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大壮燃了烟,圪蹴在木槿树旁,认真地看着顾怡扑蝴蝶。他的双目里闪动着质朴的光芒,沉浸在童年的幻觉里。小时候,他也常来这后花园里扑蝴蝶。那时候他的父亲是顾家长工,他的母亲给顾家当厨娘。顾老阙并不像别家地主那样横行霸道,尤其是对待佃户们的孩子,来了,总要给些吃的,并让顾嵌、顾倩和他们一起玩耍。顾嵌比顾大壮大几岁,忙于攻读学科,极少从颍河镇回来。和顾大壮一起扑蝴蝶的,多是顾小姐。顾大壮的任务是给顾倩捉蝴蝶,捉一只,顾倩就用丝线轻轻地拴住一只。等捉够了几十只,她就把丝线缠在手指上,几十只蝴蝶在她的周身飞舞,然后她就公主般在花园的草坪上走来走去,令人产生许多优美的遐想。
草坪已由青绿转为枯黄,阳光下闪着金色的波纹。顾大壮无聊地用烟头烧燎着枯草,灰色的烟雾在木槿树周围升腾萦绕。顾怡说这时候他才发现顾大壮。他擦着汗水跑过去站在他的面前,高兴地叫了一声:“大壮叔!”那时候顾大壮正在聚精会神地注视着草地上的几只洋烟头,许久了,他才抬头望了顾怡一眼。
顾大壮直起了腰,抚摸了一下顾怡的头颅,有意无意地问了些有关余雅琴的话题,然后带顾怡在花园的树丛里散步。后花园里很幽静,桂花的浓香到处蔓延。多少年以后,顾怡仍说不清顾大壮带他散步的目的是什么,只是有一条可以断定,是他们的那次散步使顾大壮首次发现了花园里有许多绿头苍蝇。
绿头苍蝇通身金绿,如萤火虫一般栖息在草丛或树枝上,晶莹的翅膀纹路清晰,头上长满了绿色的茸毛。它们团团而落,团团而起,发出“嗡嗡”的响声。顾怡说,顾大壮发现绿头苍蝇的时候像突然悟出了什么,警觉地四下观望,然后便带领他到了荷池旁。荷池里非常平静,残荷枯梗上落满了绿头苍蝇,密密麻麻,如同下了一场绿色透明的雪。顾大壮站在池塘一角,仔细地看着思索着,最后一拍大腿,撇下顾怡,一个人匆匆上了绣楼。
顾怡说,那时候他看到姑妈已经起床,正披着长发倚窗而立,望着急急上楼的顾大壮。
当天下午,顾大壮集合了十多个贫农团员,终于在荷塘里打捞出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尸体已开始腐烂,浑身肿胀得面目全非,唯有手指上的一枚戒指,是死者身份的证物。尸体打捞上来以后,顾大壮才派人喊来余雅琴。余雅琴蹒跚地来到现场,抓起死者那只腐烂的手仔细辨认了那枚戒指,然后就一下子扑倒在了丈夫身上……
在1947年秋的那些日子里,大地主顾老阙父子双双被人杀害的消息不胫而走。许多荒诞无稽的传说在乡间蔓延。在诸多传说中乡下人关心最多的是顾家的浮财。顾家几世富豪,上辈还做过州官,家财绝不可能仅有八块金砖!由于顾家在一夜之间失去了两代当家人,许多的金银财宝很可能要随着顾家父子的消失而成为千古之谜!
作为贫农团团长的顾大壮对这些经久不息的传说没有等闲视之。事实上从顾老阙死的那一天起,他就渴望着顾嵌能活下来,可惜一切事与愿违,顾家少爷极其悲惨地让人杀害了!发现顾嵌尸首的那天中午,顾大壮就及时地向区里作了汇报。斗争对象由于身遭不幸一下成了同情对象,对运动的深入造成了不可估量的妨碍。区领导指示他依靠群众尽快破案,抓到贼人,以示公正,尽快平息这场意外的事件,迅速掀起土改运动的高潮。
顾大壮匆匆回到顾家楼,吩咐众人开板打棺。由于尸体已经腐烂,余雅琴和顾倩只得同意贫农团的意见,第二天中午,便草草地掩埋了顾嵌。
顾家大院一连发生血灾,显得阴森恐怖。太阳刚落时分,大院里已没有人走动。人们各自守在自己房里,失魂落魄又坐卧不安。余雅琴“嘤嘤”的哭声从大厅后面的小阁楼里传出来,让人禁不住地发出怜悯的叹息。
顾家小姐顾倩劝过嫂嫂之后,轻轻走出了嫂嫂的卧房。她站在甬道上,泪水夺眶而出。偌大的顾家庭院冷冷清清,甬道两旁的冬青在暮色中更加乌青,枯黄的落叶踅聚在冬青的根部,使得路两旁臃肿了许多。鸟儿在毛杨树上唱着恓惶的挽歌,一只家猫在树下虎视眈眈。马棚里传出马的嘶叫声和赵九的叫骂声,给寂静的庭院带来一点小小的骚动。
远处老金的卧房里的门响了一下,顾倩看到账房老金和儿子金汇极其小心地走了出来。他们东张西望,然后就消失在了夜色里。
顾倩心事重重地回到了后花园,荷池里的血腥气和腐臭气还未散尽,她禁不住掩了鼻口,匆匆上了绣楼。
顾大壮正在绣楼上等她。
顾倩望了望顾大壮,长叹一声,坐在了藤椅上。
顾大壮看看顾倩,许久了才说:“昨天我和顾怡在花园里散步,发现草地上有不少烟头!”
“我不愿意听这些!”顾倩哭着说,“我现在只想为我的父兄报仇!”
顾大壮挪了目光,沉思片刻,又说:“我已向区上作了汇报,案子没破之前,顾家仆人和家丁不得擅自辞退!也就是说,所有当事人不得随意离开这里!事情到了这一步,我不得不告诉你,我在后花园的木槿树下发现了几个可疑的烟头!”
“我又不是侦探,你老给我说这些有什么用?”顾倩疑惑地望着他。
顾大壮没有回答,他郁郁地站起来,来回走了几步,然后伫立在了窗前。顾家后花园尽收他的眼底。树冠如伞状,有的稀疏有的蓬松。菊花已经开蕾,红的白的花点缀在一片绿色之中。几只乌鸦栖落在梅花树上,“哇哇”地叫了几声,又展翅朝远处飞去……暮色四合时,他突然看到身着素衣的余雅琴走近了荷池。
第二天早饭过后,顾大壮率领几个年轻的贫农团员走进顾家大院,首先在马棚里抓住了赵九,然后又去老金的卧室里抓金家父子,可他做梦未想到,老金的儿子金汇已于昨天傍晚偷偷离开了顾家楼。
临时大堂设在顾家客厅里,顾大壮坐在顾老阙常坐的太师椅上开始审问赵九。顾大壮审问赵九的方法很奇特,先声夺人,把自己的想法和盘端出。他望着昔日的伙伴,威严地“咳”了一声,炫耀般说:“赵九,顾家血案未发生之前,你先谎报军情,扬言贫农团就要来顾家分浮财,逼着顾老阙提前露宝。然后你蒙面入室,打死顾老阙,又与顾嵌在花园处格斗,置顾家少爷于死地!为不露痕迹,你投尸荷塘,又在墙上搞出血迹,造成假象!等众人发觉,你假装去找顾少爷,把众人的注意力引向颍河边……事实俱在,你还不招?”
顾大壮这一通有条有理的分析,只把赵九吓得汗水如豆,双目发绿,禁不住高呼:“冤枉!”他磕头如捣蒜,努力地申辩说:“顾大哥,人家不知道我,你应该知道我!我为顾家连贫农团都不参加,怎会恩将仇报呢?”
顾大壮望着可怜兮兮的赵九,说道:“就是因为你对顾家太忠心,所以必然会另有所图!”
“冤枉呀!”赵九叫道,“顾大哥,想我赵九自幼无家,多亏顾太爷慈悲,我赵九才有今天,岂还敢有过分之想?”
“为什么谎报情况?”
“那是顾家少爷为让顾太爷外出躲避,特意安排我那样说的!”
顾大壮怔了一下,沉思片刻,又问:“你出得门来,怎能一眼就看到了墙上的血迹?为什么不是别人先看到,而就你一人先看到呢?”
“当时是我第一个跑到后楼,发现顾太爷被害之后,便急忙外出寻找顾少爷!找到墙边时,才发现血迹!由于救人心切,我就越墙直追而去!小人在路上确实发现几滴鲜血,那血一直滴到颍河边就没了踪影!顾大哥,小人为报顾家恩德,才不顾自己安危去寻找顾少爷的呀!”顾大壮听了赵九的诉说,悄悄松了一口气。他觉得赵九说得虽有些道理,但并不能完全排除疑点。他正了正脸色,望了望赵九,然后厉声说:“赵九,你说是顾嵌让你谎报情况,可如今顾少爷已死,无人给你作证!现在墙上的血迹还在,可路上的血迹已无!我怎能只听你一派胡言?押下去!”
押下赵九,顾大壮让人带来了账房老金。
账房老金带上来的时候,正巧与赵九在大厅前的甬道上碰面。赵九一看到老金,突然大声喊叫道:“顾大哥,你我都是长工,从不沾金钱!这老家伙是顾老阙的心腹,顾家的明财暗财他全知道!”
顾大壮闻声走了出来,看了看老金,又看了看赵九。
赵九见顾大壮认了真,又提高了嗓门说道:“顾大哥,实言讲,自从金砖被盗,我就一直怀疑老金!你想,他的儿子为什么偏偏在出事的前两天来到顾家楼,而一直到顾老爷死后才露面?为什么又在昨晚偷偷跑了呢?”
仿佛是被赵九抢走了什么,顾大壮的面部透出厌恶。他朝押解赵九的贫农团员挥了一下手,转身回了客厅。
老金面不改色,一副大义凛然之势,轻蔑地乜斜了赵九一眼,嘴角留下一丝冷笑。
顾大壮看了看老金,说:“老金,刚才赵九的话你都听到了吧?”
老金侧脸向上,讥讽地说:“难道顾团长也听信小人之言?”
顾大壮大度地笑笑:“既然不让我听他的,就是想让我听你的!我问你,为什么放金汇走?”老金咽了口唾沫说:“我儿子一不是盗贼,二不是罪犯,何有‘放’字之说?他是昨儿个傍晚时分离开顾家大院的!因为刚刚找到顾少爷的尸体,顾家一片悲哀,生怕打搅众人才不告而辞!他现在就在家中!顾团长若不信,眼下就可以派人去看一看!”
“你儿子是出事之前来到顾家大院的,为什么来了不露面?”
“金汇来这里是劝我回村闹土改,当时只怕顾老爷知道了伤心,才没让他露面!”
“你当时为什么不回村?”
“我来顾家这么多年,顾家待我不薄,从没把我当仆人看待!眼下顾家正在难处,人非无情物,我想过些日子再走!不料主家遇难,我更是走不得,便劝金汇自个儿回去了!”
顾大壮学着区长开会时的样子弹了弹桌子,那时候他就想起了余雅琴提供的“疑点”,双目禁不住一亮,问道:“出事那天夜里你扑到东家身上哭的时候,突然说:‘是他……’这个‘他’是谁?”
账房老金的面色骤然一变,咂了几下嘴巴,没吭。
“是不是赵九?”
老账房庄重地摇了摇头。
“那是谁?”
老金突然“扑通”跪地,哀求道:“大壮兄弟,那是老朽一时糊涂,只是怀疑一个人!事情到了这一步,我是绝不能说的!因为我只是怀疑,并没有什么证据,不能因此冤枉了好人哪!”“今日要的就是你怀疑的这个人!”
老金站了起来,硬硬地回答:“你打死我我也不会说的!”
“你当然是不会说的!”顾大壮一下来了兴致,侃侃地说,“你是为了转移众人的视线,洗刷自己的罪恶!你窥视顾家财宝已久,便趁混乱之际,让金汇潜入顾家,伺机作案!那天中午顾老阙让你给赵九赏钱的时候,你就以为时机成熟,先派金汇后楼夺宝,你匿在后花园里暗中帮忙,当金汇和顾嵌打到荷池处时,你帮助金汇打死顾嵌,然后投尸池中。为制造迷阵,你派金汇在墙上抹血,去河边滴血,然后又带金汇去现场——这就是你们父子比别人晚到的原因!在假装悲痛哭主人时,你又故意说出‘是他……’的半截话,转移众人视线!最后见顾嵌尸首被发现,你生怕事情暴露,便放跑儿子,一个人在这里妄图蒙混过关!”
老金听了这段高论,面部掠过一丝冷笑,说:“这么说来,我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不给点厉害,谅你不招!”顾大壮说完一挥手,几个小伙子忽地围了上去,七手八脚,把老金吊在了房梁上。
老金顿时面色苍白,汗水直冒。
“说不说?”顾大壮抬头问道。
老金摇了摇头。
不到一个时辰,账房老金就昏了过去……
审问过赵九和账房老金之后,已是午后时分,顾大壮吃过午饭,又一次陷入无所事事的困惑之中。他从大厅里走出来,听到伙计们正在拷打赵九。赵九悲惨的叫声在前院里荡漾。顾大壮倒剪双手,悠悠地越过月亮门朝二进院子里走去。砖铺路已显古老,路面光滑又明亮。二进院子里有一座主楼,两层高。楼前左侧是一个四合小院,右侧是一片旷地。旷地里种着各种树木和花草。秋菊已经开放,白的紫的花迎着阳光展姿,一派生机勃勃。挨着四合院的一端有几株铁干横斜的老梅,瘦骨嶙峋的枝干晕染着残秋的风景。这些梅树已有上百年的历史,而且是名品。方圆百里有这种老梅树的不多,足见顾家在名门大户中的地位。多年以前,左侧的四合小院里曾住过顾老阙的第二房夫人。那女子原是界首名妓,被顾老阙买回不到几年就下肢瘫痪,从此顾老阙再不理她。那个老女人由两个仆女侍候,整日坐在竹椅上,唱一些卿卿我我的黄梅戏。后来她就在一个凄冷的夜里饮鸦片自尽,从此这里再没人居住,被顾老阙改成了粮仓。
顾怡说那天下午他正在楼上走廊里玩耍,看见顾大壮的时候就叫了一声“大壮叔”。顾大壮听到叫声抬起了头,双目眯成一条线,发现是顾怡的时候笑了笑,最后向他招了招手。顾怡下了楼,跑上去拉住了顾大壮的手,央求他编个蚰笼子。顾大壮说,要蚰笼子可以,等我干完事情之后一定给你编一个,宫殿式的!顾大壮说着就领顾怡向后花园走去,路上问了不少有关余雅琴的事。顾大壮问:“你妈夜里哭不哭?”顾怡回答:“有时哭有时不哭!”顾大壮沉思了一会儿说:“你妈正难过,你应该懂事!今晚就跟我睡吧?”顾怡很高兴和顾大壮睡,欢呼雀跃地蹦了几个高儿,最后说要大壮叔一定讲个好故事。
顾大壮和顾怡走进后花园的时候碰上了顾倩。顾倩正在勾头寻找什么,听到脚步声显得极惊慌。顾大壮叫住了顾倩,对顾怡说:“你先去扑蝴蝶,我和你姑妈说点事!”