆起上学的日子。除了令他动心的女生,给他印象最深的莫过于公开课、写作文儿和查字典。
似乎有人把公开课比作演戏,他觉得这么说未免过于刻薄。
倘若真要这么讲,那么这幕戏也不过是有个大概其的脚本儿,即兴发挥的成分居多。他在上小学时有幸就教于一位常常公开授课供同行观摩的特级语文教师,其中颇有几堂课作为范本在厂桥的北京电化教育馆录像。为上课,他们得乘公交车去电教馆。当时北京的出租车几乎都在酒店等候老外,不必扫街拉活儿,再说他们一群小不点儿也打不起,就算打得起学校也不给报啊。区区挤车去上公开课这么点儿事儿,也足以让外班的同学眼儿热了。多年后他曾兴冲冲跑到电教馆购买当年的录像带,却被告知1984年前的磁带已经老化,不堪使用了。哎!
倘若那些录像得以保留,现在看来,公开课还是挺好玩儿的。
学生轮流背古诗是开胃菜。同学里有几个玩儿“一招儿鲜”的。
某女不背则已,张口则必背岳飞的《满江红》:“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无比悲怆的表情加上独树一帜的断句令他至今对这位姿色平平的才女面貌姓名记忆犹新。而一位刘姓发小儿的固定节目则是“大风起兮云飞扬”,不为凭吊两千多年前的疑似祖先,而是因为他就对这首短诗词儿熟。沐国恩一般选择“不破楼兰终不还”“何须生入玉门关”之类的尚武边塞诗。
郁风雷有一次出了个妖蛾子,背了首打油咏雪的绝句:“江山一笼统,井上黑窟窿。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
接下来无非是划分段落、概括段落大意、逐段分析、总结全文中心思想之类常规套路。孩子们在课堂上踊跃发言,甚至为划分段落争得不可开交。回想起来,文章讲究意思连贯,一气呵成,纠缠该分成四个段落还是五个段落抑或是某个自然段的归属,似乎有点儿瞎掰。至于总结所谓中心思想,必然遵循以下句式:通过描述十八勇士飞夺泸定桥的壮举,歌颂红军的英勇无敌;通过描述桂林山水,抒发对祖国大好河山的热爱。如果是抒情散文,这个公式用起来就别扭了:通过抒发对母亲的热爱,表达的……还是对母亲的热爱!
重头戏自然是就词句段落、写作技巧的剖析,堪称对师生配合、现场发挥的最大挑战。据传确有公开课是完全事先安排好发言人选、发言顺序和发言内容的,不过师生毕竟不是专业演员,容易穿帮不说,未免太过无聊。其实如果师生毫不怯场,争先恐后,各抒己见,更有可能出现警句妙语,达到超水平发挥的效果。
记得在讲《卖火柴的小女孩》的时候,礼堂里挤满了旁听的老师,闷热异常。尽管正值数九寒天,大家都满脸通红,恰似熟透了的西红柿,讨论之热烈可见一斑。同学们纷纷慷慨陈辞,痛斥悬殊的贫富差距乃至整个万恶的资本主义人间地狱。有人说街头小贩的幻想与现实恰成鲜明对比:幻想的美好反衬了现实的丑恶;有人跟进:是啊,幻想越美丽,现实越残酷,小贩对美好人生的向往如同火柴一样熄灭在冰冷的大街上;窦志强则把发言带入高潮,甚至为整个公开课定了调子:熄灭的仅仅是一个小女孩儿的幻想吗?劳动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对幸福人生的渴望,都被人吃人的社会给扼杀了嘛!此言一出,礼堂一时鸦雀无声:这样高屋建瓴、鞭辟入里的发言竟出自小学生之口,太难得了!此刻下课铃恰到好处地响起,老师见好就收:要求同学们掌握的词语,回头再告诉大家。画线词儿,这是最没有技术含量的了。
学文章是为了写文章。这位特级教师和他爸都让他多动笔,可谓所见略同。题材不拘一格:春花秋月、冬虫夏草、发奋读书、乐于助人,从大扫除运动会到逛公园看电影,不一而足。腹中空空写不出来咋办?谁叫你平时不注意观察生活,积累素材哪!得,写完了老师布置的作文儿,还要对付老爷子的加码儿。当时一家人挤在三里屯的斗室栖身,作文儿智力便秘,有时不得已躲进筒子楼的厕所里图个清净寻找灵感,实在苦不堪言。当年搜肠刮肚,写不出东西来,固然是“不注意观察积累”所致,阅历少没见识也是主要原因。成年人睹物,或思人或伤怀或忆旧,小孩子没心没肺,有何人可思可怀可伤可旧可忆呢,为赋新词强说愁罢了。
无米下锅,写不出自己的东西,就只好模仿成功之作了。于是各种各样的写作描写手册应运而生。这种文选就像是后来的搜索引擎,按照主题将名作片断分门别类,在一本册子里可以拜读到王、杨、卢、骆笔下的风花雪月以及韩、柳、欧、苏笔下的春夏秋冬,当然英、法、德、意、俄、美、爱尔兰、阿根廷的洋炮一门也不能少。
找好了题材就可以转了。基本套路无非先分述后总结,或者先总结后分述,要么先总结后分述再总结。别嫌烦,上了大学,美国来的老师教英语写作,乃至应付托福、GRE之类的考试,还是这一套。就连投行、律所呈送客户的交易建议书,也离不开这三板斧,真可谓放之四海而皆准。
为了应付作文儿考试,编故事的招数儿差不多都用尽了:父母永远废寝忘食,总有忙不完的工作;与他颇有隔阂的邻居,成了助人为乐的爷爷奶奶;哥们儿跟别人打架留下来的伤疤,则是见义勇为斗歹徒的证明;今天多了个从香港归来的舅舅;明天要去感谢曾在深夜无偿送他回家的出租车司机(哪儿有的事儿啊)……上了中学,作文中的杜撰就比较老到,不留痕迹了。开篇往往是高尔基或是伏尔泰的名言,至于他们本人是否真这么说过,恕不提供引文来源,麻烦阅卷老师自己动手找吧。相对保险的写法是“记得一位伟人说过”,或者“曾有位着名思想家指出”。
老师心里恐怕也跟明镜儿似的:所谓伟人、思想家,就是学生自己。似乎也没有谁点破这种无害的虚张声势。
学文章有阅读的乐趣,写文章有创作的乐趣,而查字典似乎就没什么乐趣,可是不查又不行:小时候识字有限,阅读中遇到个把生字,连蒙带猜也就过去了,生字多了就招架不住了。至今在家翻阅《古文观止》里《滕王阁序》那一篇,还可以看到二十多年前标注的汉语拼音呢。何况面对把同学难倒的生字,自己不带打嘣儿地朗声读出,又装得不当回事儿,享受大家的刮目相看,感觉实在妙不可言。
真正觉得查字典有意思是上大学以后的事儿了。淘汰翻烂的《牛津双解》,从校图书馆买到了盗版的《美国传统辞典》,真有鸟枪换炮的感觉。首先是体量大,相当于俩笔记本儿电脑摞在一块儿,就是一大号儿紫红色板儿砖。用袖珍字典、简明英汉的,都不好意思往外拿。有点儿像如今他挂着歪把子移轴相机Plaubel69WProShift这大黑疙瘩招摇过市的时候,用数码卡片机的同志们往往肃然起敬。翻开一看,没一个中国字儿,纯英语解释,用的音标也跟所谓国际音标不同。除了这些唬人之处,每个单词的构成和来龙去脉都解释得清清楚楚,告诉读者某个拉丁或希腊词语如何演变成古法语,继而被中古英语吸收,再变成现代英语词汇,并注明了每个词出现的年代。更妙的是,字典的图解说明了腓尼基字母演变成各个拉丁字母的过程。
当然英英辞典也不是尽善尽美。化学元素等专有名词,查英汉字典肯定要比查英语原文定义便捷得多,加之由于主要面向母语读者,绝大部分词条偏重于释义,不提用法或者仅提供个把例句。不过,《美国传统辞典》和后来使用的《梅里亚姆-韦伯斯特大学词典》都不吝笔墨,区别了容易混淆的近义词,并纠正了普遍存在的语法错误。治学的缜密远胜《现代汉语词典》,家藏最权威的汉语字典《辞源》也未必能与之匹敌。他仿佛回到了十多年前大学图书馆的阅览室,晚霞洒在实木书桌上,雪白的页眉和彩色的插图都浸在余晖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