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绝不是少夫人所想的那么简单!”顾大壮又坐了下来,用手指弹了弹书案说,“顾嵌为破坏土改运动,胡造谣言,转移浮财!事情败露之后,杀人灭口,畏罪潜逃!而你作为他的夫人,不是协助贫农团破获案件,而是处处包庇罪犯!首先,你为转移我们的视线,向我汇报赵九和老金;接着,你又拉拢土改干部胡预言,想要我手下留情!更为严重的是,我们提出埋葬那具尸首的时候,你却知情不报,妄图引我们误入歧途!后来你担心丈夫的案情败露,又派儿子顾怡跟踪我,而你自己几次出入后花园,毁灭了你丈夫的作案现场!”
余雅琴像是一下被击垮,精神崩溃似的软瘫在椅子上,双目空洞无光,无力地问:“下午你不是还和胡预言说,凶手是老金父子吗?”
“是的!”顾大壮缓了一口气,双目中放出淫邪的光,柔和地说,“这难道还要我说明吗?”余雅琴像是悟出了什么,惊恐地站了起来,惶惶地问:“你要干什么?”
“我要得到你!”顾大壮说着,“噗”的一声吹灭了灯,急迫地走向了余雅琴。
那时候,余雅琴已魂飞魄散。室内一片黑暗,淡淡的月光挤进来,她朦胧中感觉到一个高大的身影向她逼来,然后她就像进入了云端,飘荡在无边无际的天空中……
第二天仍是一个晴朗的天气,顾家大院在晨曦沐浴中时,仍是一片死寂。余雅琴精神恍惚地起了床,恍然如痴地站在楼梯上,昨夜的一切如梦幻般在她的脑际间萦绕,顾大壮那牛似的喘气声使她厌恶至极。她说不清自己是怎样应付了他!为了她的丈夫,她在惧怕之中丧失了贞操,承受了一个臭马夫的蹂躏。血腥的凶杀案从此便沾染上淫荡的气息,使她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她至今说不清自己的丈夫是否还在人世,仿佛她一开始就走进了一个童话或阴谋,丧失了自拔和解脱的能力。顾大壮昨晚上那真真假假的分析使她听起来竟产生了诸多的希冀和盼望。虽然她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但她确实在盼着一个奇迹的出现!
霞光洒进楼前的院子里,甬道上一片灿烂和迷蒙。菊叶和菊花上的露水熠熠闪光,更加显得青翠欲滴。顾家少奶奶余雅琴忧愁地长吁短叹着,肩胛在晨风中禁不住抖着。她粗略地拢了一下乱发,决定下楼去“丈夫”的坟前看一看。如果那里面躺的真是李时义,她觉得更应该多去几趟。虚伪的悲伤是为了不让人看出破绽,目的是为了更好地保护自己的丈夫——固然他很可能永远也不回归了!
夜露扫除了昨日的浑浊,空气清新得使人发凉。大厅左边的井沿处有人打水,发出空桶的碰撞声。赵九被关之后,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汉接替了他喂马的活计。那老汉也是顾家佃户,他看到余雅琴的时候,很恭敬地说:“少夫人,你早啊?”
余雅琴礼节性地点了一下头,她从老汉那恭敬的口气里听出了怜悯的成分。她望了那老汉一眼,突然想起了赵九。就在那一瞬间她产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悄声问老汉说:“大伯,赵九在哪儿?”那老汉四下望了一眼,非常急促地用嘴巴撅了撅马棚后边的两间下房。余雅琴警惕地望了望顾大壮的卧房,顾大壮那忽高忽低满足而又惬意的鼾声从窗户里传出,使余雅琴禁不住联想起昨天夜里这个恶魔对自己的恣意蹂躏,她心底一阵作呕。她下意识地“呸”了一口,悄悄绕过马棚,走近了那排下房。
可能是昨晚熬了夜,看守赵九的两个小伙子睡得正酣。余雅琴轻轻地越过门口,走近了窗口处。隔窗朝里看,赵九正缩在一片麦草上。她小声呼唤着赵九,又敲了敲窗棂木。赵九终于发现了她,急忙走了过来,像见了久别的亲人,哭着说:“少奶奶,我冤枉呀!”她急忙止了赵九,压低了声音问:“赵九,是少爷让你谎报的情况吗?”赵九先是怔了一下,最后认真地点了点头。余雅琴惊诧如痴,傻了一般盯着赵九,再也说不出话来。
余雅琴说不清自己是如何离开那两间下房的,她只觉一阵晕眩,不知是兴奋还是悲哀。赵九的话像一束雷电首次照亮了顾大壮所说的那个神话,使她心底深处那些无根基的盼想得到了第一个真实!顾大壮并没有对她说谎,最起码有关赵九的供词是千真万确的!赵九也决不会搪塞她,因为“谎报情况”对顾嵌来说只会有害而不会有利。赵九对顾家的忠诚她是知道的!可如果赵九一直这样坚持下去,后果会怎样呢?
从那一刻起,余雅琴才真正体会到自己已走进了顾大壮的阴谋。她止了踉跄的脚步,目光慢慢转向了顾大壮的卧房。她必须利用这个男人来保护自己的男人!那时候她已认出了昨晚上自己迫于无奈所付出的牺牲的价值。她觉得那个臭马夫已像吊猴一样系在了她的手掌里,她应该握紧吊线达到她的目的。那将是一个更大的辉煌!
她厌恶地蹙了一下眉头,最后终于走了过去,轻轻地拍了拍房门。顾大壮朦胧中应了一声,许久才迟迟疑疑地开了门。见是余雅琴,暗吃了一惊,慌乱得竟好一时说不出话来。余雅琴不看他,冷冷地表白说:“我要顾怡和我一起去坟场!”
顾大壮心情平静下来,脸上堆起献媚的笑说:“这小子很能睡!”
“你为什么还关着赵九?”余雅琴目光盯着墙角处,用命令的口气说,“应该立即让他解脱!”“噢——对!对对对!”顾大壮恍然大悟地叫了一声,懊悔地连拍头颅。
余雅琴这才望了他一眼,又说:“证据,你应该多找证据才能使人信服!”说完,再不理顾大壮,径自走到床边,唤醒顾怡,然后便拉顾怡走出了那个令她厌恶的房间。
路上,她问顾怡说:“在后花园顾大壮发现烟头了吗?”顾怡不解地望着母亲,想了想回答说:“是的!那天我去后花园扑蝴蝶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在勾头看草地上的几个洋烟头!”
余雅琴一下止了脚步,瞪大了眼睛问:“真的?”
“真的!”
余雅琴禁不住“啊”了一声,目光挪向远处,死死不动眸。许久之后,她才拉起顾怡缓缓地朝顾家坟场走去。
顾家祖坟地距村子不远,一片森森的柏林,石碑林立。坟地的一角刚隆起的那两座新坟前飘动着残破的引魂幡和白色的纸钱,给阴森的坟场又平添了不少恐怖。顾怡说,那天早晨他与母亲蹚着露水踏着枯黄的野草走近父亲坟墓的时候,姑妈顾倩正伫立在坟头旁。坟前的火纸还未燃尽,黄色的火苗吞噬着枯草,腾腾的气息吹动着纸烬,如同一群惊飞的黑蝴蝶。
那时刻,余雅琴已下意识地止了脚步,面色惨白如纸,像一个祈祷的修女。
当顾怡高喊着“姑妈”跑过去的时候,顾倩终于发现了憔悴的余雅琴。她的脸上当即透出不易觉察的负罪感,许久才抱住侄儿泪流满面……
当天中午,顾家家丁赵九获得贫农团的宽大。释放之前,贫农团长顾大壮秘密审讯了赵九。接下来,赵九便走出了那两间下房。
赵九出“狱”饱餐一顿之后,就开始向贫农团提供账房老金的可疑点。最主要的一条是,两年前,顾家曾丢失过一把手枪,至今下落不明。为此顾老阙也怀疑过账房老金,原因是发现丢枪的前一天老金曾回过金村一趟。
贫农团长顾大壮得到这条线索,便开始审问老金。怎奈那老金像是死了心,一句话不说,最后只得又把他吊在房梁上,狂打一通。不料卸下来一看,老金竟一命呜呼了!
顾大壮见老金丧命,大吃一惊,当下发布命令:“一定要保守秘密!”
顾怡说,赵九把老金死的消息告诉给母亲之后,母亲并没有表示出过分的惊讶。她平静地望了望窗外,问赵九说:“金村人知道了吗?”赵九说:“顾大壮要求严格保密,所以没人敢走漏消息!”之后,顾怡看到母亲若无其事地站起了身,走到里间取出几个小钱,赏给了赵九。顾怡说,赵九走后不久,母亲就带他到了后花园。那时候已是傍晚时分,万道霞光从云层间倒射出来,像胭脂般涂红了西天边际。后花园被笼罩在一片血色之中,让人心惊肉跳的。
走到那片菊花丛中,余雅琴放慢了脚步。秋菊像在一夜间开放,红白紫黄构成一簇簇美丽的图案。她托起一朵硕大的姚黄,认真地观看,最后又情不自禁地弯下身子闻了闻菊香。两只黑色的蝴蝶在她的身旁翩翩飞舞,惹得顾怡蹿上又蹿下。余雅琴止了顾怡,深情地望着那对恋蝶,十分伤感地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