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沈子初冻得醒过来。原来自己竟在竹椅上躺了一夜。
抬头看外边,窗棂泛着白光,雾蒙蒙的,像是染上了一层白霜。原来是天亮了。
刚准备起身,地上发出一声清响。低头一看,原来是一只小小的虎头鞋。五色丝绦缝的虎须,大红色的鞋身,那虎眼是两颗硕大的猫眼石。看着十分的精致。
沈子初手里托着那小小的鞋子,脸上浮着一抹温柔的笑:“律熙,你要好好长大,妈妈实在是太想爸爸了,你要原谅妈妈。”
肃穆的灵堂,荷枪的卫兵。大门上的黑幔在风中飘忽,来往忙碌的下人都似乎被缝上了嘴巴,走路静悄悄的。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整个沈府上下像是一座孤城,丝毫没有人气。
沈寅初下了令,所有人都不许前来吊唁,金陵城中,所有瓦肆酒店不许营业,更不许有一丝半点的喧闹。整个城中像是被戒严了一样,白日里,街上竟连个人影都没有。
人们虽对这位深入浅出的沈太太知之甚少,但却对沈寅初的雷霆手段心有余悸。几日前巷口的张家嫁女儿,正巧赶上了这件事,连夜的取消了原定的戏班子,趁着半夜把女儿送到了夫家。没成想还是被沈寅初知道了,整个张府上下十几口全部进了监牢。生死未卜,这下更是闹得人心惶惶,连门都都不敢出了。
沈子初压了压头上的大檐风帽,看着冷清的街道不由的发出一声冷笑。前后看了看有没有人跟着,谨慎的快步走了。
灵堂内,沈寅初穿着一身素白的长袍,眼底满布血丝,嘴抿得很紧,一言不发的往着火盆里扔着纸钱。
方齐云进来催了几次,沈寅初像是贪恋这样子的时光,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门外又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沈寅初终于抬起头,爱怜的抚上静姝的棺木,忍着心痛,张来嘴,却良久没有说出话来,他终于闭上眼睛一滴浓厚的眼泪迅速的划过脸颊,低落在黑沉沉的棺木上,发出啪的一声清响。
他艰难的转过脸去,嘶哑的像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齐云,可以送静姝走了。”
“哟,我这傻弟弟,终于舍得放她走了?”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沈寅初并未转身,背对着她说:“你回来了。”
沈子初敛起衣角,微微屈下身抽了几张纸钱,放进火盆,立马升起了长长的火舌,夹着金箔的纸钱,燃着余烬通红的火焰明明灭灭,散着灼人的热气。
“听说你亲手逼死静姝,我特地过来对你说一声恭喜。恭喜三弟也成为孤家寡人,永远的失去爱人。”
她的话犹如世上最毒的毒药,沈寅初背着她,双手握拳,暗暗咬紧牙齿。一贯进退得宜的他,此时却手指用力的将金丝楠木太师椅都握出深深的指印,他甚少有这样软弱的时候。
他背着沈子初,恍惚间已落下泪来。他一生算计人心,自觉浮世不过棋局,而人心尤为可笑。人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那些想法设法接近他的人,他们心里打着什么样的主意,没有谁比他更明白清楚,因势利导为己所用,不为己用的也比任何人都狠心。
他任何时候都是清醒的,静姝走了,这几日,他一直在骗自己告诉自己她只是去了远方,他们只是闹了脾气而已。
他这一生予夺予求,肆意妄为。初入情场却落得如此下场。连失去两个孩子,而自己爱之入骨的静姝也被自己逼得走上了绝路。
他摇着头,忍着不去想这些,他还是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帅。是挥鞭指天下的公子爷。他不允许被这样的嘲笑。
他转过身。对上沈子初的脸。冷冷的说:“我等你很久,后门的那条通道我一直没有堵上就是为了等你。你终于来了。”
沈子初听了他的话嫣然一笑:“那么,我该谢谢你了。三弟。”
她这一声叫的亲热,说完自己都笑了。“咱们虽不是一个妈生的,好歹也是自小一块长到大的。父亲对我的身世讳莫如深。连大姐都不知道,谁承想竟被你给捅出来了,那时你才十二岁吧。”
沈寅初的脸冷寂成灰,眼底的光芒如星辰陨落般幽幽熄去。他的声音冷冽的似乎不带任何情感:“二姐是来兴师问罪的吗?你的这些孽账可不要和我说。老爷子就躺在西厢房呢,你若是要叙旧,这沈家大宅怎么说你也住了十几年,还需要我引路么?”
沈子初慢慢的扶着案桌缓缓坐在一旁的竹椅上,过了好久才说道:“找父亲说什么呢,让他看看他的三个儿女如今过的怎么样吗?”
她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沈家三姐弟,大姐早逝,我……”
她嫣然一笑:“我即是敢过来,自然是不准备活着回去,你不是找了我大半年了吗?瞧,我自己送上门了。你把我们一个个的逼死,午夜梦回的时候,可有故人前来入梦?”
沈寅初慢慢松开紧握的手,对着她笑了笑,不过因为许久没有笑过,这一笑亦显得神色惨淡。
他说:“不过是我百密一疏,当初是我一时心软,放走了你,才让你惹出了这样一堆的祸事。大姐的事是我无可奈何,这一场战事无可避免,父亲也会理解我,倒是你,竟连同外贼企及国土,这于国于家都是说不过去的。即使父亲在也是无法徇私的。”
沈子初笑出了声,她的一张小脸本就是绝色,此时听了这话,一张俏脸隐在灵堂飘荡的白幡中若隐若现,尖利的笑声在这空旷的灵堂中愈发诡异。
沈寅初的脸色已如平常一样波澜不惊,说道:“你既然肯现身,那定是做足了打算,那东西你是交还是不交。”
沈子初听了这话,一仰脸:“我要是不交怎么办。”
沈寅初端详起手中的金虎,淡淡的说:“你以为把律熙交给万毓纾就万事大吉了?”
沈子初一听这话,脸色倏地一变。猛地站起来:“你果然和她是一伙的。”
沈寅初摇摇头:“哪有长久的盟友,不过是因为一时的利益牵扯到一起罢了。我有心放你母子,可你竟如此不知好歹。伙同外贼要给郑远风报仇。到头来还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她本就抱了死志,来的时候万毓纾亲口答应她会安顿到律熙,她还以律熙的名义在国外银行存了大笔款子。却不想他们是一丘之貉,这下是送羊入虎口。她自己死不足惜,连累了幼子与他一同上路她是不忍的。
沈子初的瞳仁里反射着利刃的寒光,仿佛是木偶点了睛,有一点璨然的光火从眸底点燃。他沉重的呼吸着,瞳孔急剧的收缩。
她终于抬起眼,望着眼前的这个显军少帅,她的异母弟弟。仿佛是看着恶魔。压抑已久的仇恨如同熊熊烈火,从内到外骤然爆发。他杀死了自己的丈夫,如今还要逼死自己的孩子。他不是人,他是个魔鬼……
“你要把律熙怎么样,他还是个孩子,你不能这样无情。”
她像是失了獠牙和利爪的母兽。只能哀嚎着祈求敌人大发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