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怡懂事地答应了一声,然后就穿进了菊花丛。顾大壮看了看顾倩说:“我就在这里看到了几个可疑的烟头!”
顾倩用脚踢了一下枯草,然后才抬头问道:“我怎么没看到?”
顾大壮狡黠地笑笑,盯着顾倩说:“那是因为你破坏了现场!”
“你胡说!”顾倩心虚地瞪圆了双目,佯装吃惊地问顾大壮,“这里的男人大都抽烟,你发现几个烟头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
“这里的男人大都抽自个儿卷的烟,可我发现的却是洋烟烟头!这个大院里能吸得起洋烟的唯有你的父亲和你的哥哥,可他们都不抽烟!”顾大壮胸有成竹地说着,然后又得意地瞭了一眼西边的太阳。
太阳偏西了不少,万道霞光从林隙间斜射过来,草坪上堆叠出无数个亮圆。几只绿头苍蝇在阳光里飞飞舞舞,制造出“嗡嗡”的怪响。
顾倩沉静片刻,突然目光里透出异样,胸脯一起一伏,盯了顾大壮许久才说:“你是说李时义?”
“对!”顾大壮长出一口气,充满把握地说,“一切迹象说明,李时义比你回到顾家楼还早,是他杀死了你的父亲和哥哥,然后携带金砖背叛了你!”
顾倩面色苍白地问道:“你有什么证据?”
“你别忘记,杀害你父亲用的是手枪!而且凶手绝不是从后窗而入,而是从门里闯进去的。由于动作迅速,给顾怡造成从天而降的错觉!凶犯打死你父亲后你哥哥想与凶犯拼一死活,可惜他不是对手,为活命就跑进了后花园。你哥哥做梦未想到凶犯对后花园比他还熟悉!因为你们常在这里幽会!你哥哥虽为顾家人,但他常年在外,在漆黑的夜里只能东跑西撞,然后就被李时义打死扔进了荷池!当然,李时义也可能负了轻伤,翻墙逃跑时血蹭到了墙上。跳墙的地方我已看过,正是他当初来找你时跳来跳去的地方!”
“那烟头怎么讲?”顾倩的呼吸已开始紧张。
“从烟头上可以看出,李时义来顾家楼你是知道的,为不引起怀疑,你们故意错了一天!那一夜他无路可走,就在这后花园里过夜。坦言讲,那时候他还没有杀害你父兄的意思,见到顾家三代人深夜来后楼的时候他只是好奇,想看稀罕,当隔着套间门缝看到八块金砖的时候他才顿生歹意的!”
“天啊!”顾倩大叫一声,昏倒在了草坪上。顾怡听到姑妈的叫声跑了过来,呆呆地望着顾大壮。顾大壮并不惊慌,掐住顾倩的人中,一会儿,顾倩便缓过劲儿来。
顾倩睁开双目,望到了蓝蓝的天空。一排大雁正在南迁,排着长长的“人”字形。一只孤雁孤寂地跟在后面,发出凄凉的叫声。触景生情,顾倩流下了心酸的泪水。
顾大壮扶起顾倩,对顾怡说:“你在这里玩一会儿,等着我!”说完便扶顾倩回到了绣楼。
“我可怎么办?”顾倩魂魄不定地坐下来,问顾大壮说。
“案情若是公开,你是逃不脱干系的!别人一定认为是你和李时义预谋作案!因为你是顾家小姐,一定会知道放浮财的地方,因而先让李时义提前潜藏在后花园……这样一来,你就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顾倩害怕地望着顾大壮,久久说不出话来。
“不过,你不要害怕!你是你,李时义是李时义嘛!”顾大壮宽慰顾倩说。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请你不要告诉我的嫂嫂!”顾倩担心地说。
顾大壮笑了笑,神秘地说:“你好好休息吧,一切有我!”
这时候,楼下突然传来了顾怡的喊叫声。顾大壮急急走到窗口处,看到余雅琴和胡预言已走到了那片菊丛中。
胡预言是从区里回来路过这里,顾嵌之死,他也是刚从区里听说的。为了表示对同窗的哀悼,他特意拐到顾家楼,看一看未亡人。
当胡预言突然出现在余雅琴面前的时候,她再也支持不住自己,悲痛地扑进了胡预言的怀中,诉说着自己的不幸,泪水如断线的珍珠般滚落下来。胡预言劝慰着余雅琴,最后又下楼来到了后花园。
顾大壮迎上去,热情地握住胡预言的双手,然后领他到荷池旁,讲述了发现尸首的经过。胡预言像是被顾大壮的精明所折服,吃惊地望着他,赞叹地说:“大壮同志,真没想到,你作为一个农民出身的干部,竟会有如此的破案技巧。”
顾大壮笑笑,深情地说:“这就要感谢顾家对我的帮助了!小时候,顾小姐经常帮我识字,并让我看一些公案小说!原来只是解闷,不料这回却派上了点用场!”
“凶手抓到了吗?”胡预言关切地问。
“初步断定,凶手可能是金家父子!不过,金汇已逃回金村,必要的时候,还需要你的帮助!”胡预言沉思片刻,问道:“有确凿的证据吗?”
“目前只是怀疑,还没有确凿的证据!”顾大壮诚实地说,“此案最确凿的证据应该是那八块金砖!金汇的逃脱,我怀疑是为了转移财宝!”
“光怀疑不能立案!这是你们村新政权成立后办的第一件大事,一定要慎重!”
顾大壮说:“古时候破案,大多是发现疑点就过堂审问。我们虽不过大堂,但总该过过小堂!让金汇来一趟,最起码能使他洗清自己,我们也好缩小疑点!”
胡预言想了想说:“好吧,我回去和金基商量一下,尽量把金汇送回来!不过,千万不可莽撞!”胡预言说完,扭脸对余雅琴说:“雅琴,我还有要事,需要马上回去,今日就不去坟前看顾嵌了!你要多保重,有事要依靠大壮同志!”
顾大壮和余雅琴都有心挽留胡预言吃过晚饭再走,可见胡预言走得坚决,只好作罢。二人把客人送到大门口才挥手告别。那时候,太阳已落。晚霞烧红了半边天空,万物也像是披上了红纱。余雅琴在霞光里一派温柔,憔悴的脸上的忧郁显着高贵和雍容。顾大壮禁不住望了她一眼,意味深长地说:“顾怡说,他今晚上要和我睡!”
余雅琴怔了一下,警惕地看了看顾大壮,扭身向院里走去。
晚饭过后,余雅琴走进了顾大壮的卧房。那时候顾怡还未睡,正兴致勃勃地与顾大壮玩纸牌。美孚灯又明又亮,照耀着顾怡那充满稚气的脸。顾大壮望到余雅琴,笑道:“我已和你说过,今晚他要和我打通腿!你需要休息,千万要顾好自己的身子!”
余雅琴脆弱地说:“不,让他回房睡吧?”
“就不!”顾怡固执地说,“我要大壮叔给我讲故事!”
余雅琴叹了一口气,欲言又止地望了一眼顾大壮,默默地走了。
望着余雅琴远去的身影,顾大壮饥饿地咽了一口唾沫。他收了纸牌,开始给顾怡讲故事。顾怡说,那一天顾大壮给他讲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故事,直到他眼皮发黏的时候,还朦胧听到一个朝气蓬勃的声音在他的耳畔絮絮叨叨。
顾怡伴随着夜沉沉睡去的时候,顾家大院里沉寂得令人灵魂出窍。顾大壮只觉得有一种灼热的东西开始在他的心胸间流动。他悄悄起了床,贴门听了听外边的动静,便偷偷溜出了卧房。
弦月正挂中天。透过层层树的枝叶,夜的目光扫来扫去。树影被夜光扫碎,洒落在甬道上,满地斑斓,难以聚集。顾大壮避开甬道,跳进树的阴影里,绕过大厅,悄然过了月亮门。
在那个岑寂的午夜,顾大壮像一只猫,沿着潮湿的墙根,蹑手蹑脚,穿过一片稀疏的冬青树,在枯黄的草坪上,沉思冥想。不远处那幢阁楼的窗户里,流出粉红的温柔。那是别人的氛围,他不知道今晚能否属于他。
他稳定了一下燥热的情绪,绕到那座四合院墙边的暗影里。那几株老梅在夜风中发出苍老的叹息,摇曳着淡淡的月光。夜露沐浴着那片菊丛,秋菊的芳香带着湿漉漉的清新钻进了他的肺腑。昆虫“唧唧”的鸣叫,使得二进院更加静谧。他凝思片刻,最后毅然地走进月光里,轻轻上了阁楼。
阁楼上很静,昏昏的灯光从花格门里映出来,走廊里一片朦胧。他屏气静声,认真听了听动静,然后就悄悄地走了过去。他正欲隔门缝朝里窥视,突然房门洞开,他惶惶抬头一瞧,余雅琴正站在灯光里。
顾大壮暗吃一惊,禁不住朝后趔了一下身子。余雅琴练达地笑了笑,淡然地说:“我已经等你多时了!请吧?”
热烘烘的气息从房门里涌出,使顾大壮一阵晕眩。他望了望余雅琴那沉着莫测的双目,一下子感到了面前这个女人的不寻常!他尴尬地笑笑,迟疑片刻,终于走了进去。
房里布置得非常古雅,溢出阵阵书卷气。房分两间,外间为客厅兼书房,一道屏风隔了,内里是下榻之处。女人的温馨夹杂着紫罗兰的馥香从卧房里传出,使得客厅里也一片脂粉气息。客厅颇大,挨墙的书架上搁满了线装书和新版书。墙上挂着名人字画,墙角树根木雕上托着山石盆景。山石上苍苍点点,随着灯光的闪跳,清晰又模糊。楠木书案上,排放着文房四宝。那盏美孚油灯放在书案的一角,内里的油已明显不多了。
顾大壮挺了一下精神,大胆地望了望余雅琴,不自然地笑了笑,问:“你还没睡?”
“知道顾团长要光临,我岂敢睡?”余雅琴虚伪地回笑一下,走过去拧大了灯头,室内又亮了许多。
“你怎么知道我要来?”顾大壮故装不解地问。
余雅琴挑衅地看了顾大壮一眼,冷冷地说:“顾家大院已成为顾团长的天下,顾团长要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再说,顾团长为破血案,已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不是已夜访绣楼好几次了吗?”
顾大壮愣了一下,脸上透出窘态,许久才镇定下来,大度地笑笑,然后以防为攻地说:“若不夜访绣楼,我咋能破得出李时义被人杀害投尸荷池呢?”
余雅琴惊讶地闪了一下秀眉,又急忙以笑掩饰,若无其事地问:“到了这种时候,怎么又生生冒出个李时义来?”
顾大壮见终于稳住了这个有心计的女人,便自个儿寻椅坐了,胸有成竹地盯着余雅琴说:“少夫人,你难道不知道那尸首有诈吗?”
余雅琴深感疑惑地望着顾大壮,耐不住地问:“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其实,你心里比我还清楚,顾嵌并没有死!”顾大壮说着站起身来,望着目瞪口呆的余雅琴,终于开始了居高临下的案情分析,“事情很清楚,顾嵌看得出地主阶级的大势已去,早有心弃家外逃,可惜他手中没钱!为引顾老爷提前暴露浮财,他先让赵九谎报情况,造成四面楚歌之势,然后劝老爷子顾命不顾财,寻求一条生路!那天夜里,顾老爷听信顾嵌之言挖出八块金砖时,不料凶犯破门而入。可以说,凶犯的第一枪是针对顾嵌的,怎奈顾老爷非常警惕,第一个听到了门外的响声,护住顾嵌。枪响之后,顾嵌当即毁灭蜡烛,造成室内一片黑暗。注意,问题就在这一瞬间,因为凶犯没有经验,在没有适应黑暗之前就贸然进屋抢财,而在室内的人要比他适应黑暗快一倍。也就是说,凶犯进屋时是看不到顾嵌的,而顾嵌可以看清凶犯的一切。他趁此机会踢落了凶犯的手枪,然后用手中的铁匣子一下把他打翻在地,接着就搦住了凶犯的脖颈。凶犯垂死挣扎,拼命撕拽顾嵌的双手。等凶犯命丧九泉之时,顾嵌也鲜血淋漓了。话说到这里,我可以告诉你,这凶犯不是别人,而是你们顾家的乘龙快婿李时义!李时义叛变革命,那时候已无路可走,为与顾倩会面,提前一天潜藏在顾家后花园。他当时已一天一夜未进水米,自然不是你丈夫的对手。顾嵌发现凶犯是李时义时,大吃一惊!因为他刚从外地回来,还不知道李时义已叛变了革命,所以他就认为自己杀死了一个共产党。由于他把李时义当成了共产党,所以又推测出李时义不是强盗,而是为了复仇为了抓住地主转移浮财的证据,于是他更加害怕!他觉得现场不是久留之地,便急忙收拾残局然后把李时义背到了后花园。这时候,前院已响起了脚步声。顾嵌无路可走地呆望着那具尸首,突然发现李时义的身高与胖瘦与自己差不多,便急中生智与他换了衣服,造成顾嵌已死亡的假象,然后就把尸首投进了荷池……”
余雅琴惊诧得秀眉高耸,仿佛在听一个神话,脸上凝着疑惑和恐怖,久久说不出话来!
“捞出尸首的那一天,虽然死者面目全非,但脖子上还隐约可见手指印。头部有伤,破了的那块皮被水泡得烂白。最明显的是,戴戒指的那只手的中指和食指甲盖被烟熏得焦黄!你比我清楚,顾少爷可从来不吸烟!”顾大壮说着盯住了余雅琴,不动眸地问,“那一天夫人看戒指的时候,我知道你也看出了破绽,可你非常聪明地将错就错地认了丈夫!难道还要我说明吗?”
“你不要信口雌黄!”余雅琴惧怕地惊叫一声,样子十分颓丧。
“事实上,从那时候起,你就知道顾嵌没有死,所以你每天夜伴孤灯,目的是盼着奇迹的出现!比如今天,你并不是在等我,而是在等你的丈夫!可他是不会回来的!因为他已看出共产党将得天下,来到顾家楼决不会有他的好下场!”
余雅琴望着滔滔不绝的顾大壮,叹了一口气,缓了一下情绪,目光盯着一处,回味着顾大壮的每一句话。突然,她像想起了什么,轻蔑地瞭了顾大壮一眼,冷笑道:“顾团长果真看过不少公案小说,竟也编派起故事来了!我能否请教一下顾团长,你这样说,可有什么证据?”顾大壮稳操胜券地笑了笑说:“证明顾嵌谎报军情的是赵九,证明死者是李时义的是顾倩,而且我在后花园的木槿树下发现了李时义吸过的烟头,那一天顾怡也在场!另外,盛放金砖的铁匣子上有血迹,被害人李时义就在顾家坟场里埋着!如若不信,我马上就可以开棺验尸……不过,这一切顾倩还不知道!”
“假如这一切都是真的,顾嵌又有什么罪?与我又有何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